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时代的一粒尘,落在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山
没有几个人能读懂海子的孤愤和寒凉。海子已经逐渐变成大家的道具,有了这个文学前提,泡个妞,装个逼,都会更方便。海子去世两年后,他的师弟、毕业于1989年的诗人戈麦,身缚石块自沉于北京万泉河。戈麦曾说『诗歌应当是语言的利斧,它能剖开心灵的冰河』
二十年之后,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读这样的诗句,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对自己说『从明天,做一个幸福的人』,也许,在 1989 年的春天,随着那个“自由而痛苦的声音”归于沉默,那个自由浪漫怀满梦想的八十年代也终结了。
海子在北大四年的大学生活,是中国告别“文革”的严苛走向八十年代活跃气氛的巨变的四年,更是一个充满反思的春天。海子是那个时代的诗歌英雄,告别伤痕文学的烂俗和伤痛,挥别朦胧诗的高音调和语言戾气,海子的诗脱胎于最纯朴的生活,开始了一种歌唱的、张扬自我理想、弥散浪漫理想摈弃世俗生活的新的抒情诗的风靡。那个八十年代,是全体中国人从荒凉蒙昧中醒来,睁眼看到的是一个出生的婴儿般诗意和生机的时代的来临,充满了对自由的诉求和对理想的渴望,那是一个以梦为马的年代。
然而精神与物质、自由与政治只度过了很短的一段蜜月期之后,就开始分崩离析。在那个理想的时代里,海子厌弃了世俗和肉身,抛开了物质的家园,用仅有的稿费在中国的版图上流浪,追求心灵家园的归宿,在那里要做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人。然而,从浪漫的时代转变到消费的时代只需要短短一瞬之间,蜜月般短暂。在经历了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的矛盾冲突之后,不能统一的现实和理想让他的终极价值轰然崩溃,那一个时代的断裂带,让我们失去了那么多美好的诗人,从海子卧轨开始,骆一禾在长安街上突然脑疾病故;戈麦焚掉诗稿后自沉于永定河;童话诗人顾城在激流岛杀妻自缢;胡河清从枕流公寓的高层奋然跃下,生命结束于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夜。海子推翻了多米诺,开启了一个没有诗人的时代。
海子在 1989 年的春天选择与这个世界和谐为一体,也许聪明如他已经预感到一个物质上更为发达,精神上更为贫乏的时代的到来。这个时代的个体,开始隐藏和钝化自己的内心世界,轻快的拥抱新的所有的未知,将1980年代的责任和沉重、自由和理想都抛在山海关外。一切关于八十年代的爱与美好自由与理想都随着那一年3月26日的汽笛声开始散去,开始一场新的煎熬。
你说你要做中国的拜伦还是歌德我已经忘记了,也许你根本无法被另一个人代替,历史自有定论。那些政治权力话语下的投机者,那些物质泥沼里的宵小,那些还在质疑和诋毁的人自始至终都无法理解你,靠近你。将诗歌,王位,与太阳视为终身幸福的男子,他的寓言,他的遥想式的倾诉,他的最纯粹无瑕的歌咏,都满怀着对美好事物的热爱与眷恋,满怀着对生命的质问与探寻。
在这样一个缺乏精神和价值尺度的时代,海子终于发现周遭充满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德令哈的夜晚让他想起的姐姐,荒凉山坡上的四姐妹,日渐苍老的母亲,神秘的麦地,他无比热烈地赞美过的一切,孤注一掷,毫无退路。于是呼啸的列车再一次将他带走,那是1989年,你选择了出生的那一天,多么灿烂的轮回。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你最后的伟大诗篇,君子和小人互道晚安的年代,多少人作壁上观,心无惊动。他们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春雨漫过大地,麦子拔节,火车还是一如既往地奔向远方,远方除了遥远,仍然一无所有。
现今的时代,似乎已经不需要诗歌,一颗诗意的心总会被世俗击碎。从前激愤的诗人,或销声匿迹,或转战商界。究其原因,诗歌归根结蒂是一种对人性的洞察。悟透这点,也就悟透了商业的本质。同时,诗歌的主题、意象、转折,甚至字句的剪裁和韵脚,实际上都是在粉饰人性。所以,诗人不蠢。当他们名利为粪土时,可能是潦倒的,而一旦他们进入商业时,比多数人机灵得多。但海子的困苦始终是封闭的。早夭的他不曾经历过富足和繁华的年代。有次他走进昌平的饭馆里,对老板说: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你们能不能给酒我喝?老板说:可以给你酒,但别在这朗诵。
但真正的文学,总是以某种流亡的形式表现出自身的深度与悲剧;而真正的人格,也总是以一种孤独逃亡的方式发出声音的重量。自杀,正是这种流亡的极致。海子,踏着八十年代珍贵的人文足迹,以一种绝恋的姿态,成就了自身的绝唱与神话。
你不会想到,那首被人误读为乐观和重返日常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竟然写于他自杀前不久,是他最后的遗作。在表面的乐观与通达下,这诗歌事实上已经预言了他的死亡。岁月流逝,蛛网遍布脆弱的肉体,沧海桑田也在无聊和平淡中消失殆尽。回首间,生命的颜色只剩下黑白。像一只迷失的狗,过着烦庸的,世界之内,规训之内的生活。那些美丽的花开,那西山之月,谁还能记起?承诺变成远方的风,化为虚无;爱情沉沦为生活的秩序,听从按部就班的呼唤;理想或许也只是心碎的回光返照。
海子带着对诗歌精神的信念走入诗歌,走入永恒,他逐渐成为这种精神的象征。时至今日,有越来越多的人走近海子,了解海子,并通过浪漫而超然的文字开始深爱这位时代诗人。实际上,我们怀念的是不是诗歌,亦不是诗人,而是该如何活下去的方法和态度。前天、昨天、明天、后天,都是名义上的春天。 过去和未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极其近的。在诗歌里寻找快乐显然是徒劳的,但我们仍然乐此不疲,因为正如王小波先生所说“一个人拥有此生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一个诗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