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家来稿】 苦中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我的童年是在缺吃少穿中度过的,然而在我的忆念中,不乏令人快乐使人难忘的片段,而悲伤愁苦所占比重不是很大。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正是我国经济上最困难的时候。就拿穿衣来说,那时的单衣棉衣都要自己做,买布不仅需要钱还要有布票,许多东西都是凭票购买限量供应。当时还没有化纤衣服,棉布的衣服很不禁穿,过不多久就磨坏了,大多数家庭都有带补丁的衣裤。每当冬季来临,母亲便开始忙起来,她先尽着父亲的棉衣棉裤做,然后把大人已经破旧的衣服改成孩子的,把大孩子的破旧衣服改成小孩子的。由于衣服太破,拆拆补补的很是麻烦,母亲一边干活一边叨叨,要是有现成的布料,这衣服就好做了。她的这句话,今天说了明天还说,今年过去了明年又说,说的次数多了,就好像是祈祷神灵,保佑我们人人有衣遮体保暖,我从中听出母亲的无奈与辛酸。后来我才慢慢地理解,这是巧妇难为无布之衣啊!一家老小眼巴巴地等着棉衣过冬,母亲费尽周折拼凑棉衣,她是多么为难啊!
我们全家七口人,靠父亲一人的工资维持生活。父亲在塘沽工作,离家较远,每周才能回家一次。平日里母亲独自照顾五个孩子,洗衣买东西,生火做饭,每到冬天她的手上会裂开许多口子,有的口子很深,流着血,还得干活,家务的繁杂劳累可想而知。只有到了夜晚,才能喘口气,这时还有一大堆的针线活等着你。每当我在睡梦中一觉醒来,总是看见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缝补衣裳。我睁着惺忪的睡眼,“妈,您怎么还不睡呢?”她总是说,“这就睡,这就睡,”手里的活却依然不停地干着。“您快点睡吧,总是这样身体哪受得了啊!”“知道了,你先睡吧。”我躺下不一会儿又进入了梦乡,母亲到底何时入睡便无从知晓了。
正当我们生活窘迫举步维艰之际,街道负责人给母亲找来了做棉帽子的加工活,这是街道为了专门照顾困难家庭而安排的。为了做这个活,家里东拼西凑买了一台缝纫机。那时缝纫机可是个稀罕物,买回来后左邻右舍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目光。我想,有了缝纫机母亲就不会那么辛苦了,不用一针一线地缝缝补补了,然而母亲并没有轻松,她要做更多的外活以贴补家庭。
当时父亲在塘沽工作,每周回家一次。姐姐正在读小学,我六岁两个双胞胎妹妹四岁弟弟两岁,除了母亲之外,我俨然成了干活的主力。母亲上机器做活,我们几个孩子就做些轻松简单的活计,比如絮棉花。母亲在地上放了一张小方桌,我们一人一个小板凳围坐在桌子周围,就像几个小孩儿在一起玩玩具。那时我们没有玩具,突然有了这么多东西,觉得新奇又好玩。母亲指导我们先在桌子上铺一层纸,放上帽顶,然后往布上絮棉花,棉花絮好以后再把布翻过来,帽顶的布在上面棉花在中间。她告诉我们,絮棉花时要把棉花揭开变成一片片的,不能愣扯、瞎扽,免得把棉花弄碎了,还必须一茬压上一茬,这样干出来的活才能平整不散。她亲自示范,我们很快就学会了。轧帽顶就复杂多了,比絮棉花的时间长得多。每天我们把已经絮好的棉活,摆了一摞又一摞,能够供得上母亲使用,孩子们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我小时候胆子很小,不愿出去玩,每当这时我就站在机器旁看母亲做活,一天又一天时间长了我就看会了。她见我那么认真地看,就告诉我干活的一些技巧,比如怎样才能把活做得平整不出褶子,这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对母亲说的这些我心领神会,心里痒痒的就想上机器试试,她说,不行,你太小了干不了。母亲做饭时机器闲下来,我就坐在椅子上非要蹬蹬缝纫机,她拗不过我就把线拔了,让我蹬着玩。这样空转蹬也有用,蹬着、蹬着自然而然就找着感觉了,知道怎样才能不蹬倒转,这样一来我更有信心了。
有一天,我趁母亲做饭的空当,拿过一个帽顶就上机器轧上了。按理说应该先拿块旧布练习练习,我却是胸有成竹势在必得的样子,免去了练习阶段,真刀实枪地干上了。我学着母亲的样子,首先在帽顶上轧了个十字,然后把四个角依次轧好,每趟距离是一个轧角的宽度,棉花下边的纸和上边的布都要平整不出褶子。这个活难度相当一大,有些大人搞不好,活做得皱皱巴巴,还经常返工呢。母亲每次送去的活人家都夸好,从来没有返工过。名师出高徒这话一点不假,有时师傅指导你一两句,话说到点子上,能让你少走许多弯路。母亲平日总说,慢工出巧匠,做这个活,必须慢慢来,宁可慢不出错,否则活做坏了,拆一拆停一停更耽误时间。我小心翼翼地轧着,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大意,生怕一不小心轧坏了。母亲做完饭,看到我轧好的帽顶很是惊喜,顾不上吃饭,拿着我的杰作领着我,挨家挨户给别人看。她见人就说,这是我闺女第一次上机器做的活,而且没经过练习,做的活还不用返工。她逢人便讲,孩子才六岁就会干缝纫了。母亲骄傲的神情溢于言表,在她眼里这简直是个奇迹,那些大人们看了我做的活也是夸赞不已。
从那天起母亲做饭时我就上机器做活,她领活送活时也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为了多做些外活,母亲尽量不让机器闲着,而且尽量不影响别人,在人们睡觉或者午间休息时,她怕机器哒哒哒的声音吵闹人家,就先干些别的家务活,总之一切她都想得很周到,安排得井然有序。由于我个子矮够不着机器,母亲在凳子上放个厚厚的垫子,好让我舒服一些。她还规定我的任务是每天轧一打(12个)帽顶,不想让我干的太多过过瘾就得了,我很快就能完成任务,心中充满了自豪,很有成就感。苦日子不只是苦涩,亦有甜蜜的味道呢。
母亲对质量的要求是很严的,我轧好的帽顶,她都要逐个仔细检查,我也很争气基本都能通过母亲这一关。时间长了,精神上难免有些松懈,一次不知怎么弄的机器针突然扎在手指上,我惊慌失措大声喊叫,母亲赶来很快就把针退出来了,并且叮嘱我精神要集中。通过这件事我吸取了教训,从此更加仔细认真。后来我们全家人人都学会了蹬缝纫机,父亲和姐姐虽然很忙,也抽出时间干缝纫,我的两个妹妹8岁那年学会了做缝纫,弟弟也是在八九岁时开始做缝纫的。值得高兴的是,后来不在家里做外活了,母亲被选入盛锡福服装厂上班。自此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我们的生活得到了一定的改善。
我上中学时,学校经常组织我们去工厂农村参加劳动,在当时叫做接受工人阶级、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印象最深的是去服装厂学工劳动,在服装厂偌大的生产车间里,工人们正在紧张有序地工作着,一排排的机器,发出踩踏缝纫机的哒哒的声响。
一位工人师傅向我们走来,问我们谁会蹬机器,我自告奋勇我会,当时的感觉是,看见机器格外亲。我从六岁开始蹬缝纫机,干了那么多年,也算是老手了,这回可派上用场了。同时还有两位同学也会上机器,其中一个就是在我家,我教出来的,无意中我还做了一回小师傅。工人师傅把我们三个人领到机器旁,一人给块布,让我们先练习。那是我第一次使用电力机器,与家里脚踏的稍有不同,如果说脚踏的机器像自行车,那么电力的机器就像火车。脚下刚一使劲,刷的一下跑得特别快。我练习了一会很快就熟悉了电力机器的使用要领,只要脚底下掌握好力度就可以了。
工人们都是流水作业,各自负责自己那块。我们的任务是将工人师傅裁剪好的布料连接,两头都要倒针,以免开线。这个活比我小时候做的简单多了,我真不是自吹自擂,做起活来得心应手(脚)。我干出来的活干净利落,中间没有断线接线,轧出的宽窄始终一致,挑不出任何毛病,工人师傅非常满意。这个师傅是车间的一个负责人,个子不高,总是满面笑容,让人感觉和蔼可亲,他问我以前在家干过?我说,是啊,我六岁就会做缝纫了。他笑着不断地点头,连声说好、好。哎呀!又骄傲了,不好意思。
我们在服装厂干了有一个月,离开的时候恋恋不舍,师傅也舍不得我们走,嘱咐我们有空就过来看看。那时是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开卷考试,学生老师彼此轻松。我们十几个同学商量好,利用周日的休息时间,到服装厂义务劳动。当我们再次走进生产车间,老师傅一眼就认出了我,离老远就打招呼,乐呵呵地冲我招手,把我叫到他的身边,还让我上机器。工人师傅对我的这种信任,让我很高兴很自豪,虽然我们失去了自己的休息时间,但一点不觉得疲倦,反而乐在其中。
我结婚以后,当家里的经济条件好转时,我也添置了一台缝纫机,但不是用来谋生的而是做些零活,比如做个被罩、枕套、椅子垫等等。我做的较大的几个活就是做过两件呢子大衣和两个皮书包。其实我不太会做活,有块呢子料质量不是很好,拿外面花钱去做,不值当的,就自己练手了。还有一个旧的皮大衣卖不了几个钱,只能改作皮包了。有些事情真是不可思议,本来没做过不会做,到了一个特定的环境下,不知怎么就给鼓捣出来了。因此敢于实践善于实践才能创造奇迹。
现在缝纫机好像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使用的机会越来越少,也就是缝缝补补偶尔用上一用。一次儿媳妇与我闲聊时指着缝纫机对我说,现在条件好了您还留着它干什么?一句话便能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我真是舍不得丢掉它,它就像我的一个伙伴一个朋友那样,它曾经使我的生活丰富多彩,给我增添无穷的乐趣,我对它始终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特意为缝纫机做了一个精美的机罩,上面有我亲手绣的图案。我要一直保留着它,让它继续伴随我度过美好的时光。
现在,我们的物质生活越来越好,单衣棉衣应有尽有,还没等穿坏呢又买新的了。回望过去简直就是到了天堂。过去我们的生活苦中有乐,当今我们生活在幸福之中,切莫不知福啊!
责任编辑:白庐 立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