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的学习 (四)声律
作者简介:王力(1900-1986)字了一,生于广西博白县。早年贫寒辍学,在家自学。1924年到上海,先后入南方大学、国民大学学习,1926年考进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1927年赴法国留学,获巴黎大学文学博士学位。王力是北京大学中文系一级教授,中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之一,杰出的语言学家、教育家、翻译家、散文家和诗人。
这里所谓声律,大致是指声调和节奏。古人对于文章,讲究朗诵。梁任公先生常说:“念古文非摇头摆尾不可。”因为念到声韵铿锵之处,常常忍不住手舞足蹈的。古人所谓“掷地当作金石声”,虽不完全指声律而言,然而文章之美者必包含着声律之美,这是古文家所公认的。骈体文讲究平仄和对仗,固然离不了声韵;就是普通的散文,也或多或少地含有声律在内。上古时代距离咱们太远了,上古文章的声律颇难捉摸。唐宋以后,散文受近体诗的影响,其中的声律显然可知,现在姑且举王安石的《读孟尝君列传》为例: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取鸡鸣狗盗之力哉?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首先咱们应该注意到节奏问题。节奏往往是和意义有关系的,例如“世皆称”为一顿,“孟尝君”为一顿,“能得士”为一顿。但是,有时候由于一个字难于成节,就连下文为一节,例如“士以故”可为一顿,“特鸡鸣”可为一顿,这是意义和节奏不尽一致的地方。煞句的语气词虽只一字,也能自成一节。例如这里的“耳”“哉”和“也”都应该把声音拉得很长,并且不妨和上面的“雄”“力”“至”距离得相当的远。这样,才显得文气是畅的。写文言文的人,做好了文章,先自朗读几遍,然后有些地方再添上一个“之”字,有些地方再添上一个语气词,无非为了节奏谐和的缘故。句读的长短也是有斟酌的。例如“以脱于虎豹之秦”,若改为“以免于难”,就太短了,支持不住上面的一段话。句读的长短,要看全篇的气势而定。譬如全篇用长句,突然用四字的句子一收,就嫌短。若篇中以四言为主,则长句结束反不相宜。这些全凭体会出来,不能十分拘泥的。
其次,咱们应该注意到声调的问题。散文的声调只有平仄的关系。普通最好是每一个节奏的平仄能够替换,换句话说就是,上一节用仄,则下一节用平;上一节用平,则下一节用仄。例如“鸡鸣狗盗之出其门”,“鸡鸣”是平平,“狗盗”是仄仄,“之出”是平仄,“其门”是平平。这里的声调共有两个对偶,“鸡鸣”是平起,“狗盗”是仄收;下一对如果仍用平起就没有变化了,所以“之出”是仄起,“其门”是平收。煞句的字的平仄也最好是能有变化。例如第一句(指古人所谓“句”)用“士”字收仄声,第二句用“之”字收平声,第三句用“力”字收仄声;第四句用“秦”字收平声。第五句“嗟乎”是感叹语,不算。第六句“雄”字平声应该拉长,和第七句“士”字仄声相应。第七、八、九、十,四句都用平声收,是让文气一直紧下去,到了“力”字仄声应该拉长,和那些平声相应,然后用“哉”字煞句。第十一句的“门”字平声,也是和第十二句的“至”字仄声相应的。
在这里我们要声明一句:我们所讲的这一篇古文的声律未必都是当时作者着意安排的。但是,当时韵文的声律深入人心,能使散文的作者不知不觉地受了它的影响。意义和声律比起来,自然当以意义为重;咱们不能牺牲了意义来迁就声律。近体诗中还有所谓“拗句”(平仄不依常格者),咱们在散文里更不应该做声律的奴隶。例如《读孟尝君列传》里,“卒赖其力”的“赖”,“岂足以言”的“以”,“南面而制秦”的“制”,“所以不至”的“以”,如果都改为平声字,朗诵起来就更顺口些,然而王安石并没有这样做,因为没有相当的平声字去替代它们。不恰当的替代倒反把文章的意义弄歪了,或把句子弄得太生硬了。
由此看来,声律在文言文中的地位,并没有词汇、语法和风格那样重要。有些人喜欢“古拙”的文章,倒反把拘泥于声律的作品认为格调卑下。所以讲究平仄的事必须和某一些较近代的风格相配合,不然,反而成为一种文病了。
我们虽然希望中学生不用文言文写作,但是,既然中学国文教科书里选录文言文,那么,就让他们知道文言文有这许多讲究,自然不敢轻易尝试。据我们评阅大学新生国文试卷的经验,语体文还是好的,文言文则几乎没有一篇可以够得“通顺”二字。因此,我们奉劝一般青年,除非万不得已,否则还是不写文言文的好。
即使是有心学习文言的人,也不应该仅仅以分析古文的词汇、语法、风格、声律为能事。必须多读古文,最好是能熟读几十篇佳作,涵咏其中。这样做去,即使不会分析古文的词汇、语法等等,下笔自然皆中绳墨。语言学家调查某地的方言,极尽分析的能事;但是,假使一个七岁的小孩,让他在那个地方住上半年,他所说当地的方言,无论语音、语法、词汇各方面,其纯熟正确的程度一定远胜于语言学家。同理,学习文言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凭着天真与古人游,等到古人的话在你的脑子里能像你自己的方言一般地不召自至的时候,自然水到渠成。大匠诲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我们以上这许多话,即使没有错误,也不过是一些“规矩”而已。
—摘自 王力《古代汉语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