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乡野草木

我的童年长于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个年景的农村孩子，吃食上是贫瘠寡淡的，除却一日三餐，基本无他。即便那般，到了如今反刍过往回首旧事时，难忘的仍是那股乡野之间草木味道，曾那般活色生香地回旋在幼年的口舌之间。

苏轼说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耳得之为声，目遇之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这乡间野生草木不也如是？我们那个年代的顽童，散漫于乡野四季，每一季都有每一季的吃食邂逅。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各色野树野菜竞相葱茏，水芥菜，竹节菜，醪莉……绿溢地边，绿萦田畔。其间，有一种野菜叫“酸不溜溜”。条形互生的叶子，绿叶面上有一层茸茸细毛，中间有一块胭脂红的斑痕。在繁多的野菜中寻了一簇或是几株，掐几片叶儿，用手撸几下权当清洁，然后放嘴里嚼。皱眉，闭眼。为什么闭眼呢？因为酸呐。刚入口时那酸不动声色，唇齿并无感觉。嚼的透了，汁液涌出来，乍起，从后牙床席卷到腮帮子，酸到微麻，口水自流。而后势头减弱，一点点洇到舌尖，蔓生了一种酸后回甜。嗜酸同嗜辣一样，都会成瘾，戒不掉。一直到如今，想起“酸不溜溜”，我的后牙床都会呼应出一种怀念。

离我们村不远有一处叫“滦河套”的地方，多沙，多树，多坟，也有水。年年长一种叫“马马长”的植物。哥常去，爬树打鸟，高兴了给我带几根“马马长”，不多。据说是一根根抽出来的，因此根根捋顺。剥开淡绿的叶筒，里面是青白的细穗，吃在嘴里嫩、软、甜。因为不常吃到，所以它成了我昔日童年的念想。以至于，每逢春天我都要想象“马马长”长满坑边水边的样子，想必是鲜灵灵水莹莹的。

从4月到5月，榆钱长，槐花开，桑葚生。我童年的乡间多见柳树、槐树、杨树，榆树不多见。所以在田间野外，幸而遇到一株榆树，一株榆钱满满的榆树，真可谓幸事。榆钱圆圆，粉绿粉绿，一嘟噜一嘟噜较着劲长。撅一根小枝下来，捏几片榆钱团团入口，嚼，有一种弹性，有一种肉头劲，像草木里的荤腥。

那个年代，村里的树很多，尤其是槐树。逢5月，整个村子的上空都如云罗伞盖一般被槐花覆盖，米白，馥郁。何必觅桃源，处处是槐乡。清甜的槐花香笼罩了大街小巷，各户人家，整个乡野村庄都显得格外安宁祥和。槐花就那样慷慨的开着，一串串，一簇簇，一铺楞一铺楞。撸下一串几串，满把地揉进嘴里，腮帮子都撑圆了，兜着嘴巴嚼。甜香而丰腴。

桑葚呢？现在这时节，也正是桑葚的时节，这野食到现在也不落伍。记得小时候我家原本是有一棵桑树的，年年长肥厚的桑叶和狰狞的野蚕，就是不结果。我等了一年又一年，一直等到它被父亲伐倒，都没见它长过一颗。我小时候吃的桑葚，是伙伴们分给我的，一小把。我一颗一颗的省着吃，不敢像吃槐花一样生猛。捏一颗桑葚放在嘴里，上下牙齿轻轻一碰，饱满的紫黑的细小颗粒便一粒粒轻轻爆裂开来，酸酸又甜甜。草木精华的味道。

说完了春夏，再说秋。夏末秋初，阳光一样炽烈，气候一样炎热。经由三季，各种野菜野草都已被阳光锻炼得成熟结实，该结籽的结籽，该老筋的老筋。可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期待。现在要吃“甜甜儿”了。“甜甜儿”是一年生草木植物。外形有点像茄子秧，茎窝里长一嘟噜一嘟噜长柄小浆果。从春天就开始等它拔节长高，等它开出茄子类的小白花；等它结出一嘟噜一嘟噜的绿浆果；等绿浆果一点点由绿变紫再变黑……急不得的，你若是嘴馋，等不得它全紫全黑就去吃，会涩。等到大多数的小浆果变成黑色时，我们就各自从家里拿来带把的搪瓷缸子，一嘟噜一串的往搪瓷缸子里撸。每颗“甜甜儿”像黄豆粒那么大，圆溜溜的闪着亮光。缸子摘满，用水冲冲，蹲在一块，开吃。一般都是拿起缸子，仰脖往嘴里倒。“甜甜儿”皮薄籽多，稍微用点力，皮就破了，流出深紫色的汁水和淡绿的细籽。名副其实的“甜甜”，籽还咯叽咯叽的有触感，像草莓。

对了，还有一种“麻饽饽”，也是秋天的野果，长在一种野麻上。野麻从茎到叶都有一层涩涩的绒毛，叶片大，为心形。春末夏初开黄色的小花，秋天就结“麻饽饽”了。麻饽饽是绿色的果，外形像朴拙的酒盅，圆底平口。最巧的是这“酒盅”均匀的分成很多棱，每道棱的末尾，于盅口处都有一个触角式的甩尾。一样的团圆成一个圆。好吃的麻饽饽籽就藏在这一道道棱里。摘一颗，剥开棱，露出白色的籽，舔到嘴里，细细嚼，先是涩后是麻，而后是一种核桃味的香。

后来的后来，我知道这野麻斩下来，连茎带皮沤在烂泥水里，可以炼出麻，搓成麻绳；后来的后来，我听说这“甜甜儿”学名叫龙葵，与《仙剑奇侠传》里那个亦正亦邪的公主同名……后来的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各自远离，各自成家生子。我们，已经很少让自己的鞋子沾上泥土，只会放逐记忆回顾反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