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众家 第152期】闵生裕||一种风流吾最爱——《追风魏晋》自序
一种风流吾最爱——《追风魏晋》自序
闵生裕
从上大学起,我就开始读《世说新语》,至今断断续续大概读了有二十多年。读这样的书可以不管次序,抄起来随便翻阅。《世说新语》篇幅精短,文字简约,像糖果或小点心一样吃着便当。我把几个版本的《世说》或放枕边,或置厕上,或外出携带。鉴此,我说《世说新语》是一部贤人写给懒人的书。当然,这样的理解是肤浅的。随着阅读的深入,像小火炖肉,竟然炖出了味道,于是,我就在书上批注。大概2008年前后,我便着手系列读书随笔《乱翻“世说”》,前后大概写了近百篇,并陆续在《新消息报》连载。
宗白华说,魏晋时代是中国历史上最混乱、最动荡的时代,却也是精神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世说新语》被称为古代志人笔记的巅峰之作。明代胡应麟称:“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忽生动,而简约玄澹,真致不穷。”鲁迅则称:“记言则玄远冷峻,记行则高简瑰奇。”日本诗人大沼枕山就有诗句:“一种风流吾最爱,魏晋人物晚唐诗。”《世说新语》向我们展示了那个华美时代士族万象,它美得让我惊艳,让我叹服。魏晋风度里”二"的含量超标。二即真二即直。比如诸阮与猪共饮。你不觉得他们脏,相反,是一种别样的纯净。
在雅量篇,我读到嵇康在刑场上一曲《广陵散》奏起的生命的绝响,顾和搏虱如故的淡定
在德行篇,我读到阮裕焚车的自省,管宁割席的决绝,王羲之东床坦腹的不羁;
在伤逝篇,我读到曹丕驴鸣吊丧的幽默,王东亭哭吊宿仇的胸襟;
在任诞篇,我读到刘伶病酒的颠痴,诸阮与猪共饮的忘形,祢衡击鼓骂曹的疏狂,王子猷竹遇知己的风雅、雪夜访戴的率性,温太真英雄未遇时的堕落;
在容止篇,我读到卫洗马不堪罗绮的清雅,庾子嵩腰带十围的慵颓;潘岳、左思妍媸迥殊的际遇;
在识鉴篇,我读到刘尹赌局识人的慧眼,张季鹰鲈鱼堪脍的思旧;
在言语篇,我读到顾长康口吐碧玉的才思,孔融幼子偷不为礼的早慧,钟会汗不敢出的机智,邓艾故是一凤的解嘲;
在贤媛篇,我读到班婕妤宠辱不惊的大德,卞后不屑曹丕父子同牝的失伦,方向谢道具韫的林下之风;
在惑溺篇,我读到韩寿偷香的色胆,荀奉卿公子痴情的执着;
在自新篇,我读到戴渊大盗之遇的幸运;
在仇隙篇,我读到了孙秀小人得志的张狂;
在假谲篇,我读到阿瞒劫色的下作;
在汰侈篇,我读到石崇劝酒杀人的冷酷;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魏晋名士以非常之言、非常之行和非常之道,为我们演绎了精彩绝伦的魏晋风度,那是一个不可复制的绝版时代。《世说新语》是一部充满魅力的奇书,鲁迅称之为“名士的教科书”,此言不妄。当然,读这样的书,我们在领略那个时代的独特魅力的同时,应该常作冷静的理性的思考。我们这个自由开放的时代需要魏晋风度,但是,社会的浮躁又将这种精神与我们疏离,追求自由的人们内心也向往魏晋风度,但是,我们的修为又远远不够。为此,我们需要得其精髓,从而达到真正的内化,让这种精神这种大美历练自己、陶冶自己,而不是行为乖张,装酷卖萌。
大约两个世纪之前,拿破仑曾经问手下:“法兰西的文化为何不够繁荣?”尽管他未找到答案,但其统治方式替他做出了回答:原因在于让文化委身于权力,何谈繁荣?因为这违反了文化繁荣的逻辑。文化的繁荣要求其保持相对独立,不作权力的奴婢,要求具有自由、宽松、开放的制度环境。理论和经验均表明,自由为文化繁荣提供了大可能。自由与宽容带来文化的繁荣,奴役与控制造就文化沙漠。这就是我对新时期文学耿耿于怀甚至极度厌倦的原因。历史证明,没有思想的大解放、大碰撞就没有文化的大发展大繁荣。中国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芳华绝世的魏晋风度,甚或是欧洲的文艺复兴运动,以及现代中国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概莫能外。
春秋战国是我国古代社会大动荡、大变革、风云变幻的时期。王道既微,诸侯力政。社会经济、政治、思想文化都在激烈而又复杂的阶级斗争中发生很大的变化。在剧烈的社会变革中,各诸侯国的阶级关系不断出现新变化,不同的阶级与阶层的代表人物,对社会变革发表不同主张,于是诸子百家,应运而生,老庄孔孟,哲思深繁。魏晋是一个动乱的年代,也是一个思想活跃的时代。在思想上,老庄玄学盛行,导致儒学退步。士人“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个个行为洒脱放旷,追求率性与自由,挣脱礼教束缚。如果从统治者角度考量这个时期,无疑是礼崩乐坏之时,然而,正如鲁迅所说的,魏晋是“文学的自觉时代”,又说“这时代的文学的确有点异彩。”虽然没有明确的社会倡导和舆论引领,没有关于文化发展繁荣的方针政策,但是,魏晋士人却凭着一种文化自觉,成就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大美时代。诸如“建安风骨”“正始之音”“林下之风”无不被后世奉为圭臬。
信仰失落的痛苦和官方压抑的恐怖,致使魏晋文人一边精心避祸,一边强行理想,仓猝之间行为乖张,出现了种种独特的风度。魏晋风度作为当时的士族意识形态的一种人格表现,成为当时的审美理想。风流名士们崇尚自然、超然物外,率真任诞而风流自赏。在很多人看来,魏晋风度是一种真正的名士风范,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竹林名士嵇康、阮籍,中朝隽秀王衍、乐广至于江左领袖王导、谢安,莫不清峻通脱,表现出的那一派“烟云水气”而又“风流自赏”的气度,几追仙姿,为后世景仰。
正如曹操在《观沧海》里所写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种对生死存亡的重视和哀伤,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弥漫了整个魏晋的天空。其情形当如鲁迅所说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魏晋时代长期的战乱、离愁,太轻易的生离死别、妻离子散让他们意识到生命的短暂和可贵。所以当他们意识到生命的长度不可以增加时,他们只能选择拓展生命的宽度。这时节,各种张扬的、个性的,甚至夸张的生命个体被重视,被渲染,被接受。《世说新语》可以说是这个时代风度的最好画像。“竹林七贤”在生活上不拘礼法,常聚于林中喝酒纵歌,清静无为,洒脱倜傥。比如刘伶纵酒佯狂,经常是抬棺狂饮,甚至裸奔。阮籍在山野林间引吭“长啸当歌”。王猛见桓温,扪虱而言,旁若无人。”竹林七贤等魏晋名士代表的“魏晋风度”得到后来许多知识分子的赞赏。
“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王夫之说这话时,一眼就看出曹操为儿子曹丕,司马昭为儿子司马炎在知识分子中各杀了一只骇“猴”的“鸡”。然而,他们却没有像小鸡一样默然待毙,相反却演绎着一份极度的从容和优雅。嵇康临刑前,弹一曲广陵散,他至死“风雅”的旷达把魏晋风度演绎到了绝艳和极致。在那个时代,就连因权力斗争,曹歪要加害自己胞弟的曹植,害人的手段也很“文艺”,令其七步之内成诗。就出题的动机看,这是夺命诗,而就赋诗的机智看,《七步诗》是逢凶化吉的保命诗,更是愤怒与无奈的抗争诗。建安十三年,孔融被捕时,朝廷内外非常惊恐。当时孔融的儿子大的九岁,小的八岁。两个儿子仍然在玩琢钉游戏,没有一点惶恐的样子。孔融恳求捕者能放孩子一马。然而,孩子却说:“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不久,抓捕他们的人也到来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几乎是这个智慧而纯真的小生命的最后绝唱。
李泽厚在其《美的历程》里从“人的自觉”和“文的自觉”两个角度来阐释“魏晋风度”。魏晋时期是一个人的自我表现的时代,人的主体性、生命感受和价值体验,较之前代都发生着巨大的改变。他提出:这种对生死存亡的重视、哀伤,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和空间中弥漫开来,成为整个时代的一种典型音调。在表面看来似乎是如此悲伤、颓废的感叹,实质上标志着一种人的觉醒,即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标准和信仰价值的条件下,人性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
读古人书一戒食古不化,二戒以今非古。《世说新语》也有许多值得我们批判的糟粕,比如对男性的病态审美,对女性美的漠视,以及种种怪诞的近乎作秀的极端行为等等,我们应该有清醒的认识,我们既要盛赞时人心灵自由的狂歌,理解其内心的苦闷和纠结,更要看到时人在许多问题认识上的局限。
《世说新语》是一本值得用一生去读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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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档案】
闵生裕
闵生裕(现被聘为本平台专栏作家),宁夏盐池人。专栏作家,不自由撰稿人。擅长杂文时评,足球评论,艺术评论等。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宁夏杂文学会副会长;中国硬笔书协组联部委员,宁夏硬笔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出版杂文随笔集《拒绝庄严》《都市牧羊》《一个人的批判》《闵庄烟火》《操练自己》等七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