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大白菜小偷 | 搭膳01

楼道里的大白菜小偷 | 搭膳01

原创 半岛璞 戏局onStage 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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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戏局 91
#搭膳 2

您好,您吃了吗?

有人说,人是他所有吃进去的食物的总和;有人说,你吃什么,就是什么。但是,如今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在吃什么上并不能完全自己做主。尤其是合租的年轻人,连一间完整的厨房都不能拥有,打开外卖软件看似琳琅满目,数下来可吃(又吃得起)的却只有那几样:有时甚至连一样都没有。

这个周末,为大家带来的是戏局的全新长篇连载《搭膳》,作者是半岛璞,讲的就是几个年轻人合租并合吃的故事。这几个年轻人是:“大白菜小偷”苟小灵、面瘫IT男朱乐为、瞒着爹妈弃学回国的“房东”陈新飞、神秘的便利店女孩、善恶莫辨的宠物医生……那么,这是一个爱情故事吗?这么说吧:我们相信城市里还有爱情,但爱情不是轻易就能发生的,它往往就和外卖一样:看似万千选择,其实没得选。在城市里生活,无论吃和爱,都那么困难。这是一个讲述这些困难的故事。

寒冷在更加频繁地暴露我最糟糕的一面。

早上无法按时起床,一开始我还只是懒得化妆,但很快就发展到了懒得洗头。地铁玻璃窗上看见一个女人戴的帽子像个灯罩,花了几秒才肯定那个女人是我自己。我忍受自己,也忍受别人。车厢里太温暖了,蒸腾着每个人身上不洁的气味。冬天,总是让难看的人更难看,拮据的人更拮据。

在外辗转又是一天,到家已是狼狗时分。法国人对傍晚的修辞,L'heure entre chien et loup,形容这夕阳已没、夜雾升腾的此刻,你无法分辨那个远远走来的氤氲的影子是狼是狗。过去我总是掐表一口气跑上六楼,有时只需要33秒6,有时需要36秒9。这项运动我从搬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在坚持。但今年冬天我累了,真的。我踮脚上楼,连声控灯都不惊动,每层楼的转角都被我细细摸排。

知道冬季的北京老楼里什么最多吗?是大白菜。凭手感我就能找出今天最垂头丧气的那个,越蔫的糖分越多。

腋下夹紧这浑圆重物后,我一步一个脚印向上爬楼,黑暗中倒像是个要去炸碉堡的女战士。摸钥匙开门之际腋下稍有松弛,炸弹掉地上“砰”的一声闷响,一个单元的声控灯都被我震亮了。

五楼上六楼的拐角,视野左下方,土地老儿一样从黑暗中冒出几个人。人家对小偷倒是不喊不闹,仿佛只是和彼此打了一个并不值钱的赌。你看,我就说是顶楼租户偷的吧。咱大白菜冬天搁外头多少年了,过去可从来没见过少。耳语完就淡淡走了,大概是嫌我可恶还不如嫌我可怜吧。

辞职好几个月了,我没跟家里说过。出去面了无数次试,新工作始终没着落,但实在还没穷到连大白菜都吃不起的地步。我就是想偷别人的菜,而已。也许我有时候是狼,也许我有时候是狗。正想着摔裂的白菜该怎么做了好,防盗门突然闷响几声,打开一看,几包垃圾扔在那儿,掉出一地的鸡蛋壳烂菜叶子,还有带血的卫生巾。只能算我活该好了,但北京的垃圾分类可以抓抓紧了。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看大白菜的,我是觉得大白菜还蛮势利。明明肉薄、筋多、滋味平凡,可只要与肥物同烹,就脱胎换骨得又甜又嫩又有深度了。就像某种突然就过得很好的女人,你不能判断她是因为漂亮才过得好的,还是因为过得好才变漂亮的。

此刻我的冰箱里什么荤腥不剩,只有一瓶海鲜酱里还有几粒可疑的肉丁,另外,竟还有一丝长长的头发!我再次照了眼镜子,确认真不是我的,至少今天我还是齐耳的波波头。

海鲜酱烧大白菜,烧出来还不赖。北方冬季的晚饭,味道总是这样宽容而模糊。没有主食,我不想再胖了。我边吃边翻微信,找到一个头像是双马尾美少女战士的联系人,把海鲜酱头发丝的照片发过去,并附带三个不言自明的感叹号。

其实我是不怎么在乎的,头发丝也是蛋白质嘛,我甚至还在外卖里吃出过蟑螂头。我只是突然想起这瓶酱好像并不便宜,我为什么要买?记不得了,大概是朋友的朋友推荐的。如今能挽回一点损失是一点,毕竟我可失业了。

“对不起,是我的责任,您看,我再赔您一瓶可以吗?”双马尾立即响应了我。

“我想申请退款可以吗?”

“赔您两瓶!怎么样?酱我马上就不做了,之后想吃也买不到,真的。”

“……行吧。”

一瓶的钱,三瓶的酱。可以了,折下来基本等于老干妈。

第二天一早我拎着三袋不属于我的垃圾下楼,美少女战士又发信息来:“对不起,我看了下您之前留的地址,住得离我特别近,就隔两条小马路。要不我亲自给您送过去?”估计就是想省邮费吧,这年头谁不是能省则省?“我正好下楼扔垃圾,小区南门一支烟的时间等你。”

冬天的太阳照在背上,有一种瘙痒般的温热。我站在南门外静静等人送酱。我有烟吗?我有,我从去年穿过没洗的羽绒服口袋里摸出一只打火机,还有个发硬的纸盒。火是火,但烟不是烟,竟是盒冈本003。我去年有过性生活?我怎么记不得了。旁边卖羊肚的老头瞄了我一眼,对我兴趣不大,倒是冲着每一个经过他的老头儿发嗲,“不来点吗老哥哥?”

“我到南门了,你在哪?”一条新消息进来了,我把冈本塞回去,举目四望没发现一个可疑的人。突然我的肩头搭上一只手,转头就发现自己笼罩在对方身高形成的巨大阴影中。此人用另一只手拿掉自己的大衣兜帽,逆光我依然看不清脸孔。北风吹来,一头长发扑向我,风过后眼前分明是一男的,身高快一米九。

“你是胸口碎大石吧,抱歉让你久等了。”他从两个裤兜里各掏出一瓶酱来,“看名字我还以为你是男的呢,站你背后半天愣是没敢认。”

我接过海鲜酱,还带着他的体温。难道我就敢认他?“你就是朱的酱?看头像还以为你是个女的呢。那什么,头发不错嘛,怎么保养的?”

“就,不染不烫吧。”他把手插回空荡下来的裤兜,“你发型也很酷啊,很少有人敢留这种眉毛以上的齐刘海。”

“自己剪的,稍微失了点儿手。”

“怎么说呢,把你脸衬得特别圆。对了,你吃过稻香村卖的那种山楂锅盔吗?”

他也没笑,就这么走了。是说我的脸像锅盔?我冲他背影啐了一口,回家,我也回家。

我走到楼下,突然感觉有几颗塑料子弹虚弱地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抬头也没看清是几楼的窗户,只听见小孩嘻嘻哈哈的笑声。我想也许我只是一个被随机瞄准的路人,不一定是因为我不够完美的道德。走到单元楼门口,才发现那里还贴着一张被我下楼时忽略的告示。一张打印纸,右下角盖了物业的公章,口气则像私人写的,总之就是请有些手脚不干净的人好自为之。

这楼里住得都跟不是活人似的,有本事当面骂我,让我赔呀,搞这套!我拿出我的避孕套,在楼底信箱里每家各送了一只,我算过,一只平均可要六块七,不便宜。

冈本派完后,没人射我了,更没人再往我的门上扔垃圾。

我用两块钱割回来一块老豆腐,煎在油锅里看它像活肉一般颤动。打开一瓶酱,小心舀一勺放进去,味道竟香得有点奇怪。一尝,差点吐出来!他怎么不告诉我一瓶是海鲜酱,另外一瓶是玫瑰酱?

在那个吃了玫瑰酱烧豆腐的晚上,我发烧了,大概是体内的味觉逻辑被突然打乱了,又或者是土地老儿们在作法害我,第二天起床,头有两个重。给自己熬白粥时,朱的酱又发信息来:“玫瑰酱的味道还可以吗?”

我不能怪朱的酱。因为酱总是好东西,只要冰箱里有酱,一切粗茶淡饭都有了靠山。我从瓶中舀出一勺紫红花泥状的玫瑰酱混进白粥,小心地喂给自己一口。“甜。”我说。

“谢谢你这么言简意赅的形容。”

我只是懒得告诉他是我鼻塞了,暂时失去了全部的嗅觉。他还在兴致勃勃地寒暄:“其实在答应送你两瓶酱后,才发现海鲜酱只有一瓶了。”

“所幸,玫瑰酱还有一瓶。”

“之前失业在家,没事瞎做,半卖半送,最后算了算,我还亏了一千九。”

“还好,现在又有班要上了。”

“我正失业在家。”我放下饭碗回复,“酱挺好,不继续做可惜了,你不知道酱对一个有品位的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终于笑了,发过来的表情是娇滴滴的捂嘴。

而发烧和鼻塞只是开始,接下来是一场完整的感冒。我每天只吃清粥豆腐大小白菜,咸吃就加点海鲜酱,甜吃就加点玫瑰酱。病中接到之前面试的一家公司的电话,感冒七天自愈后,我就要出门上班重新做人了。

“我之前听过这样一种传说,”我给他发消息,“说是女生怀孕后,之前家里还没用完的那些卫生巾,可以送给想怀孕的女生,用过的人好像就会比较容易怀上孕。这种卫生巾叫好孕棉。”

“你怀孕了?”

“我只是有了新工作而已。”

“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的酱是好作酱?”

“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如此,我至少不用发愁下一季度的房租了,大冷天可以割几斤羊肉慢慢吃。房东把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熨星期一入职要穿的羊毛大衣。

“小苟,不好意思啊,明年我的房子不能租给你了。”房东老刘其实算一个好人,租金收得还算便宜,前提是不要拿马桶坏了灯泡不亮之类的事去打扰他,他老了,又住得远,我一个年轻人,要学会自己的事情自己干。当然,这些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我是个不娇气的女人,虽然身高不到一米六,但体重,算了。

“刘老师,我,您不会是因为……”

大白菜,肯定是大白菜闹的。还有避孕套。

“小苟啊,别误会,不是我想涨房租,我儿子突然要结婚,我也没想到啊。”听语气他好像并没有多高兴,“以前,我是打算先把这老房子卖了,再往别处买套新房给他,不过现在那姑娘肚子已经大了,就不折腾了。老房子周边交通便利,也有医院。房子他们愿意简单收拾收拾,买点新家具就行,怀了孕也不好住新装修的房子。唉,这样,我退半个月的房租给你,算是对你的补偿。你赶紧找找下家,能尽快搬是最好的,实在不行,请放心,我一定让你住到月底。”

挂烫机还在那里徒然冒着白气。马上就要上班了,我之后还哪有时间看房搬家?我拿起手机,翻拣着通讯录里可能还没删掉的房产中介,大拇指路过“朱的酱”时,看见他换头像了,大概是寸照附送的电子版,表情肃穆,长发已剪至齐肩,顺便点进他的朋友圈,竟然在招室友。人家不仅换了新发型和新工作,还换了个新的两居室,要做二房东。

实不相瞒,朱的酱是我这半年来唯一结识的新朋友,尽管把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称作朋友好像有些勉强。除了上班,我几乎没有社交生活。谁要在没钱的大冷天出去社交。但现在,为了房子,我可以为他表演胸口碎大石。

“朱大哥,您的次卧租出去了吗?要还没有的话,你看能不能租给我呀?”斟酌两遍后,我还是添加了一个恶心的娇羞表情,然后按下了发送键。

但朱的酱没有第一时间回我。我想过要不要给他递交一份自己的简历以示诚意。我胸口碎大石真名苟小灵,大学本科毕业三年有余,如今已结束为期两个半月的失业,马上就要到一家进口奶粉公司上班了。我没有男友,没有宠物,作息规律,无不良嗜好。多数时候,都算得上是一个正派的人。

这种上世纪末建起来的高层塔楼,人口众多,气味复杂,墙面上层层叠叠的小广告早已无法得到彻底清除。两座摇摇欲坠的老电梯,一座停奇数层,一座停偶数层。朱的酱家住1305。我试图跑跑楼梯,到9楼实在跑不动了,只好又坐电梯到13楼。等他为我开门的时候,我依然还在气喘如牛。

他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你走楼梯上来的?”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尽量平复自己的呼吸,“我很壮,你可以把我当一个男人看。”

他关上了我身后的门,让我在沙发上先休息一下。他去后面的开放式厨房倒了杯水给我,喝起来有股淡淡的柠檬味。

“你怕鬼吗?”他问。

“我不怕鬼,我只怕穷。”

他点点头,似乎对我的答案还算满意。“你是体育生?我是说上学的时候。”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小腿蛮有肌肉的。”

我今天穿了条高腰加厚的紧身瑜伽裤,去年买的,今年穿大概是有些紧了。放下二郎腿后其实也就还好,我是说小腿肚。“我学营养学的其实,不过高中时也练过几天短跑。”我尽量笑得满不在乎一点,谁让我要租人家房呢。

“那倒也说得通,你像个懂吃的人。”他转身去主卧拿出一份合同,“我从网上找了个租房合同模板,自己改了改。你可以拿回去看看,还是签个合同比较好。”

合同上打印着他的真名“朱乐为”。房租金额是手写上去的,还好,比我原来的还便宜六百,合租两居室当然要比单住一居室划算。“我不看了,我现在就签!”

“我觉得你还是看一下比较好,”他坚持,“装个app不还得强制浏览人家协议10秒么。”

他说得也对,我突然想起来,“你是做什么的?”

“我现在在一家云计算公司上班。”他再次回到沙发上,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藏蓝色的高领针织衫,“是不是没看出来我是个程序员?”

“嗨,难道程序员都得穿格子衬衣吗?那只是一种无聊的成见。”我讨好地一笑。但程序员留披肩发的,其实我也是头一次见。

“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嘴有一点歪?”他问我。

他不说其实我真没发现,他这么一说,倒是……“哪有!”我矢口否认。

“前两年得过一次带状疱疹,长耳朵里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之前在一家电信公司上班,特别忙,经常熬夜,身体垮了。差点发展成脑膜炎,在协和治好的。病毒损伤了一部分面部神经,所以我现在不怎么能笑。”

“长得帅的人,笑和不笑好像也没什么区别吧。”我把水喝光了,杯子还给他。我是怎么说出这么恶心的话来的?苟小灵,你真的变了,在生活面前你夹住你骄傲的大尾巴了。“你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没有?”他把杯子放进水槽,对我的面试似乎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我吗?也就看点文学名著,还有些专业资料什么的。”

其实我更喜欢看耽美和黄漫。我心虚地拿起合同,假装认真地翻了翻。

“你应该好好看看合同的第15条。”他指了指我手里的打印纸,“我对厨房有一些特殊要求,基本上,如果你要跟我合租的话,恐怕就不能怎么做饭。”

“那我还怎么过日子?”

“你可以做一切不用开火的东西,另外就是,不要为我的厨房增添任何实体。燃气费你以后可以不用负担。其实,我理想中的室友应该是个典型的程序员。一日三餐都能在大厂解决,回来只需要睡个觉,周末我们可以打打台球,或者玩会儿实况。天热的时候他如果在家不想穿衣服,我肯定没啥意见。”

客厅一角的确摆着一张碍手碍脚的台球桌,只是上面一个球也没有。他的这些愿望我可没一条能替他实现。我抿嘴一笑,立刻在合同上签了字。我苟小灵没别的,生存智慧还是有一点的。哪位领袖说过的来着?与人斗其乐无穷嘛。我就不信以后我还斗不过这个面瘫程序员了。

所有锅碗瓢盆都被我留在了7号楼4单元602。

朱乐为的新家和我同一个小区。这个小区很大、很老、很旧。他的塔楼跟我的板楼之间仅隔了两个垃圾站的距离。搬家我靠自己就完成了。来回六趟,充分断舍离。

刘老头已经预交了明年的物业费,现在要我去他儿子那里讨一下,这套房子他一毛钱的事情都不会管了,以后谁住谁掏钱。反正钱数正好和我半个月的房租相当,我去要过来,他说就正好省得给我转账。我猜他大概是和儿子在赌气,又也许是对这个媳妇不满意。

这是我最后一次踏进4单元的楼门,一栋楼的大白菜都躲到各家门背后去了。工人正上上下下搬进搬出,硕大而簇新的餐桌冰箱立式空调,在杂物众多的楼道根本转不过身来,哪怕白菜都让邻居收回去了,还有几户人家的电瓶车锁在楼道里怎么也挪不开。

我走上6楼,一个男人正气急败坏地给物业打电话,不用说,一定是房东的儿子。

两千块钱被我要走以后,儿子在电话里骂得更凶了,也许是在骂物业,又也许是在骂他爸爸。我倒是心情不赖,想找个地方大吃一顿。房子租好了,工作也落实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知道,不过是又换了一块崭新的绒布盖在了生活的表面上。至于在这个城市的前途,很多时候,我只是选择了不去想。

路过底楼信箱时,一个大妈从背后叫住我。她把一颗大白菜托孤一样递过来,“姑娘,也不是舍不得让你吃,就是……之前你拿的也忒多了,你一个人,哪里吃得完那么多白菜呀,怕是被你都糟蹋了?”

等夜里再回到1305,朱乐为待在他的主卧没出来,大概已经睡下了。我想再喝一听啤酒,胃里似乎一点空间都没有了。我在马桶边吐了很久。晚上我一个人吃掉了一盆麻辣香锅、三碗米饭,外加两瓶燕京,现在基本都吐完了。我当然不是因为喝醉才吐的,我自己抠的喉咙。我已经变态了吗?我是挺变态的。

吐完从卫生间出来,我身心稍微舒坦了一点。我趴在地上,主卧门缝下透不出一丝光线。确认他已熄灯睡觉,我走进厨房,一只一只拉开抽屉,翻拣着这些属于朱乐为的私人物品。各种袋泡茶包,两斤装的罐装混合坚果,全麦意面,夹着封口夹的袋装藜麦。640亿活性的成人益生菌胶囊,包装与速溶咖啡相似的高丽红参浓缩液。没有任何自带甜味的食物,连巧克力都是100%纯黑。碗筷抽屉里的一对水果叉倒还蛮有意思,叉子顶端一支是玻璃做的雪人,一支是麋鹿,都戴着金色的围巾。

此刻大门传来一阵轻细的敲击声。我一一关上抽屉,去防盗门猫眼上警惕地看了看。黑洞洞也不见有人的样子,于是我就没开。大半夜来敲门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睡前第101次发誓,明天我一定不这样了,我是说催吐这件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总之最近这两个月很频繁。失业后精神压力大嘛,好像只有咀嚼和吞咽能带来一点安慰,随随便便就能吃空一个冰箱。吃完肯定要催吐,肥胖是比过食更可耻的。

记得上一个男友对我说,你这个身高,顶多90斤才能好看。冲这句话跟他分手肯定就没错。分手了难道我就变好看了?没有,更糟糕了。一个学过营养学的人,竟然如今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我把脸埋在枕头里无端哭了很久。不是悲伤,大概仅仅是一种体内激素失调。我希望我发出的一切声音朱乐为都听不到。

我想我会变好的。如今不能做饭,也许是上帝对我暴殄天物的惩罚,又也许是个重新做回正常人的机会。朱乐为的晚餐很简单,烤一点鸡或牛肉,切成条拌进蔬菜沙拉里吃。像他这样吃饭,一定会很健康地瘦下去吧。他要控制厨房,只是因为他厌恶油烟,何况我们的厨房是开放式的。

一开始他对我还算客气,慢慢地,他好像对我从外面拎回来的超市塑料袋颇有微词,“吃那么多垃圾食品?不太好吧。”

因为便宜量大嘛。但我不能这么告诉他。誓发得再好,工作压力哪天一大,老毛病就又会犯,能吃完一袋接一袋的薯片饼干还有沙琪玛。只是现在与人合租,避一避耳目总是要的。

后来我改在夜里两三点下楼去24小时便利超市,正常人的深度睡眠时间,城市已是蔚蓝色的海底,我是半透明的水母或者不起眼的沙丁鱼。女收银员在看手机上的一部热门综艺,我的食指从价签上一路滑过,挑的是最甜的饼干和最便宜的膨化食品。无论如何,我的罪恶只施加在自己身上。

我知道这不健康,不光是身体上,更是心理上。可如今的人,谁还没两三样毛病呢?说不定朱乐为的毛病比我的还见不得人。

“苟小灵,我想跟你谈一谈。”这天早上,朱乐为在门口叫住我。

“这件事,是我有点自私了,我是说,合同的第15条。”他以为我吃大量垃圾食品是因为他不让我开火。“另外,”他说,“我想向你表示抱歉。我不该说你的脸很圆,说你的小腿很健壮。其实你一点儿都不胖,真的。你的身材不能说有多纤细,但BMI一定处于正常范围以内。你学营养学的,应该比我更懂才对。”

催吐他肯定知道了。这个男人其实心细如发。我不胖吗?我看向墙上的镜子。我只知道我可一点儿都不瘦。又也许其实我是瘦的,是我的大脑觉得还不够。我从镜子里早已经看不到一个客观的自己。

朱乐为说:“从明天开始,和我一起吃饭,好吗?伙食费两个人平摊。”

我说你吃太好了,我收入条件跟不上,要不还是算了吧。我把他留在门口,自己先下楼走了。也许他现在会有些淡淡的羞愧,自责把账跟一个女人算得太平均是不是有欠风度。我嘛,倒也没想占他多少便宜,我苟小灵,只是不想对这个世界太温驯而已。

但朱乐为竟是如此薄情寡义的人。他又开始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了。直到有一天我下班回来,看见他披头散发坐在沙发上,厨房还一副冰锅冷灶的样子。我猜他是悟了,他应该拉我一把。朱乐为目光穿透我的身体,平视的焦点落在我背后,他说:“苟小灵,你上楼的时候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今天中午,有个女人跳楼了。”

这是朱乐为和我一起吃的第一顿饭。仅仅是两杯奶茶,他做的。搪瓷杯直接坐在明火上烧,他问我要糖吗,我说不要,他就真的只加了奶。后来奶泡鼓胀起来,到了将溢未溢的边缘,令人提心吊胆。

“我有个不情之请,听起来好像有点操蛋。”他从橱柜里找出两只马克杯,但不是一对,“就是……晚上睡觉你能不能不关门?那个,我也不关。”

奶茶扑出前的最后一秒他关了火,搪瓷杯里的液体回归了它实际的毫升。“别自作多情了,我对你没那意思。”

“就猜到你会这么说。”

他好像对我很失望,但奶茶还是公平地一分为二。红杯子和蓝杯子,他选了红。“我只是有点害怕。”他低头喝了口热茶,蒸汽立马模糊了鼻梁上的镜片。

“你笑什么?”他问。

“没什么。”我低头佯装喝茶。

白雾渐渐从镜片中央向边缘退行,他的眼睛重新露了出来,“不用每天都这样,就最近几天。我特别害怕听见谁死了这种事。”

“你是不是做过什么亏心事啊?”我耐心地吹开茶水表面结的一层奶皮,拿嘴唇试了试温度,还行,只是不甜,“有糖吗?”

“只有赤藓糖醇。”他打开抽屉,拿出一罐递给我,“有件事我没跟你说过。我觉得……这套房子可能不干净。”

但我没有因此而自乱阵脚。我说过,比鬼更可怕的,是穷。

“这条怎么不见你写进合同?”

“一开始我以为,仅仅是我神经过敏。”他蹲下去,从水槽下方的双门橱柜取出一只快递盒放在台面上。已经拆封了,但快递面单因为是热敏打印的,现在几乎褪光了所有信息。这东西搁这儿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

“简单说来,我刚租下这套房子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它的存在。一开始厨房太脏了,我完全不想做饭,后来实在受不了,叫了家政公司来做深度清洁,保洁在燃气表背后发现的。”

我用两根手指拨开封口盖,还以为是个骨灰盒呢,结果只是一只相机,我替它吹了一口灰,“这个牌子我知道,美能达嘛,对于玩胶片单反的,这是个入门机型。”

“我给上一任租户打了电话,是个女孩。她来看了以后说这东西也不是她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这里了。”

“然后呢?你在相机里发现了啥?”

“然后,我跟她……好了一段时间。”

没意思。我放下杯子,打算去卫生间刷牙。朱乐为跟到厕所,我把门先一步拉上,“我要小便。”门中央是一块狭长的磨砂玻璃,他的影子投在那儿。这人竟没有一丝要回避的意思。冲水键按下后,我把门再次拉开,“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他说。我走去沙发,他在我旁边坐下,“后来,我跟她上了一次床。那次,我们是喝多了……就在这个沙发上。”

我拍拍扶手,“原来你说的不干净是这个意思。”

“你先不要插科打诨。”他双手握住他的红杯子,仿佛那是房间里唯一的热源。“但其实,我没那么喜欢她。发生过关系以后,我有点后悔,所以之后有点故意疏远她。她的微信我也经常不回。”

“你这叫拔屌无情,朱乐为,你竟然是这种人。”

“对我个人的道德批判可以留在后面,重要的事我还没有说完。相机放在橱柜里也不像话,我怕高温高湿的环境对镜头有影响,就又给房东打了电话。房东说这房子已经租出去五六年了,没有哪任租客反映落过什么东西,叫我随便处理就行。后来也怪我想占这个小便宜,觉得这相机兴许还能用,就拿去冲印店让人帮我检查看看。人家说,快门没问题,电池也还有电。就是里头有一卷菲林,如果我要用的话,得先把这卷取出来。”

“你取了吗?”

“取了,我还洗了,总不能让冲印店的人白看半天吧。柯达的彩色负片,应该是有36张的,但后来只洗出来了7张。”

“都拍了些什么?”我率先把沙发上的摇粒绒柯基抱枕抓进自己怀中。

“一个女人,逆光,坐在一个窗台上。然后就是脚的特写,脚伸在楼外面。最后就只剩一双鞋了。我觉得很恐怖,她应该是跳楼了。我把照片都烧了,还顺带烧了点纸。”

“那个……她后来没来找过你吧?”

“找过。”

我把两只耳朵堵住。等我再把手放下,朱乐为继续说,“我是说,那个和我上过床的女孩。”

“这样啊,”我冲他一笑,“那我也想喝点酒了。”他好像没听出我的弦外之音来,老老实实走到厨房去,“只有做甜品用的那种朗姆,很便宜那种。”

“多少度?”

“40度。”

我冲他点点头。朱乐为从吊柜取出一瓶卡夫卡白朗姆,倒了一点在我的蓝杯子里。“再来点。”我推了推酒瓶子的屁股。

“她问我,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就不要她了。我说,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有些事我还没想好,不联系她不代表就是不要她。另外,我觉得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没有所谓的谁不要谁。”

我喝了口酒冷笑道,“说白了就是精虫上脑。”

“她没听我说完就跑了,在楼道里消失的背影,我越看越觉得害怕……我觉得,她的轮廓跟那个相机里的女人特别像……还有她脚上的那双高跟鞋,几乎一模一样!之后我给她打过电话,但她再也没接过。再然后,你就搬进来了。”

我为自己再倒了一杯朗姆。怪不得他要找个阳气旺的。

“今天我下班回来,刚进小区,就听见两个大妈说中午有人跳楼了。就我们这栋楼,顶楼天台跳下去的,一个女的。”

“你的意思该不是——”

“我不知道。”他抱住自己的膝盖,门牙紧咬着食指上的那块死茧,“我不知道是不是她,但我觉得这一切都显得特别诡异。苟小灵,你晚上睡觉别关门行吗?”

早晨梦醒之际,眼睛还没睁开,光耳朵听着微波炉嗡嗡转动的声音,然后是清脆的一声“叮”,它代替闹铃告诉我应该起床吃早餐了。我打开窗子,城铁的呼啸之声隐约传来,几乎是大城市不可缺少的白噪音。

走出卧室,朱乐为正在给自己剥鸡蛋,手边是一大杯已经热好的牛奶,一盒早餐麦片,还有一碗鲜红欲滴的草莓。“谢谢你。”他对我睡觉没关门表示了感激,也没说他的早餐能有我的一半。

不过朱乐为的恐怖故事成功吓退了我一度变态的食欲。后来的这些午夜,我再没下楼去过便利店。又或者是因为工作太忙,在一股奶味的办公室,我是领导最喜欢差遣的劳动力。我的大部分同事都是生了孩子的人,卫生间连着母婴室,到处是乳房、储奶袋以及过剩的乳汁。尽管我们是一个奶粉公司,但依然以身作则地支持着母乳喂养。

“小苟啊,没生过孩子也有没生过孩子的优势。”我的领导又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马上我们还要代理两个新西兰高端奶粉品牌,推广方面,你现在身体还没什么负担,就多出去跑跑外勤,跟客户多打打交道,倾听他们的内心需要。”

我的领导其实算一个好人,他对我的奶很上心。如果我以后没有奶,他说,公司的进口奶粉内购价是四点五折。但不知道为什么,招进来的女职员后来个个成了产奶大户,这个折扣价几乎没什么人使用过。

“未来如果发展得好,公司可能会去海外收购几个牧场,做我们的自有品牌。小苟啊,以后发挥你个人优势的地方还有很多。海外工作肯定更适合没孩子的人,所以分寸你自己一定要拿捏清楚哦。”

“放心吧梁总,我个人的五年计划里没有结婚生子这项。”

“小苟,我不是那个意思。个人生活当然还是要摆在第一位的。就算你结婚生子了,难道公司还能把你给开除了?只是一种理想中的规划嘛,我单方面的设想。至于你,该结结,该生生,该喂奶喂奶。你看咱公司的母婴室面积,不说全北京第一吧,朝阳区我们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于是我下午早早离开了公司,去四环边的一家五星酒店看了看下周VIP客户见面会的预定场地。他们的PR热情地指路酒店一层的面包房给我。“全北京最正宗的欧包就在我们这里。”她夹起一块试吃面包,不由分说地塞进我嘴里,“怎么样,硬不硬,是不是有点剌嗓子?”

我拼命咽下后说:“硬!”

“硬就对了,不硬能叫欧包?”

“是哦,现在谁还要吃那种软不拉几的日式甜面包。”我拍她马屁。

她翻了个不能同意更多的白眼,“最不要脸的还是那些所谓的软欧包,听听,软!不硬就别把自己跟欧洲扯上关系。”

后来我抱着一牛皮纸袋又贵又硬的欧包回家了,当然都是PR请的,我自己可不会买这种比墙还难吃的东西。朱乐为还没回来。现在是下午四点半,难得的只有我一个人的时间。过去自己住惯了,现在跟人合租,其实分外想念孤身一人的感觉。

这套两居室的客厅面积其实不大,再加上一张业主留下的台球桌,基本就没有能用餐的地方了。好在开放式厨房的台面够宽阔,当餐桌其实也够了,要不就只能蹲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吃。总之,这不是为两口之家设计的装修。我们的楼是很老,但这套房子明显是装修给一个年轻人的,五金洁具用的都是进口货,初衷一定是为了自住吧。

我走向朱乐为的房间,把手轻轻按在他的门把手上。只需微微向下用一点力,门就自然而然打开了,合页十分润滑,一点声响也没有。原木色的床,原木色的书桌,带玻璃门的储物柜,典型的性冷淡风,唯一可见的电子设备就是一台PS4。我走进去,把储物柜的茶色玻璃门推开,原来他有这么多仓鼠。都是羊毛毡做的,个个拇指高,细看的话也有几只是土拨鼠和松鼠,做工挺精细的,圆乎乎的身体下面两只小小的粉脚。我挑了只最不起眼的放进了裤兜。

大门突然传来锁孔转动的声音。我迅速走去玄关,主动为他开了门。但回来的人不是朱乐为,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男人。

下篇,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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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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