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愤怒青年当导演不仅仅是拍谈谈情、说说爱
鱼叔按:看新闻说,最近有部日本电影《我们无法阻挡》刚刚上映,反响不错,是关于“粉红电影”大师若松孝二的传记片,讲他青年时怎么拍电影的故事,很是期待。五十年前,这个革命青年、愤怒青年,曾经参加过“赤军”,在赤裸裸的粉红电影里也是怒气冲天的,电影可能明年才会出碟,还要等。当年,没有若松孝二的帮忙监制,可能就没有大岛渚的《感官世界》了,想重温他的《恍惚的天使》,把当年写给《看电影》杂志的稿子和大家分享。
先看若松孝二2010年的《芋虫》,再回头看1972年的《天使的恍惚》,看到的都是身体残缺夫人青年,只不过一个是在国家名誉下成为功臣,为了维护和构建了高速运转的资本主义;另一个是无政府主义的青年学生代表,试图终结战后傀儡式的国家阴影,终结美国庇护掣肘,回到日本的独立大国时代。
可以这么断定,如果把《芋虫》里参加二战献身天皇,半死不活空留一身萎缩烂肉的“芋虫”,和在席卷全球的嬉皮士运动、民族独立解放运动、性解放浪潮下,《天使的恍惚》里高举反美大旗的“十月”进行时空对调。芋虫一定会蹈十月的覆辙,而十月一定也将义不容辞地献身天皇。
他们的遭遇,对待国家的态度,都有些像赶时髦青年的事情,“芋虫”在战场上因为保护他人遭遇大火烧毁四肢,烧残面孔,成为仅存性欲和眼神的怪物;十月在前往美军基地偷盗武器途中炸毁了双眼,世界倘若进入黑暗,性欲随着光线的缺失而消退。东游西窜的伙伴们帮他制造的袭击事件,爆米花一样在城市了四处引爆的炸弹,像是性欲的怒放。
《天使的恍惚》里反政府组织分别以春夏秋冬四季来命名各自支队,用一到十二月来命名各自小头目,剩下的死党就用星期一到星期日来命名,这些源代码一样的数字,明里看像是揭竿而起的神秘主义产物,细看却又类似“冬虫夏草”,朝生暮死昙花一现,他们的虚无和愤怒,是无因反抗,无因逆反,结果就是自我毁灭。
所有青春都是莫可名状的膨胀,容易精谷上脑,需要解脱的出口,他们在以无政府主义反对极权,以暴力应对暴力,但是,反过来他们也是隐形的极权主义者,他们对待同伙的方式,对无辜群众,以及在公共空间进行毁灭性袭击等这些方式,都是把自己当成了人肉炸弹,把别人当成人质使用。
《天使的恍惚》里失明的十月,是不是预示了学生运动领袖对待革命的态度,以及对世界的认知处于“盲人摸象”的阶段?一方面他们清醒得像遗世独立的盗火者,对眼前的困厄现实粉身碎骨浑不怕;另一方面他们受马克思、列宁主义影响,相信枪杆子出政权的暴力革命,一知半解地迷信残酷手段,却没搞清楚诉求。
本片还有一个很有符号意义的细节,女主角请求十月来抚慰她的身体,结尾男主角几乎不举,两人只好以背靠背方式来进行自渎,十月还是毫无感觉,而女主角渐入佳境。如果身体觉醒是革命前提,那么很多无疾而终的学生运动显然就是自渎。漫长的青春,漫长自渎,革命只是宣泄的管道之一。
性瘾和暴力瘾是可以互相转换的,都是关于身体的纠结,在若松孝二的多数电影中,义愤填膺的“安保运动”青年们虚无的激情,慢慢从一个崇高的理想主义行动,成为一次漫无目的的狂欢和自伤,革命者像丧家犬一样,左右失宠,孤立无援,最后把性瘾和暴力瘾投向了自己的肉身。
若松孝二的电影让人痴迷的一点,除了内分泌失调一般虚无主义赴汤蹈火的气质,憋屈男主角们几乎必须以很酷的方式死去,女主角丰乳肥臀,充满圣母般的母性之爱,可以向任何失意、躁动的男子献身,缓减他们的焦虑不安之外。其实,最迷人的还是形式感,小成本条件下大篇幅黑白胶片其间夹杂很短的彩色段落。
黑白过滤了色彩的喧宾夺主,呈现灰色、幽暗、阴郁,骚动不安和百无聊赖的顽固气质,正好衬托人物情绪。偏向粉红的彩色段落,则有一股暧昧、含糊、鲜艳、以及软色片的迷人气息。这种两两关照的色彩段落是无法剥离的,这也是为什么若松孝二的八十年代以后的电影越来越不好看,缺乏创意和生命力,一个原因就是被彩色片造成的。
雪白齿牙,肌肤白净,怒目圆睁,从头顶、鼻腔、口腔、脸上流出的血液,在黑白画质里像浓重的墨汁,肆意奔忙和凝固在皮肤上,在“星期一”和“星期五”交欢正当头,冬季支队破门而入,分别拷打两人,逼问十月的下落这一段,若松孝二电影一贯的夸张显学美感又再次出现了。
类似泼墨的黑色血液按一定流速、状貌醍醐灌顶的段落在《性贼》《被侵犯的白衣天使》等片子都曾出现过,这种质感在很多黑白里都没有见过,唯若松孝二的电影里才表现得如此具有戏剧味道,既把暴力渲染出了黑色趣味,又不是力度,还把番茄汁模拟的血液过分炫技大红色成分降到了最低。
若松孝二本人在《天使的恍惚》是支持十月所在的秋支队,还是和他们夺权、抢夺武器的兄弟组织冬支队?有些说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很有意思,冬支队的头目戴上墨镜的样子,很像导演本人的一张照片。按现实来看,片中十月和同伙们在通往自我路上毁灭,也许只有冬支队能战斗到最后,比如逃亡去中东参加巴解组织的游击战争。
要说清楚这个事情,有必要再回过头去温习前几年若松孝二的纪录片《联合赤军实录:通往浅间山庄之路》,或者回头去温习若松孝二的好友大岛渚的《被迫情死的日本夏天》(1967)、《日本的夜与雾》(1960)中寻找接近的答案。这两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家伙,曾一起合作的《感官世界》(1976)把性欲和暴力推到了极致。
《天使的恍惚》中插入曲《在寂静的最前线》,三十多年后出现在了《联合赤军实录:通往浅间山庄之路》里,少年往事,心气十足的七十年代,在纪录片里竟然流露出逝者如斯夫的伤感,赤军老去,赤色还在心底弥留。这种呼应,足见《天使的恍惚》在若松孝二作品中是有分量的。
如果用一组关键词来形容若松孝二的大多数电影,仅用两个就能概括,即“疲脱、奔逃”,这些年轻人们像沟通障碍患者,不苟同,不信人,甚至也不信性与爱,及时行乐,浑身长满荆棘,把革命运动当成圣经,把自己视为人体炸弹、燃烧的火球,念念不忘照着规条去抗击,飞蛾扑火不计后果。
《天使的恍惚》的男主角吉泽健,曾出演若松孝二的《狂走情死考》,本片诠释了“疲脱、奔逃”这一概念,这是一部标准公路片。学运失败的青年,失手杀了反对革命的哥哥,象征着弑父精神的延伸,而此后被通缉疲于逃亡,一直晃荡在公路上,叔嫂恋、北方雪原、遥远的北海道,动物式交媾,叠加的画面和苍茫辽阔的荒原,像是末日降临。
《天使的恍惚》的结尾十月提着炸弹上街走向自毁,和长谷川和彦《盗日者》(1979)里自己研制核弹的泽田研二怒气冲冲地走上街头的场面如出一辙。晚几年才出现的《盗》难说就是借鉴了《天》。有一点我至今深信不疑,深作欣二《大逃杀2》结尾,让孩子们去中东打游击,当赤军,一定是受了若松孝二启发。
春风十里,不如你。
书影音,见真心,
花十分钟时光倒流,读一篇小文春风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