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火丁、杜镇杰《坐宫》
我喜欢的京剧的口味,大概和别人有些不同。看张火丁的《锁麟囊》,别人都喜欢“春秋亭”、“珠楼花园”,我看得最津津有味的却是“归宁发水”;《荒山泪》,虽然我也喜欢“抢子”和“逃山”,可我更欣赏平缓的“数更”;《春闺梦》,大家喜欢“被纠缠”的含羞,“一霎时”的技巧和唱腔功力,我则更爱开头那段张氏去李嫂家的探询,以及喜欢结尾的西皮散板“明知梦境无凭准,无聊还向梦中寻”……
我喜欢的是那个万事皆无的沉静,孤独无依的恍惚,强压不安的心焦,无法排遣的思虑。
上周看了张火丁、杜镇杰版本的《四郎探母》“坐宫”一折,这是我继2009年之后第二次看他们演这出戏的现场。可是在评价这出戏之前,请先允许我说说别的。
京剧唱腔的板式里,仔细想想,我喜欢的也不是华丽的二六和流利的快板,我更喜欢总是一唱三叹的慢板和叙事的原板。但若是真讲到“最喜欢”,我却是“最喜欢”那些大多数人不在意,或者被有的演员囫囵吞枣,一带而过的地方——那些看似平淡,在我眼里却非常动人的散板、摇板。它们表达的情绪总在若有若无之间,或是用纯白描的手法平淡叙事。我认为这才是东方艺术最微妙的地方。“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厉害的艺术家,专会在这样的地方唱出人物。
比如梅兰芳先生演唱《霸王别姬》,一句西皮摇板“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使我想到的内容往往比舞剑一段还多。可是当要听虞姬说更多心里话,唱词中的她却已经转往别处。这两句话,我有时偶尔思之,心下还会凄然一会儿。
总归来说,我喜欢的这些,大多属于“引而不发”和“具体而微”的东西。这种东西,与其说它是可以讲出来的,毋宁说它是无形无踪的,不好被表达的。我们可以称之为表演引发的“意境”之美,或者“戏和演员的气质之美”、“艺术家对于细节的雕琢之美”,都差不多。从能引起人观看过后的不断思念来讲,它也有点类似于小津安二郎讲的“余味”的原点。
好的演员,往往就是善于把这些平常的、熟极而流的、几乎没有表演的地方演出新意,演出层次,演出细节。好比四大名旦同唱一个唱段,在唱辞和唱腔板式不变的情况下,却能各有其美。现在的京剧演员身上,属于这类的艺术,简直几近灭绝了——不过幸好还有张火丁在。
张火丁和杜镇杰这次演出几乎所有的京剧旦角、生角演员都会的《四郎探母》“坐宫”一折,距离上次公开演出已经过去了6年。他们这次的演出,也非常具体的展现了我上面所说的那种可以“阐幽发微”的功底。
单从戏本身而言,《四郎探母》这出戏,实在是我最喜欢的骨子老戏之一。它是那么的具有中国人狡黠的智慧,世俗的风味,传统的韵致,可是它的文本里又是那么地现代和反传统。它没有忠奸好坏(如《龙凤呈祥》),没有因果报应(如《红鬃烈马》),没有人间的大团圆(如《玉堂春》)。它的目的就是“讲故事”。它有的是闺房之趣,庙堂之谑,生离之痛,感怀之切。它的故事是没有结束的结束,它的结尾是让观众对于后来事无限的假想。
而它对政治人物的解读,又是最具幽默性的。它举重若轻,把一个国事的题材,讲出来完全是家长里短。萧太后和佘太君,一个是一国之君,一个是大国重臣,在这出戏里她们却饶富人情,她们都是日夜操劳和白发苍苍的母亲。不同之处不过是一个娇惯着女儿,一个思念着儿子。她们不因为是敌我关系,而有人性的区别——我们想如果她们两人见面,大概也会惺惺相惜。
《四郎探母》这种对家国关系的有趣设想,好比是中国普通农民对慈禧的猜想,觉得她必定也如我们村的地主:“想来一定是顿顿吃油条、喝豆浆的吧!”换句话说,它的视角,如毛泽东的诗词所言:“寰球同此凉热”。这种视角,也使它产生了一种超越政治、阶级和人性的悲悯,把遥远的人物们世俗化,与平民感情揉在一起化不开。
也正是因为这个单纯的里子,它使得整出戏都能走入“哀而不伤”的轻松,第一折“坐宫”哭来哭去哭不停的杨四郎,和那个最后一折拍着桌角唱“丈母娘啊”的木易驸马,可以融合地那么妥帖,观众在哀愁之后,也会哈哈笑,却并不会觉得他没有骨气。
杜镇杰作为一个生角演员,这次杨延辉的扮演者,张火丁的合作者,他本人的气质是非常突出的。在他的身上,除了书生气略显不够,他兼具着阳刚、忠厚、严谨,以及狡猾、机智、生动这几种看似互相矛盾的性格。这也使他的戏路很宽。同时,他的嗓音也是兼具沧桑稳重和挺拔嘹亮的禀赋,高低游刃有余,搭配起张火丁的生动、幽咽、婉转、浑厚,使人听起来非常“登对”。
“坐宫”一折刚一开始,杜镇杰扮演的杨四郎上场,他的扮相非常好看,身形魁梧,沉稳,可是面带着忧愁。他的行走坐立,均能显出“将门之后”和“一国驸马”的气度,却又不是呆板的。“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一段,我听过太多。有的人会卯上去,唱得非常潇洒,可是失去人物,有的人特为表现忧愁,会唱得沉重平缓,可是令人昏沉欲睡。杜镇杰的这段唱,却是为当晚的演出起了一个漂亮的“兴”,低而不闷,亮而不焦。稳妥却不凝滞,痛切而又并不漂浮。把一个思念家乡、闷闷不乐的人表达得准确又生动。杜镇杰宗杨派、余派,这一段唱腔杨派的成份更多,起腔中正,转二六之后,当然也有余派的峭拔。
待他落座,随着张火丁所扮演的铁镜公主的一句脆生生的“丫头,带路哇”的闷帘叫板,划破这由杜镇杰创造的沉重时空。在两个宫女出来之后,瘦成一道闪电般的铁镜公主穿着花盆底踱步而出。台前一亮,九天玄女从天而降,仿佛要为宋江传送天书。
她穿着旗装,整个人只像是被夹在两片纸中间那么薄。她的服装,也和所有流派的铁镜公主的服装颜色都不同。在她素白底上点缀大花的旗袍之外,穿着黑色底子绣凤凰的马甲,而马甲的四沿又滚了两圈浅粉、浅黄的小梅花。她旗头后面的穗子,是一种很漂亮的蓝紫色,行动起来,微微晃动,真是别致,这都非常适合程派内敛的气质。也显示了她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创造力和想象力。
她的手上捏着粉色的帕子,衬着旗头上的盛开得满满的粉色牡丹,再加上花盆底的绣鞋上的粉红穗子,看上去就像粉红的薛涛笺上,一阙还没有填完的词。她的眉毛和眼睛,也不过是略有宽窄不同的柳叶。一张脸,典型的东方的细致平缓,似乎感觉不到什么突出的颧骨和鼻子。这是如宋代文人画上的,风一吹就会倒的仕女。可是她是微笑着。这样闲闲的,又有些紧张的姿态,款摆身形到九龙口来唱这西皮摇板的四句“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从我的经验里,我从没有见过现在的任何一个京剧演员穿旗装走路走得那么好看,如风摆荷叶一样柔丽端庄。
对于一般的观众来说,可能很多人也都没有见过这样瘦的铁镜公主,她一开口也不是如梅派、张派般的“滴溜溜地圆”的靓丽。可是这有什么?又有谁规定了铁镜公主必须身材圆润,嗓音不可以醇厚润研呢?但是对于熟悉程派和张火丁的《荒山泪》、《锁麟囊》的观众,以及懂得深度欣赏京剧艺术的人们,却会觉得新鲜刺激。这样的稳妥俏皮,正是程派博大兼容的魅力。这也恰恰让艺术家展现了她的风范。
流派之见,程式之格,本来的发肇便来自于“无休止的打破”,才会有今天所见的流派纷呈的一切。而且我也认为,不让戏剧变得僵死,不让它成为博物馆里的木乃伊,当然就只有在传统的基础上,高明的、艺术化的创新,这才是真正的继承了戏曲的精神。
“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转益多师是吾师。”正如梵高画的太阳,也不是之前画家们笔下我们熟知的那样的太阳,可是它有着“不悖离精神世界的艺术之美”。
张火丁、杜镇杰演唱的《坐宫》
我曾见过太多演员因为师承了某一位流派的名师,就泥古于自己的老师那看上去并不美好的姿态,把艺术之美放在第二位,只求一个“像”字,甚至很多愚蠢的大众也认为只有这样才是“正宗”,这真是让人觉得“子欲无言”。
再说到铁镜公主的出场,之前我看过最好的其实是童芷苓先生和顾正秋先生。可是她们也有些不同。
因为看二流演员的出场看得太多,第一次初看顾正秋把我吓了一跳。她非常随意,溜溜达达就出场了。那真是在逛园子。等进屋后,所有的与杨延辉的交流,也都是那么闲适——那也真是她的家,她的国!后来杨延辉哭来哭去,就显得特别合适,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做上门女婿,怎么也得伏低做小一点。可是顾正秋的铁镜公主也并不是因此就张扬起来,她的安然在握不过只是在下意识的身段上。不像现在的很多演员,把公主演的百伶百俐,轻浮聪明,倒像是偶像剧里出来客串的一般。
童芷苓先生的铁镜公主,也是一样的自然,闲适,她的人走上来,不是演员的从远处走来,而只是人物信步至此。在摇板中,当童芷苓唱到“艳阳天春光好花红一片”,“艳阳天”三字,她真笑着看了一下天。这一个动作非常突出,后来我也对比过很多演员的这一句,有些演员,也是看天,可是眼神在天上扫个不停,反而失去节奏,缺乏了美感。
我也对比了张火丁在这一段和别的旦角的不同,感觉这四句虽然少,却大有学问。这是铁镜公主给观众的第一印象,她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全在于那些配合唱词的动作之中,有些演员一出场,就有非常明显的,不属于人物的出场亮相。唱前两句时,要么只有一个胳膊动,要么两个胳膊连身子比划观察个不停,看上去僵硬或者琐碎混沌,令人思想难以集中。
张火丁的好,都是因为她的气质好。她的动,非常简洁,一下就是一下,每一下都有所指,而又不是一道汤,手或在腮边,或在胸前,或比出去,或迅速的收回胸前,这是如写文章一般有句读,又如诗歌一样的分行。她不仅仅在“艳阳天”时三字时眼光扫了一下天,还在“百鸟声喧”四字时,点指远处,仿佛都看在眼底。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她的动作虽然明晰清新,生动紧凑,却还是不如童芷苓先生天然从容,大象无形。童先生只给了一个含笑翻眼睛看天的亮点,却使人记得更加深刻。若用书法来比,这一段张火丁好比王羲之,非常俊逸,童先生却是卫夫人,四两拨千斤,还是可以称师。
《四郎探母》的“坐宫”一折,与《奇双会》的“写状”不同,虽然都是生旦并重的对儿戏,也都是探询对方的心事,后者却有更多的小儿女情态,一问一答,铺垫起来风光旖旎。“坐宫”里的两人到底是公主与驸马,又是十几年的夫妻,即使表情达趣,也有着不同的身份。且一个是女儿之涕,一个是男人之愁,后一个份量也是更重。铁镜公主若是问话轻飘,则容易显得不庄重和没感情。
张火丁唱完四句之后,报门而进,杜镇杰问候“公主来了,请坐”,张火丁说“坐着坐着”。我听1947年梅兰芳、李少春先生的“坐宫”录音,这一句是“驸马请坐。”一个“请”字,是老派夫妻的相敬如宾,也真是符合梅先生中庸平稳的气质。张火丁和现在的大多数演员都说:“坐着坐着”,张火丁的四字,中间略有一顿,意思里也有一个“您也请”的意思,听起来也是舒服的。这会比老派的“请坐”显得口语化一些,没有那么文气。赵荣琛先生的录音中,也是说“坐着坐着”。
张火丁和杜镇杰分别落座,两人一左一右,一个身形阔大,一个单薄瘦弱,身形阔大的人刚刚抹完泪,单薄瘦弱的人就来徐徐问他的心事。此一景真是最好看的一景。张火丁此时的语音语调,在家常中略有俏皮,是地道好听的京白。有些话,又把气氛和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比如当问“八成有什么心事吧?”,眼睛不离对方,是真的询问。等到后来她仔细端详了驸马的神色,又说“你说你没有心事”,然后一顿,“您瞧”,随即一指,“你的眼泪儿还没有擦干呢!”。
张火丁正是靠这一顿,一指,一个细致的端详,将铁镜公主的半调侃、半嘲弄表现出来,观众似乎听得出她心下的暗笑和一声“切!”。2009年演出时,说完她还低头莞尔,顺带理了一下旗袍的下摆,更是传神。这一段,有的演员演起来,只当是过场,两个人的关系,看上去可以是兄妹,亦可以是亲友,只是不太像夫妻。因为驸马的心事,她好像也没有那么挂怀。
所以,艺术的细节即是艺术家的所在,也正是他所不同于别人的地方。他可以在微小处发现星辰,在蜗角中创造世界。他正是用这种物理的有限,来开辟出艺术的无限。
后面张火丁的“猜上个八九分儿”,也说得俏皮自信,有着风流之美。我对比梅先生的录音版本,却是“猜它个八九”。梅先生说起来,配合他的嗓音,则有纯朴的情致。我认为这两种都好,适合不同的流派对人物的塑造与理解。
“夫妻们打坐在皇宫院”是一句好听的“西皮导板”,在这句之前,铁镜公主有一个接过孩子(喜神),再转身背着观众唱的动作。这个动作很多人觉得不重要,而我觉得是重要的。
“喜神”作为“婴儿”的替代,这是个很好的能把舞台生活化、生动化的道具。这就像我在一篇文章中曾提到的童芷苓先生在演“盗令”时的一个细节。童芷苓先生的铁镜公主在要不要掐孩子之间,忽然满面愁容,拍拍心口,她表现出的那个心焦,真是不可多得。这使得那么写意、庄重、紧张的大殿场景,忽然变得生活可感。这是非艺术家便做不出的真切。
可是在这一次的演出中,我觉得张火丁通场与喜神的互动不如2009年。2009年的演出中,张火丁扮演的铁镜公主从宫女手中接过“喜神”,低头观看并轻拍三四下,将一个舞台的场景塑造的宜室宜家,人物亦更是松弛有血肉。2015年,张火丁也是这样的轻拍,甚至她将喜神的头,轻轻调整,恰恰好地放在臂弯中,然而这样的场景比2009年还是欠缺。她只拍了一两下,然后就转身了。当然,即使如此,她还是比当今几乎所有的旦角都更加得细致。
这一句唱完,宫女们已经摆好座椅。此时张火丁与杜镇杰有一个互相让座的动作。这一个动作可以算作我当晚看到的最好看、最令我陶醉的动作之一。两人是真的相让,即克制,又礼貌,眼光交流,手势合宜,既不高,也不低,在同一个层次上,身形也都是略略欠身。这个动作只有一秒,可是他们仿佛不是简单的让座,而更像男子邀请女子舞蹈,女子因此受邀移步。这一对儿璧人前后转身,他们略有参差的身形,让我久久难忘。
记得俞振飞先生在《奇双会·写状>的表演格调》一文说:“我和梅先生合演《贩马记》,感到他特别注意舞台平衡。像一起转身,一起往里走,一起坐下,梅先生都特别讲究,比别人更“拿得严”。“两人都念完'请坐’后,站齐,同时转身朝里,一起往里走。走得越齐越好,一快一慢就不好看。'对儿戏’对这些小节要求比较高,两个演员一定要互相照顾,互相配合。我们传统戏的舞台调度和舞台画面,必须适应表演程式的要求,讲求塑型美,讲求规整,讲求对比、对衬,而'对儿戏’,尤其讲求这些。所以,前辈演员常向我们说,在台上要'眼观四处,耳听八方’,即使正在看着对方,眼睛也要顾到两边,才能始终保持舞台平衡。”
张火丁和杜镇杰,这个被戏称为“杜冷丁”的组合,当晚他们气质匹配,个头相当。一个温热,一个孤冷;一个圆润,一个单薄。他们像圆月配弯刀,相映成辉,又如春花开两色,深红衬浅红。
两人坐下之后,便是著名的西皮慢板“四猜”。在这一段中,张火丁仍然发挥了她表演时“春波细纹”的功力,将四句唱腔问得颇有层次。表情和形体上,也都非常宛转稳重。尤其是在“猜着了?”“又猜错了?”“可也是啊?”这样的问话和自言自语中,表现得异常生动。她通过迥异于别人的语调高低,字音轻重,神情形体,表现出两个人一问一答,极富情致的对话。我觉得这里的处理,可以和童芷苓先生笑嘻嘻的问:“猜着了吧?”相比。一个是情切切,一个是意殷殷,都是极富生机的真问,这里面有盼望猜对的迫切,有自信满满的得意,和有些旦角的只是为了过渡到第二句去有天壤之别。
不过,若是论艺术的感染力,仍是童芷苓先生在这段更加迷人和有感染力。张火丁前后问了两句“猜着了?”,这两句语音语调,表情形体相对一致,应该略有不同,某一句或多一字,或少一字才好。这样才显出错落之美,也有心情的差异。
而论起“四猜”的唱腔,1947年程砚秋先生的录音,在那些若断若续的地方,更堪称勾魂摄魄。那些愈是细若游丝,几乎听不见的地方,才愈是万般皆有,近乎完美。若在这一点上比照先贤,张火丁的唱,也仍还有较大的空间可以进步。
记得20几年前,那时的梅兰芳大奖赛,是我第一次看《坐宮》。李维康、耿其昌的版本中,李维康的明媚俏丽,春意盎然,甚至让我觉得恐怕再也没有人能演得过她。后来因为又看了很多人的版本,才知道那并不是“唯一”和“最好”。论生活化,有过之者,情节处理处,也有更细腻的。她是艳极,美好极,可是世界上一切最好的东西,却都应该是不留痕迹,灰灰淡淡的。绚烂之极都要归于平淡才好。
“四猜”这段里,我一直忽视了杨四郎。可是这一晚杜镇杰扮演的杨四郎,也演得极好。简直令我惊讶。铁镜公主的每一句唱,他都有微微的,却是真切的反应。既不搅戏,又很熨贴,而且绝不相同。他是真在听,在做心理的情绪。比如当铁镜公主的第一猜猜错之后,张火丁有一个对杜镇杰扮演的杨四郎的再次端详,此时的杨四郎做出了一个目光不敢交接,身体略略后缩的心虚的姿态,这与铁镜公主的想要一探究竟结合得和榫顺缝,真是再也没有那么对位的表演了。
我特意看了杜镇杰和别的旦角的这一段表演,我发现旦角们大多自己在自我沉醉,很少有真的在观察杨四郎的。彼时的杜镇杰也均是坐着没有反应。看来,这也真的是只有一流的对手,才能将另一个人的潜力逼出来,不敢稍有懈怠。(这也和我去年评价张火丁、王珮瑜的《武家坡》组合中,张火丁个人能力那么强,结果也变得乏善可陈是一个道理了。)
在“四猜”之后,铁镜公主终于猜到,杨四郎让其盟誓,她也即盟誓,这段算是公主的小调笑。两人完成的依然很好。此时也是杨四郎唯一的一次接过喜神去,杜镇杰亦小心翼翼把他放在臂弯上,听公主的誓愿。等到盟誓结束,两人再次落座,杨四郎道出“公主,你当本宫当真姓木名易么?”,公主道:“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你是木易驸马啊?”杨四郎接着说:“非也。”此时张火丁扮演的铁镜公主一时恍惚,跟着念道:“非也?”然后“啊”的一声,站了起来,念出极快、极利落、声声入耳的一段话。我从没有见别的旦角念这段念的这样快,还能这样好听。
与很多旦角不同的是,张火丁的道白中,没有“你可害苦了我了”这几个字。我想这正是程派的文气。再拿杨四郎唱完西皮导板“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一句之后的道白和做表来比,也能显出她深深知道自己的气质和程派的气质。
例如荀派的童芷苓先生除了在“你说你的,还拦得着我儿子他不撒尿”的“尿”字上,处理成“sui”的声音,显得更加土气、生活,令人失笑以外,还在孩子尿完之后,用手绢狠擦了几把旗袍。张火丁显然学来了那擦拭旗袍的几下,幅度却小得多。此后童芷苓先生又有一个惊人之举,却是张火丁万万不可学的。童先生有一段简直可以让人笑到跌倒的的神来之笔,那就是她竟然在擦过旗袍之后,迁怒地打了喜神的屁股。以表现自己此时的烦躁。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喜神被人打屁股。当年初看这段,又是笑,又是叹,又是佩服。我想,作为一个艺术家,正是应该在舞台上有这样的松弛,这样的自如,才会有这样的妙手偶得。才能创造出那种看上去似乎非常突兀,却又非常可信,而又是非常符合流派和人物的特点的天才表演
这样的动作,未必要有,可是这样的境界,却是张火丁、杜镇杰们也应该有的。
张火丁是一个刻苦的,悟性高的,精雕细刻的,敏感的艺术家,没有人会否认,这通过看她的戏就可以知道。可是她的戏一旦搬上舞台,她在所有场景中的动作、情绪、表演,几乎会和之前演出的若干版本一丝不错。这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稍显局限的地方之一。她是好比在做碑刻的拓片,又像是每次都在进行双钩廓填,严谨、法度有余,而在艺术里的自由不足。
艺术家应该像风,而不是像“石”。正如雨果在《莎士比亚论》中所言:“诗人除了自己的目的以外别无其他限制,他只考虑有待实现的思想:除了观念以外,他就不承认有其他至高无上、不可缺少的东西:因为,艺术从绝对之中演绎出来,在艺术中就像在绝对中一样,只要目的正确,手段也无可非议。”
张火丁的精雕细刻、千锤百炼、一丝不苟,对比她2009年演出的“坐宮”就可以看出来。在她的《锁麟囊》、《春闺梦》等很多戏中,也是这样。她会把自己的一个好的创意和表演固定下来,这个可能并不是来自她的老师,而只是出于她自己高超的领悟和艺术感受力。比如一个小小的叹息,一个上下的打量,一个用胳膊的失重表达的情绪的茫然,像铁律一样,她严格地在每次演出中都会再次使用。这是非常令人佩服的严谨。同时,这也可能会让她在剧场中,和不同的对手交流时,丧失二次创作的可能。
她是好比杜甫,“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做诗苦。”她不是陆游那样,“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她的演出,大部分可以拿出来直接当作教科书教学,因为画面停下来,每一帧都值得玩味推敲,可是整体看下来,她太精致。当然这也决定了她的每一次演出都是高水准,几乎从未失手。
这是一个艺术的悖论,过分自由将陷于散漫,过度严谨则消磨创造。
彼得布鲁克在《敞开的门》中说:“如果演员不再去刻意寻找安全感,真正的创造力就会充满了空间。”
在“坐宮”这个戏里就可以明显看出来,杜镇杰和张火丁不同,他是一个遇强则强的演员。他自己的若干戏,反而没有如和张火丁配戏时这样“弹眼落睛”,他和别人的配戏,水准也只是略高于水平线,不会极为突出。他具备适应性,却没有张火丁这样坚壁清野,看芥如豆。
张火丁和杜镇杰配戏,另一个合适处,也是在这里。他们都有干净的气质,此外,张火丁的饱满是严谨,杜镇杰的饱满是充沛。张火丁的优点是收的住,杜镇杰的优点是放得开。张火丁如清风冷月孤舟,杜镇杰是篝火钟声舟子。张火丁因为杜镇杰沾染了活泼气,杜镇杰因为张火丁晓得了克制。
再从最后二十分钟的“坐宮”来看,这样的感觉愈发的明显。杜镇杰一段“未开言”唱的神完气足,沧桑感人,可以看得出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在对付这对他来说的倒数第二段唱,也是他这一折中最后一段那么长的表述。此时的张火丁坐在一旁,冷寂寂的,听到“你的父设下了双龙会宴“时,才感到一惊。后来又徐徐站起。杜镇杰此时的快板越唱越激越,张火丁站在那里也越来越震惊。直到两人在室外转玩一圈,回到屋里,等到杜镇杰唱完“我本是杨家将将名姓改换,将杨字拆木易匹配良缘”时,张火丁才嘴巴一张,心下一叹,然后小退一步,一个趔趄。她拿着手帕的右臂也因失神,忽然的无力垂下。
他们两个的特色在这一段里达到交流的顶峰。热也热到极点,冷的也冷到了心里。随后,张火丁扮演的铁镜公主带着尚未完全清醒一般的怅惘,过来和杜镇杰扮演的杨四郎见礼,唱出来“坐宮”中那段最著名的西皮流水。
这一段西皮流水,来回八句,杜镇杰傍得扎实,张火丁的程腔更是最大的亮点,字与字之间,清晰又粘连,像是每个字中间有猴皮筋一拉一扯,那么具有弹性,却又不丧失独立。我非常喜欢听她唱“有什么心腹事你不敢明言”的“有什么心”的四字,实在摇曳多姿。我也喜欢听她的“你要拜高堂母我不阻拦”中的“你要拜高堂母”五字,那特意拉长的字间距,都是最别致的小腔设计。
她的行动也和唱词配合得天衣无缝,每一句都有那一句的表达,她拧身,她低头,她争辩……她的铁镜公主有气,有怨,有决心,有埋怨,有自怜,也能唤起别人的怜惜。这根本不像很多的旦角演员演起这一段,只是如大声吵架,非常聒噪,形体单一,看着又死板。
我敢说这是现在舞台上最难得的,也是最好的“坐宮”对唱流水。
此一段唱完,即是杨四郎盟誓,在他盟誓后,张火丁扮演的铁镜公主把他搀扶起来。杨四郎此时转身背向观众整理衣衫,张火丁扮演的铁镜公主抱着喜神,面向台前。只见张火丁此时叹了一口气,表达她复杂的情绪,等这口气叹完,她往前走了一步,唱西皮流水“一见驸马盟誓愿,咱家才把心放宽。你到后宫乔改扮”。
这一声叹,和刚才那个知道杨四郎的身世后的嘴巴一张,叹一口气,后退一步的趔趄,都使人感同身受。到此时,铁镜公主的戏,基本结束。她只剩了一句西皮摇板还没唱。最后的这一句,大多数演员演起来,一般是囫囵吞枣交差了事。我却看了一整晚,就是等着看这一句的表演,才算圆满。
在文章的开头时,我已经说过,往往是在那些不经意的地方,艺术家会有着一些惊人的艺术感染力。这一次张火丁果然也不例外。
只见张火丁向侧目条走了四五步,然后停下来,缓缓回身。音乐起,她侧对着杜镇杰扮演杨四郎表情凝重地唱出最后一句的前七个字:“盗来了令箭你好”,随后她虚臂,在身前画了一个圆,对着杜镇杰迈出了两步,手里握着帕子,指了一指他,百味杂陈地唱出最后的那两个字“出关”。
这才彻底扭身重新去了。在走开之前,她叹了全折演出的第三口气。
这三口气,若要仔细分析,则一个是惊叹,一个是喟叹,最后一个是长叹。一个比一个更沉重,一个比一个更无法排遣。
到此为止,这一折生旦的对儿戏,算是圆满完成。杜镇杰后来酣畅淋漓的叫小番,已经属于额外的馈赠。
张火丁和杜镇杰,在这短短的五十多分钟里,把这一对夫妻,尤其是铁镜公主的天下无事,推到了愁云满腔的程度。我们也随着他们经历了这一时叹、一时笑、一时惆怅的一晚。
这可以说全是他们的雕琢细节和全情投入之功。
有人常问,为什么在寂寞的戏曲圈,会有张火丁现象?我最近想了想,大概无非这几件事情的促成:无志于艺术的同行、没有审美和悟性的对手、真正的大师的缺位和爱艺术的人对艺术的热爱。
所以,若有人想要达到张火丁同样的高度,也不是去学张火丁的腔,去学张火丁的形,去学她的水袖,去学她的节奏,而应该去学她的专注和认真,学她的对艺术的审美和领悟。
记得苏东坡在《书张长史书法》中曾说:“世人见古有见桃花而悟道者,便争颂桃花,便将桃花作饭吃。吃此饭五十年,转没交涉。正如张长史见担夫与公主争路,而得草书之法。欲学长史书,便日就担夫求之,岂可得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