令语 (16)
令语 (16)
周五下班后,令语悠闲的走在街上,最近一个项目快到最后收尾,整个组都忙的东仰西翻,纪华一直说等项目告捷,他要在家里喝一打啤酒,然后睡一整天。下班前,他递给令语一个盒子,说是祖儿送给她的。她打开一看,是一条项链,黑绳串着形状不规则的银豆子,她高兴的谢过,立刻戴起来,一条黑色银色隐隐绰绰的在衣领里果然漂亮。
五月的天空晴柔,一片粉紫的晚霞缓缓铺陈在西边,卖风景画的小贩还没有收摊,流动食品车的厨师熟练的煎着汉堡肉饼,油声滋滋冒出来,进城看周五晚上演出的女人们露出修长的小腿,裙摆拂动,摇曳生姿的走下黄色出租车。
令语换个肩膀挎包,随意的看着橱窗,一家肉制品店的后厨临街一面都是玻璃窗,能看到厨师们在里面忙碌。去年冬天过节前,窗边桌子上排满火腿,挂着写有预定人名字的纸牌,现在桌上是一盘盘的香肠,令语站在那里,看厨师们工作,金色头发的年轻厨师推着车来去,发福的老厨师等在绞肉机旁边,帅气的墨裔男孩在起劲的刷洗桌案。
令语站了一会儿,继续走,一个女人和她擦肩而过,令语觉得好像是认识的人,回头看,那个女人也在回头,两个人都停下脚步,女人笑起来,“Hi!令语。“ 是Julie,好几年没见了。
令语没想到会碰到她,在令语离开Aaron组之后,和Julie很少来往,后来 Julie毕业,就不通消息了。
“Hi!Julie。”
Julie头发剪短了,一身修身的浅灰色套装,耳上戴着两粒精致的红宝石,她走过来,伸出双臂:“好多年没见。”
令语和她拥抱了一下。
Julie打量她,“你变了 不少,都还好吗?”
令语回答:“还不错,吃饭穿衣上班下班。你呢?“
“和你一样。“Julie看了看手表,”有时间吗?一起吃饭聊聊?“
令语犹豫一下,说好。
她们找了附近一家新开的餐馆,号称是新亚洲风。
Julie 坐下来,看看桌上的竹纹蜡烛灯和门口的石佛像,“但愿这里的食物不错。“
她告诉令语她在纽约一所大学当教授。
“今年评上了tenure?祝贺你到达 这个里程碑。“
Julie摇头:“评上了松一口气,兴奋也就持续那么几天。你怎么没有继续做科研?我一直还以为哪一天会在学术会议上碰到你呢。“
令语微笑:“一时冲动,就改了行。“
Julie喝了口水: “你和文俊结婚了吗?“ 她也认识文俊。
”没有,我们分开了,他回国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Julie觉得抱歉。
“没什么。”令语停了一下,问她:“你和Aaron呢?介意的话,不用告诉我。“
“我们也掰了。”
侍者端上调好 的酒,又上了菜。 清蒸西兰花,放在一个竹蒸笼里,烤牛排撒了一层白的绿的葱花。
Julie吃了两口,“真没味道,他们以为这就是中西结合了。应该有人教教他们什么是中国风味。”
令语笑:“正宗的中国味道老美就接受不了了。”
Julie摇头:“我和Aaron就像这两道菜一样。”她喝口酒,对令语诉说。“Aaron不懂中国,他对中国的理解也就从几本书和电影里来的,他被我的黄皮肤黑头发迷惑了,以为东方女人会很有情调。”
她嘲讽的一笑:“他骨子里还有白人男性的优越感,觉得我是个崇拜他的殖民地女孩。哈哈,他有一次竟然提起Amy Tan的小说,还说读了以后更了解我了。拜托,那是什么年代的故事?我们这代人多平庸,又没有什么动荡年代让我们去呐喊,去做祸事,只是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讨生活罢了,我们的生活里没有战乱,没有刻骨的痛苦,也没有高尚的事迹。 ”
令语耐心的听她说,Julie高兴有个过去的熟人可以听她一吐为快。
“我们不过是漂洋过海,来上学工作罢了。 我就是个庸俗的,要生活的普通女人,我和美国女人不同的不过是肤色而已。他想从我这儿得到从白女人那里得不到的东西。他以为中国女人很温柔,不知道我们早被生活逼的彪悍起来。 ”
“不过我慢慢也觉他不新奇了。相处久了,他也变普通起来。西方男人的男子气概也并不比中国男人多,你希望他挺身而出的时候,他希望你独立的搞定麻烦。你可以说他们礼貌和绅士,也可以说他们是冷淡和装模做样。心情好的时候,觉得他聪明有抱负又帅,心情不好的时候,觉得他自私自负又丑陋。“Julie的那杯酒要喝光了。
“我毕业的时候和他摊牌,要么他离婚,要么和我分开。他决定不了,我们就分开了。”Julie耸耸肩。
“那你当时很痛苦吗?”令语问她。
“当然痛苦了,毕竟有过那么多期待和付出。不过慢慢就淡了。我用分析实验数据的理智总结了一下,在爱情中的得到的快乐和智商成反比,和期待成反比,和付出没有因果关系,和保持的心理空间成正比。“Julie笑。
“所以,我和现在的男朋友相处的很好,他长的帅,又会玩,打球滑水跳舞样样出色,我没什么太高期待。两个人在一起开心就好。”
令语问:“怎么听起来,你并不不满意?”
Julie反问她:“你没见过这种男人吗? 样貌好性格好人缘好,没什么进取精神,经不起风雨,摔个跟头就爬不起来。我男朋友就这样的,他人高马大,其实挺胆怯,失败过的事情再也不肯去尝试。好在他家境不错,有祖产,父母爱他,愿意跳出来帮他。不知道是他命好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还是这样的家庭铸造出这样的他。”
Julie喝光杯里的酒:“谈谈你吧。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有,一个美国人,我们也就是像你说的,相处愉快,但谁也不特别牵挂谁。“
“看的出来,谈恋爱特别幸福的女人脸上有光透出来,行动轻快,精神十足。“Julie因为酒意,有点口无遮拦:”你现在看起来独立能干,但有点疲沓。“
令语沉默。
Julie又扬手叫侍者来,点了一杯酒。
“你看好几年过去了,我不爱Aaron了,不过最甜蜜的时候还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也是最伤心的时候。年轻时候的爱情就是这样,把对方理想化了,也想把自己变得最好,爱的死去活来,恨的咬牙切齿。年纪大了,再谈恋爱,就鼓不起那股劲了。“Julie一手托住腮,看着烛火。
令语笑笑:“你是爱情演说家。“
Julie也笑:“每个女人先是爱情动物,然后是母性动物。女人在一起闲聊最后都要扯到男人和小孩身上。男人始终是社会动物,他们不能理解感情对女人有多重要。”
令语说:“以前有个女作家说过:连墙上的一颗钉子,都是我用自己的劳力换来的,可又有什么意思呢。“
Julie摇摇食指:“错了。女人总觉得爱情是条海船,能带自己到幸福彼岸,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彼岸,爱情这艘船对于女人其实是一个囚笼,而且是单人间,男人不在里面。名利的快乐才会让女人心甘情愿的从中走出来。”
餐厅里人多起来,一片轻轻的刀叉交碰声,侍者把新来的客人引到座上,Julie和令语的隔壁一桌坐了一对情侣,一个东亚 女人和白人男子。
Julie的眼睛在烛光下闪亮:“很奇怪,中国人和美国人是世界上最政治的两个民族,文化又不同,中国人和美国人谈恋爱却很多。我们很政治是从小被输灌了太多政治结论,有强烈的民族情绪,看外国人,潜意识里先涌起一堆民族荣辱的历史,要么自大,要么自卑。美国人政治,因为他们都正儿八经的当自己是公民。你和你男朋友争吵过吗?“
令语想了想,“有时候也争辩一下,不过吵不起来,我看的开,他也不较真。“
“那算得上君子之交淡如水了。“Julie乱用成语。
侍者过来问她们要不要甜点,她们才发现菜都凉了,外面有客人在等座,就结账出来了。
从餐厅出来,已是夜晚,城市灯火掩盖了天上星群,车流在耸立的楼群间川流不息,几个穿连帽衫的黑人少年笑闹着从她们身边过去。
Julie指着一排繁华明亮的商店:“人到中年,在美国生活,家人不在身边,朋友也难得联系,建筑、植物、人群、节日都和中国不同,过往一去不返,生活日复一日。我有些时候会恍惚,这是真实的生活吗?当我怀疑的时候,就去店里买东西,拥有物质让我觉得踏实,感受到自己真真切切存在。“
黄色的灯光映在她的眼中,风吹过来,她甩甩头发,“你看我这么文艺。”
令语突然觉得一阵悲哀,她明白,全部明白。她和Julie算的上朋友吗?她完全不是Julie最好的诉说对象,可是在这样的国度,这样的年代,这样的年纪,谁又可以向谁诉说呢?
她们俩站在那儿,有一刻说不出话来。
Julie开口,又停顿。她走上来,拥抱令语:“再见。令语,对不起,曾经错怪你。”
她凉滑的头发擦过令语的脸颊,令语拍拍她的背:“没事,都过去了。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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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时候,令语独自去旅行。
站在死谷,脚下是霜白的盐土,四顾无人,远处是重重起伏的山峦,山尖与云重叠。
从死谷出发,一条路盘旋在荒漠枯山间,她从白天开到黑夜,不知道在哪里可以停宿。
半夜的时候,拐过一座山,隐约有灯光穿透黑暗,在一处坡下,有一个小汽车旅馆兼加油站。她办好登记手续,走到旅馆后的山坡上。
群山静默,满天星辰,近在咫尺。
她站在寒冽的空气中,伸手去够天空,星辰如此明亮,几乎在眼前晃动。什么是幸福的彼岸?有没有这个彼岸?
山野荒蛮原始,人渺小但无比真实。星光从几十亿光年之外照耀而来,充盈她的身体,没有应答,却充满慰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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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离开旅馆,继续上路,山与山推挤,退到地平线后,眼前慢慢开阔,天地无限延展,路边偶尔出现沙丘,枯黄的沙漠植物点缀荒野。
晚上路过拉斯维加斯,霓虹缠绕高楼,五音贯耳,妓女和当铺的名片散落人行道,城市似末世狂欢的幻梦漂浮在荒漠中。
快离开时,经过一座教堂。她停下车,走了进去。高高的穹顶下一片幽暗,红色圣坛后有一排巨大的管风琴, 寂静无声。
在侧面,有一排烛架,她点燃一根蜡烛,插了上去,想了想,不知道祈祷什么。 一抬头看到墙上的壁画,是神情扭曲的圣母,胸口插着七把剑,下面一行小字说明圣母受过七种痛苦。
她凑近了读,却没有再具体的解释说明。也许脱离超然自由的孩童时期,成为被爱纠缠的女人,才是圣母痛苦的开始吧。 当基督不再属于她,成为世人的共有,她才能从痛苦中摆脱。
令语退后,盯着壁画,圣母的表情是悲哀,是失落,还是喜悦?抑或都有?
离开教堂,继续开车,她模糊的想起,曾经文俊要带她来拉斯维加斯结婚。为什么今天想起,已经没有伤感?记忆有无数碎片,最终雪崩瓦解,沉入时间暗流。
不管爱情是希望之船,还是囚笼,她已经离开。
打开收音机,里面在放一首老歌:
“On a dark desert highway, cool wind in my hair
Warm smell of colitas, rising up through the air
Up ahead in the distance, I saw a shimmering light
My head grew heavy and my sight grew dim
I had to stop for the night
…….”
又是找停宿旅馆的时候了,她一边想,一边稳稳地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