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汤:那一碗
浓得化不开的情结
前天去街上办事,到了饭点,懒得回家操刀弄勺地惹一身烟火气,于是就近选了一家路边小馆,点了份蛋炒饭简单对付了事。食之过半,嘴里显出了艰涩。灶上老板瞧见,伸手从案头陶钵中舀来一碗汤。汤饭共食,饭粒在口中刹时变得轻盈柔滑.顺畅去了它的目的地。
原来善解人意的老板送给我的,是一碗久违多年的米汤,白似牛奶滑如凝脂,冷热淡浓恰到好处。闻着米汤那曾经非常熟悉的香味,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很多与之相关的回忆。重庆跟南方诸省大致相同,以大米作为主食,一日三餐,米饭须臾离不得。五六十年前,电饭锅在很多人心目中恐怕连概念都还没有,渝城千家万户做饭,通常釆用两种方法:其一,焖锅饭;其二,沥米饭。前法是米+水一锅成饭,除非刻意为之,一般不会产生米汤。沥米饭则不同,大米在沸水中煮到七成熟,舀入竹筲箕沥干汤汁,另入甑子一气蒸熟。筲箕分离出来的汤汁,色洁白,质浓稠,味清香,便成为本文介绍的主角——米汤。尽管后来电饭锅掀起了炊事革命,使得煮饭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与便捷,但似乎应了先人们常说的那句话,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电饭锅的世界,米饭香则香矣,但罕见了米汤。有人也许会问,现在不是有种新型电饭锅可以将米饭与米汤分离呀。他说的那锅我家就有,儿子送的,但用过几次,觉得所产米汤少得仅能沾湿嘴唇,根本无法与从前一家人可以开怀畅饮的米汤相比,于是将此锅束之高阁不愿再用。在我还是鼻涕娃儿的时候,所住鲁祖庙老街的人家,总会隔三岔五蒸一回甑子饭;家道殷实者,甑子饭会做得更勤。尽管几十年中吃过的米饭五花八门,我始终认为甑子饭堪称饭之上品,尤其是刚出笼者,白生生,热腾腾,香喷喷,随便点它几滴酱油也可以连吞三碗!这元疑对主副食品严重短缺的家庭财政形成强烈打击,故而众多主妇对制作甑子饭会实行从严控制,这也非常符合当时官方大力倡导的“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的国民饮食消费指导原则。在那个困难年代,甑子饭的副产品米汤对于普通市民而言,起码具有三种以上功能。首当其冲的是作为家庭饮品。我父亲小时候在乡下读过几天私塾,对中国传统文化颇有兴趣。他告诉我,米汤是中国最古老的一种饮料,在很多典籍中都有记载。父亲是很推崇喝米汤的,说不仅解渴,还养人。我尚是懵懂少年时,重庆市面上除了汽水、桔子水、酸梅汤,并没有更多的饮料,而这几种瓶装饮料总得花钱买,并非想喝就能喝上。自家煮饭时的米汤自然就成了街售饮料的替代品,久喝就喝出了感情。孩子们往往喜欢喝前在米汤里加点儿糖,当成天下最好的饮料慢饮细品。成人后发现,米汤的最高境界是本色天然,什么盐糖都莫加,就那样稠稠的一大碗咚咚饮下,眼赏色鼻嗅香舌品味,好一个爽字了得。当然,除了当饮品,米汤往往还会充任餐桌上的那一碗汤,就着它下饭,感觉很妙。那时人们还为米汤派上另外的用场:一是粘合煤粉作成煤饼用于炊饪;二是加水后浆洗被盖床单。儿时特别喜欢母亲用米汤浆过的棉被,挺括而平顺,钻进去时会发出轻柔的窸窣声,棉被纤维里发出的那股淡淡的米香,足以让我做上一个香甜的梦。其实米汤对人类的贡献还多着呢。老邻居张伯伯作了胃切除手术,出院时医生特别叮嘱,早期恢复阶段只宜喝点米汤,其余啥也莫吃。张伯伯喏喏照办。家人为他专门熬了稠米汤,冷却后表面会凝结一层薄皮,据说此乃米之精华,特别养胃。张伯伯后来告诉我,他小时候曾亲眼见到一个流浪汉冻饿交加昏倒在地,幸亏好心人端来一碗热米汤为其灌下,将他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米汤品性高洁,需要尊重并细心呵护才好。有一年街上的王三手痒搞怪,在米汤砵内加了一勺酱油“观察化学反应”,米汤受到玷污后色质立变,他为此恶作剧挨了母亲一顿饱揍。在很多人家,大人们绝不允许娃儿用勺子在米汤中肆意搅拌,说这样会让米汤“醒”,变得清汤寡水风味全无。重庆人家烹调有时会派米汤上场。小时候观察擅做饭菜的邻居陈妈蒸鸡蛋羹,她总会在充分搅匀的蛋液里加入几勺米汤,说这样蒸出来的蛋羹表面光洁,口感更加滑嫩。也有用米汤烹菜的,比如烩牛皮菜。牛皮莱叶大梗肥纤维粗,从前农家一般用来作为猪饲料,人并不怎么吃。“文革”武斗期间炮火连天,本埠大多菜市场断了供应,鲁祖庙老街一些居民纷纷出门去近郊农家买些牛皮菜回来救急。都对此菜粗粝的梗叶烹调不得法,怎么做都觉难吃,遂向街上的李大厨讨教。李在市内大餐厅掌灶,武斗期间在家躲避枪炮。他将牛皮莱梗抽筋后掰块,用沸水汆泹,沥干。锅中油烧热,下豆瓣、豆豉、蒜片煸香,再烹入米汤,与牛皮菜同烩。也怪,有了米汤的点化,此菜质地变得滑爽细嫩,有人评价说“吃出了肉嘎嘎的感觉”。张氏烹调法为老街住户所效法,米汤成为烹制牛皮菜的佳偶。前年我去广州,曾在餐厅吃过一道“米汤煮时蔬”,一大锅略有些许米粒的米汤中,玉米黄,萝卜红,白菜青,并不加任何调料,清爽甘甜,印象甚是深刻。几十年前我还获知米汤还有一个最隐秘的作用。那时既无电扇更无空调,全街老小到了夏天都在外面露天坝乘凉,常听大人们讲故事。坊间流行《三下南京》的谍战剧版本,说间谍们传递情报的手段之一,是用米汤写字于书页,干透后啥动静也看不出。收件人只需用碘酒涂抹,隐匿的文字立刻显现。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街头的二娃与街尾的三妹高中同窗相恋,想约会柳梢头又怕被家长发现,俩人便采用米汤写字传书这一绝招,几次被双方大人发现偷偷往荷包里塞了什么,搜出来细看,只是一张并无文字的白纸,遂悻悻作罢。我与二娃乃叉叉裤朋友,他那一手瞒过父母却并不避我。后来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婚宴上闻长者发问:没有见过你们俩光天化日之下轧马路耍朋友嘛,怎么今天就结婚啦,哪个牵的线做的媒?
吴洛加,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杂文学会会员,重庆市南岸区作家协会会员。从事写作40年,发表著述和文章120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