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漫记—四小名旦李世芳前夫人姚宝琏人生散记(一)
浮生漫忆——姚宝琏的人生散记(一)
口述/姚宝琏 文/毛 兰
我叫姚宝琏,今年已经97岁啦。虽然我出身梨园世家,但并没有从事京剧这一行儿。旧社会里我是一个家庭妇女,解放后从1950年开始我走上电台广播工作的岗位,一直到80年代退休、返聘┄┄却又一直在做着有关戏曲(京剧)的工作,说来也真是很巧合的。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是一些年代久远的事情,在脑海里越是清晰得很,有很多朋友劝我写下来,因为诸多的原因,我久久都没有动笔。近些年见到许多梨园忆旧的文章,书上的、报上的、网上的都有,其中不乏涉及到我的亲属,甚至是我的家庭生活的。我发现有许多的记述与当时我的亲身经历是不相符的,甚至是错误的,若 是以讹传讹实在令人惋惜。所以在我的两位晚辈:我世来三哥(京剧名旦毛世来与李世芳是结义兄弟,行三。)的孙女毛兰、和她的夫婿赵炜的帮助下,写下了这篇零零散散的长文。文章记述的事情以我的回忆为线索,有一些记不准的事儿两位晚辈又辛苦泡图书馆去查资料,也着实费了好几年的功夫。我自从离开父母亲人独自到天津闯生活,相继在天津落户、再婚、退休┄┄可以说是历经坎坷的,就像一叶浮萍,飘荡在漫漫的人生路上。这篇《浮生漫忆》算不上什么回忆录,就是记叙了一些我亲身经历的陈年旧事,年岁久了,难免有所疏漏,希望广大读者多提宝贵的意见。
一、姚家本不是梨园世家
好多人都知道,我的父亲姚玉芙先生是梅兰芳京剧团的团长,他一生追随、辅佐梅兰芳先生,梅先生一辈子也离不了我父亲。梅、姚二位又互相有“救命之恩”,被誉为生死与共的“梨园羊左”。
其实我们姚家并不是梨园世家,家父出生于江苏省的吴县(现在的苏州),他3岁时家乡大旱,是和我的祖父逃难到的北京。祖父在家乡时就没有职业,甚至连住房都没有,父子俩住在一条破船上。到北京后祖父被同乡介绍去当佣人,境遇就可想而知了。年幼的父亲就被典卖到前门外“大街(现在西珠市口大街路南)迟家”做徒弟,跟贾洪林老先生学唱京剧老生。再后来父亲又到当时著名的“喜连升”(后来叫“富连成”)搭班演戏,据说唱的挺红的。早年间父亲就曾灌过京剧《卖马》的唱片,学的是谭鑫培老先生那一路的唱法。
旧社会的时候,伶人学艺出师后就要自谋生路了。我父亲17岁出师后就到天津搭班唱戏,不久倒仓(变声)不能演出,便流落天津。当时父亲曾经要过饭,也曾给大户人家做过书童。直到民国四年(1915年前后)梅兰芳先生搭俞振庭的“双庆社”到天津演出,是梅先生做了父亲的引路人,推荐他与自己同搭“双庆社”,才把我父亲又带回了北京。
回北京时我父亲的嗓子已经倒过来了,只是没了大嗓,小嗓出来了,并且又高又亮。父亲就拜梅先生为师改行唱青衣(当时艺人唱戏没有师父是不行的,在行里挂不上号,是不能参与营业演出的。),他俩虽是师徒关系,却像亲兄弟一样。梅先生介绍自己的老师吴菱仙老先生给我父亲说戏,父亲也是聪明好学、肯下功夫,逐渐的就能在营业开场时唱一出正工青衣戏了。后来我父亲又拜了著名的青衣泰斗陈德霖老先生为师,与王瑶卿、王蕙芳、王琴侬、姜妙香、梅兰芳一起,被称为陈老夫子的“六大弟子”。从这时起梅先生营业戏就不再唱《彩楼配》一类的戏了,把这些戏让给了我父亲。这阶段父亲经常演出的戏还有《六月雪》、《落花园》等等。他经常与姜妙香合演《孝感天》、与王凤卿合演《朱砂痣》,并演出过独角昆曲戏《思凡》,都很受观众的欢迎。
从1915年开始,我父亲与梅先生就没有分开过。1917年他俩同搭朱幼芬的“桐馨社”;1918年下半年搭朱幼芬的“裕群社”。旧社会戏曲演员社会地位低下,为追求平等,父亲和梅先生都认为要改变现状就要有文化,有文化就要学习,进学堂学习,争取自己在社会上应有的地位。他俩经介绍入“汇文学堂”学习了一段时间(1917年一1918年),上午上学,下午演出。在学堂父亲专攻国文、英文两门课程,还兼学数、理、化。我们小时候他能给我们讲过代数、几何。进学堂学习也不是一帆风顺,当时旧的封建残余势力是反对伶人入学的。通过来之不易的学习,梅、姚二人不但提高了文化水平,并对当时自己的社会地位重新认识,认识到演戏应“于世道人心有益”,剧场应视为“普天下人之大学堂”,把演员看成“普天下人之大教师”,不应自卑,应自豪,在那个年代父亲的思想可以说是很进步的。
1919年,父亲和梅先生共搭王毓楼、姚佩兰为班主的“喜群社”。这一个时期他与梅先生同赴日本演出。在日本父亲陪梅先生演出了《天女散花》饰花奴;他俩还合演头二本《虹霓关》,头本中父亲饰丫环,二本中父亲饰东方夫人;他自己演出了昆曲《思凡》饰尼姑色空,并与贯大元合演《武家坡》饰王宝钏,与高庆奎合演《战蒲关》饰徐艳贞。这一时期梅先生演出了很多古装戏:《黛玉葬花》是父亲的紫鹃,《千金一笑》是父亲的袭人……
直到1921年,梅、姚与前辈武生名家杨小楼合作成立“崇林社”,前后有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剧团的实权掌握在班主手里,主演只拿固定的戏份,这是不公平的。这一时期梅兰芳先生就认识到建团的必要,自己建团才能摆脱班主的控制,多排新戏,有益于社会进一步把京剧艺术介绍给世界其他国家。
1922年梅兰芳先生在许多朋友的支持下创建了“承华社”,社长梅兰芳,副社长就是家父。由于我父亲的脑子反应比较快,比较善于谋划,从“承华社”时期开始就为剧团处理一些业务往来上的事。当时与戏院之间接洽业务关系、剧团内部组织的人员调配、外地演出的相关业务等等,梅先生大多都用我父亲去联络。逐渐的父亲上台就越来越少了,后来抗战胜利、新中国成立后,“承华社”相继更名为“梅剧团”、“梅兰芳京剧团”,团长也一直是我父亲姚玉芙(彭真市长曾授予任命书),老哥俩这种合作关系一直保持到他们相继去世。
梅先生在京剧改革上也得到父亲的支持与配合。他提倡昆曲,父亲就陪他唱昆曲;他排古装戏,父亲就陪他唱古装戏;早年间梅先生还唱过不少时装戏,我父亲也陪他唱过。还有一个笑话:梅先生唱时装戏《邓霞姑》最后一场是邓霞姑结婚,扮演邓霞姑丈夫的就是我父亲。报纸上登出了他俩的一张剧照,被人拿到外地展出,并说这是'梅兰芳与福芝芳的结婚照片',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承华社”初建阶段,有位王姓军阀占领了北京。当时军阀混战,凡占领了北京的军阀都要住大宅院,大唱堂会。他们把我父亲叫去,打算硬派梅兰芳去唱堂会。梅先生当然不答应,结果惹恼了这位大军阀。来人威胁我父亲说:“给你们三天时间,梅兰芳不来唱堂会,我先毙了你姚玉芙,再找梅兰芳算账。”父亲赶紧到梅家去商议对策,梅先生是坚决不答应。父亲也坚决支持梅先生,让梅先生先躲一躲由他来应付。梅先生当时就表示有难要同当,他先在六国饭店租了一个房间,安排下两家的女眷。又认真地对我父亲说:“咱哥俩豁出去了,你别怕,如果为此事枪毙了你姚玉芙,你家的事你放心,五姑奶奶(王家五姑奶奶,姚玉芙之妻王瑁卿)和大姑娘(我的姐姐姚宝瑺)我负责到底,有我姓梅的吃的,就有他们娘儿俩吃的,有我姓梅喝的,就有他们娘儿俩喝的。”父亲也表示“士为知己者死”义不容辞,当时东交民巷是外国人的势力范围,军阀们不敢进入东交民巷胡作非为。父亲在梅家与梅先生秉烛达旦等候“上刑场”。漫长的黑夜过去,结果是这位军阀兵败悄悄地逃出了北京城。军阀要枪毙姚玉芙的事传扬开了以后,当时社会各界把梅兰芳、姚玉芙比作舍命全交的羊角哀与左伯桃,成为一段佳话。
“承华社”成立后梅先生自己做了社长,主演从此在剧团中有了实权。新的事物兴起,旧的势力是不肯轻易退出历史舞台,这件事惹恼了那些平日不上台,专吃演出所得剩余价值的旧班主了。旧班主认为我父亲从中作梗,于是雇用一市井小流氓,用镪水加害我父亲。
那是1922年阴历九月,父亲记得正值吃“九皇素”的时候。他那天正准备到梨园公会参加聚会,在门口叫了一辆人力车。出门后父亲看见对面电线杆子下面站着一个人,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干些什么,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在往水枪里灌镪水。只见那人手一抬,拉车人眼尖高叫:“先生快低头!”说时迟那时快,父亲赶紧低下头用礼帽遮住了自己的脸。镪水打在礼帽上,呢子礼帽被腐蚀了好几个洞。大部分镪水从礼帽上流下来,只有少量镪水透入到我父亲的右上额,一件蓝色衬绒袍子大襟上被烧出一块长二尺左右、宽一尺左右大洞,十分吓人,从面儿到里儿被腐蚀掉一大块。所幸父亲面部受伤不重,也不妨碍演戏,只在右额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疤痕。梅先生知道后也是后怕不已,但从此后老哥俩的情谊更深了。真像大家了解到的一样,梅、姚两家亲如一家,连两家小孩子的名字排字都一样:梅家的孩子们都排“葆”字,如:葆琪、葆琛、葆珍、葆玥、葆玖;姚家用的也是“宝”字,有宝瑺、宝琏、宝瑄、宝琎、宝瑢、宝琮、宝瑾和宝瑜,两家的孩子取名也都有一个“玉”字边。
后来梅先生在抗日战争时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演出,我父亲也就在家待业,从未参与过别的剧团。当年的红伶陆素娟、言慧珠等组班演梅派戏都托人请过我父亲出山,他都没答应。包括后来我爱人李世芳组班,把原“承华社”的演职员、乐队全吸收进来,只少姚玉芙和徐兰沅(因为李世芳的琴师是王少卿,又是李世芳的老师,故缺徐兰沅)。李世芳是多么希望他的岳父出山帮他一把,王少卿代李世芳前来劝说姚玉芙出山,这时姚家虽已生活困难,但王少卿的劝说也被父亲婉言谢绝了。
父亲一生没留下过什么财产,甚至连照片都不多,但姚家朴实、忠厚的家风却深深地影响着我们兄弟姐妹,我们个八人除了大姐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其余都在不同的岗位上辛勤工作直到光荣退休,安享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