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abella带着些许疲倦离开George的家。开门的时候,他在身后冲着她窈窕的背影说——「开心一点,宝贝,毕竟,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她回头,应了他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以及一个柔情似水的眼神。因为她知道,她不会再来这里,就算这里一年四季飘荡着玫瑰香气,许多角落都点着制造温馨恬淡气氛的蜡烛,就算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畔喊「Honey」。这个眼神里,有缥缈的眷恋,与深沉的决绝。「但愿明天是更好的一天。」是啊,另外一天,谁知道是更好的一天,还是更坏的一天呢?离开之前,Isabella匆匆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小黑板上他写给自己的赠言——为了对抗一段又一段平庸的流年,为了遏制内心一阵又一阵失落而存在的。以及在那两行充满鼓舞人心的句子下面,她写上的,《飘》这本小说的最后一句话——「After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她也未必想要留下什么,只是随性所致,他却没有将它擦掉。坦白而言,那一瞬间,Isabella心里有种自给自足的感动,但也只是感动而已。当初写下这句话,没有多余的念想,只是熟极而流,一气呵成,仅此而已。*这句话,是斯嘉丽说的。那时候,她失去了梅兰妮,失去了阿希礼,也失去了爱她至深的巴特勒。她失去了被她珍视的,被她鄙夷的,被她爱之深责之切的亲情、友情,以及爱情。她失去了纯真、坦诚、梦幻与勇敢,那曾经让她如此卓尔不群的素质与美德。她唯独没有失去的,是那个千疮百孔,但始终不肯舍弃的自己。还有土地。曾经青春岁月时候,站在漫天夕阳里,她的矮小却健壮的父亲声声恳切地说——只有土地是唯一值得奋斗的。那时候她不明白,现在她终于懂了,可是她已不再年轻,或许也不会再爱。那个男人,那些岁月,已随风而逝。Isabella喜欢这部小说,以至于迷恋的程度。从很小的年纪,第一次读到它,她就十分能够体谅与包容行事乖张、挑战正统道德秩序的斯嘉丽。随着成长的渐渐深入,她对斯嘉丽的同情与惋惜,也一寸一寸沉重。因为她终于能够明白,斯嘉丽失去的是什么,难以割舍的是什么,她等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明天,她又能够等来什么样的明天。她不再只是一件一件华丽衣裙里的模糊身影,而是一个有灵魂有温度的,活生生的女人。这一切的懂得,建立在她自己,已经领略了何为男女、何为爱情、何为生活、何为人生的基础上,哪怕不是全部,却也够多了,够多了。多得叫她彷徨,叫她厌倦,叫她难过。多得常常让她在人海茫茫当中的时候,忽然泪眼朦胧,不知该如何前行,有种窒息的错觉。走在街边,阳光疏疏朗朗地照在Isabella的脸上,好像渴望给予安慰,温柔地试探,但是被人拒绝,所以小心翼翼地四处流转。她为自己照不亮的心房与填不满的空虚向阳光和时间道歉。还有那些渴望在她生命中攫取与称霸的男人——那些在她肉体之上或者内里温柔叹息或残暴肆虐的男人——那些静静躺在她的血肉里或者消失于昼夜兴替的男人——她最近在读辛波斯卡。她的手腕似乎还遗留着George Bottega Veneta的香水味道。虽然她没有很迷恋它,一如迷恋香奈儿,但是有它在,也不失为一种慰藉。就像这段岁月以来,他扮演的角色一样。George,我的BV男孩。当这句话浮现在Isabella脑海的时候,她的心里不自禁感到一丝悲凉。有时候,人很容易产生这样的错觉——(希望那只是一种错觉。)好像失去了继续憧憬和投身爱情的热望与能力。就像一畦曾经肥沃丰饶的土地,盛放过绵延不尽的薰衣草,紫得热烈颓靡,如火如荼,一眼看不到边际,但因为一场疾风骤雨横扫的缘故,于是花瓣尽数枯萎,大地一片荒凉。你心知那样的锦绣繁华永不可再。 像爱伦坡说的:「你的幸福时刻都过去了,而欢乐不会在一生中出现两次,唯独玫瑰一年可以盛放两度,于是,你将不再跟时间游戏,并将无视于那葡萄藤与没药,你将身上披着尸布活在世上,就像麦加的那些回教徒。」从此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盛况空前。从此甚至不会再有紫罗兰、迷迭香、勿忘我或者荆棘。从此这里只是一片不毛之地,却渴望有人记得,曾经那里春草丰茂,夏花烂漫,秋水玲珑,冬雪晶莹。就像那个男人,永远都不会出现,只是一出空中楼阁的传说。就像那个男人,曾经出现过,后来终于错过了。*不知道是从哪一家店里,忽然飘出一段熟悉而醉人的旋律——「J'ai bien changé,(Oui bien changé),Tu as fait de moi,Je le vois bien,Toutes autre choses,Je ne suis plus,C'est vrai。」Isabella情不自禁地放缓脚步,静静地沉浸在这段音乐酝酿的感伤忧郁的氛围里。她太熟悉这支歌,太熟悉那部电影。她依然记得,看那部电影的时候,几度中止,整个人深陷在那华丽又凄艳的青春哀鸣里不可自拔。瘫倒在床上,头悬在半空,长发垂肩,一支一支地抽烟,烟灰像尸骸坠落在地板上,她还得一丝不苟地用纸巾处理,但是这一刻,她不愿清醒。后来不由自主地睡着,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然暧昧天明,是那种蟹壳青的天光,而薄毯滑落在地,风扇吱吱作响,电脑屏幕依然停留在卡住的那一幅画面,是「春」的到来——仿佛上天不愿看到春天来到她的人间。在伊莎贝尔的身上,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她独自走在地铁口,她走进一个一个陌生却又大同小异的房间,她与之交媾的一个一个男人,她从而领略到的一种一种人生……她未必是性瘾者,她所渴望的,是借助这种方式,来抵抗生活的平庸与寡淡。在一个个不同的男人,一种种不同的情欲结合体验当中,唤醒自己内心的一次又一次的高潮起伏,体验一次又一次的生命开拓与落空。这是魅力之所在,有关性,有关爱,有关青春,有关人生。从进入她身体的第一个男人开始,她就已经不再是那个对肉体欢愉只是停留在自我取悦的阶段的小女孩。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是她灵魂开始分叉的铁证。她离开了那个地方,开始了新的人生,这段音乐恰如其分地出现。「我变了很多,(是的很多),这都是因为你,我很明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再不是从前的我,这很清楚。」那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隐秘最珍贵的体验。它不一定华丽完美,却真实沉重,让人对男人女人多一层理解。如果不是那个七十岁的老男人死在她的身下,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对隐秘体验,对生命火花,对真实自我探寻的旅途,还将一直绵延下去。虽然每个人都知道,总会出现这样一个人的,总会出现这样一件事的。她未必喜欢那个老男人,只是他的离开,让她纯粹赤裸的肉体欢愉的试探与遁入多了一个缺口,掺杂了一丝伤痕,以及,让她正在做的事情暴露于人前。于是她不得不被「规训」,被「变得正常」,被「和别人一样」,尝试与一个同龄的单纯男孩子一起,体验爱与被爱,投入一段健康而平和的感情关系。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她势必无法像从前一样,在男女关系中体会到自由的曼妙与畅快,体会到自身的艳丽与颓唐,触摸到自己的深邃与边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