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游天坛 肖复兴
北京晚报 | 2021年04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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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坛,六百年历史的皇家建筑,曾经是祭天的场所,如今是许多人旅行的目的地,更是老北京人生活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天坛六十记》是肖复兴对北京生活的一次深情记录。肖复兴用自己在天坛写生的机会,贴近他们,记录他们,以朴实真诚的文字,写下了祈年殿、双环亭的美,也写下了此处北京生活的剪影——老北京人对悠长岁月的回忆,年轻一代的烦恼快乐,也有保安、环卫工对天坛的守护……正是这些人无论苦乐努力生活的劲头,让古老的天坛有了新生的力量。
2020年1月6日,正值节气小寒,我写完了《天坛六十记》这本书的最后一节——“六百个春天”。2020年,正好是天坛建坛六百周年,算是对天坛的一份纪念。
这不是一本介绍天坛历史或抒写天坛风景的书,它只是我在天坛所见所闻所画所遇所思所忆的拾穗小札,是一本个人片断式、短制式的即兴随感,亦即布罗茨基所强调的作者创作时“意识中所产生的自然法则”。他同时说:“也可以这么说,这是粘贴画和蒙太奇的原则。”他接着强调说:“这是浓缩的原则,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则。倘若你开始用类似浓缩的方式写作,全都一样,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写得都很短。”
我喜欢这种写作原则,在这本《天坛六十记》的写作中,学习和实验运用的就是这种原则,写得都不长。因为这种原则,不仅受制于作者的写作理念,还考虑了被资讯焦虑与生活快节奏所簇拥裹挟的读者。布罗茨基一言以蔽之:“纯文学的实质就是短诗。我们大家都知道,现代人所谓的attention span(意为一个人能够集中注意力于某事的时间)都极为短暂。”
书已写罢,小寒这一天后,我又接连去天坛多次,不为写作,只是习惯,仿佛脚步惯性,磁石一般指向天坛,去到那里转转,心里莫名其妙地充实一些。一直到1月20日,我又一次来到天坛。那一天,正值节气大寒。下午,我从圜丘出来,到成贞门西北侧,那里并排有两把座椅,我坐在那里画成贞门。春节将近,但除了工人在挂红灯笼,搭建庆祝春节的展牌,天坛里人不多。我和很多那时在天坛里的游人一样,不知道,或者说不敏感,一场疫情正饿虎扑食一般向我们无情扑来。
一位五十多岁的清洁工提着扫帚,走到我身边,好奇地看我画画,还特别称赞了我几句,我便投桃报李和他闲聊,问他是哪里人,过年休息几天。他告诉我他是山西人,说过年是最忙的时候,哪能回得了家。得等过完年,再请假回家了。
这天回家,晚上在电视里看到钟南山,得知了武汉的疫情,两天过后,武汉封城。真是没有想到,这个春节过得那样紧张。这个春天过得那样紧张。
再到天坛,已是4月。武汉解封,尽管全球范围内疫情依旧泛滥,但国内趋稳向好,人们多日锁门闭户的心情得以平复,像被揉搓得皱巴巴的手绢,开始展开,被渐渐熨平。封闭多日的天坛重新对外开放,我重到阔别三个月有余的天坛,感到分外亲切,也油然而生出很多感喟。
想起在这本书中最后一篇“六百个春天”开头写的那段话:“春天又要到了。这将是天坛度过的第六百个春天。对比古老的天坛,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渺小的,都会生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感慨。”不禁有些惊讶,感觉这段话像是今日新写的一样,竟然有那样尖锐的针对性。人,只有经历过灾难的磨洗,才会真正感知自身的渺小,而对大自然多一分敬畏之心。或许,这正是六百年之后的天坛,对于我们今日特殊的意义。古人到这里祭天,这里不仅有祈年殿,还有斋宫的敬天大殿,都巍峨矗立在苍天之下。我们今天不会再虔诚而谦卑地跪拜在它们的面前,但起码应该心存一些敬畏,而不敢再那么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
出乎我意料的是,来天坛的游人居然很多,大多是北京人,是带着孩子来玩的老人。放羊出圈一般,憋屈在家多日的人们,将自己放进天坛,多了笑声,多了生气,多了迎面扑来4月的草木清香。祈年殿、圜丘、皇穹宇、斋宫、神乐署、宰牲亭、神厨和神库这些室内的地方,暂时都还没有开放,但不妨碍春天已经烂烂漫漫地四处奔涌,二月兰和紫藤没心没肺地开得火爆。柏树林中的地上那一片铺铺展展二月兰明亮的紫色,和那些悬挂在架子上摇曳在半空中藤萝花妖艳的紫色,都紫得甚至有些惊心动魄。大自然,完全不管曾经发生的一切。在这一刻所呈现出的无情和有情,刺激着我的眼睛和心。
这之后,我又去过天坛几次,人越发多了起来。二月兰和紫藤花期过后,满园的月季盛开,芬芳诱人。花前花后,争先恐后拍照的人很多。祈年殿围墙前,摆出很多块展板,介绍天坛建坛六百年的历史。内垣和外垣的柏树林里,有约会的情侣,摘下口罩,情不自禁地拥抱亲吻。是啊,分开了那么长时间,在情人的心里,真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双环亭、百花亭里,草坪上,藤萝架下(只是我常去的月季园前那个藤萝架因老旧维修被围栏围起无法进入),人们三五成群,围坐一起。他们分别带来吃的喝的,边吃边喝边聊边笑边拍照,长长的流水诉说着分别多日友情的牵挂和思念……
那种兴奋的劲头,让我感动之余,也生发感慨。觉得聚会中似乎没有“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之感,刚刚发生过的灾难,如今依然全球蔓延的疫情,在眼前的一片繁花似锦中似乎化为乌有。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英国伟大的诗人奥登在他有名的《美术馆》里写过的一句诗——
一切是多么安闲地从那桩灾难转过脸,
……
太阳依旧照着白腿落进绿波里,
那华贵而精巧的船必曾看见。
只有六百年的天坛必曾看见。它老眼厌看往来路,流年暗换南北人,不动声色,在看着我们。这就是天坛的厉害。在“六百个春天”里,我写过这样一句话:“眼前的祈年殿默默不语,矗立在蓝天之下,天蓝色的琉璃瓦顶,不动声色,却不住晃我的眼睛。”今天我要再加上一句:祈年殿的琉璃瓦顶“也直逼我的心”。
五一劳动节过后,我去天坛,在神库外的红墙前,一对青年男女手里举着刚刚拿到的结婚证在拍照。男的很随意地穿着件白T恤,女的却特意穿着洁白的曳地婚纱,猜想那婚纱大概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耽搁了很久。中午时分的烈日照射下,红墙红得那样耀眼,把她的一身洁白的婚纱对比得那样醒目。
我想起了奥登的前一辈诗人爱德华·汤玛斯写过的一首《樱桃树》的短诗,全诗只有四句——
樱桃树垂向古老的大路,
过路的人死了,只见一片落英,
满地花瓣像准备谁的婚礼,
这阳春五月却无一家成亲。
汤玛斯写的是战争之后的情景与心情,我想到的是疫情之后。这样的联想和对比,没有一点来由,似乎匪夷所思。
当然,重新回到天坛的人们,应该有劫后重生的欢乐聚会和尽情游玩的权利和心情,也尽可以谈情说爱,结婚,乃至离婚。天坛,如今不再是祭坛,而是人们游乐的园林。但我们来这里也不应该只是寻欢作乐,或只发思古之幽情,毕竟这里是一个和天密切相关的地方。
我在天坛静静地走了一圈,一路走,一路在想,天坛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去处,其他公园无法与之相比,尤其是今天,更无法相比。因为它是天坛,我们在此面对的是天,是古人所认为的比人道更高一层的天道,比自然更高一层的主宰人类命运之神,亦即雨果曾经说过的:“比天平更高一级的还有七弦琴。”只不过,雨果的七弦琴,在天坛的神乐署里要奏出的是韶乐,是此曲只应天上有的天之曲。
无论是天,还是七弦琴,还是大自然,都要我们人类躬下身,垂下头,重生谦卑之情、虔诚之思和敬畏之心。尽管我们已经进入高速发展的电子时代,尽管我们已经驾着宇宙飞船飞上了天。
天坛的厉害,就在于,重新开放之后,让我们再次回到它的面前时,不是以萧瑟秋天落叶飘零林涛呼啸,而是用这春天灿烂无比的鲜花怒放迎接我们。它要以鲜花的芬芳,抚慰我们受伤的心;也要用鲜花的簇拥,刺激或者是考验我们是否会轻易被暂时的欢乐场景所迷惑,而迅速遗忘掉曾经甚至还未曾过去的灾难。
这一次去天坛,专门去了成贞门,依然坐在成贞门西北侧画成贞门。因为我想起1月20日小寒那天在这位遇到的那位清洁工,不知道他现在情况怎么样,回没回老家,或者回老家后再回没回到天坛来。我希望在这里还能碰见他。可惜,没有。只有成贞门依旧,北面的祈年殿依旧,南面的皇穹宇和圜丘依旧,却已经是人生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本文为《天坛六十记》后记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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