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林:评《色戒》(21,22)
评《色·戒》(二十一)
张爱玲文:
店主把单据递给他,他往身上一揣。
“快走,”她低声说。
他脸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跳起来夺门而出,门口虽然没人,需要一把抓住门框,因为一踏出去马上要抓住楼梯扶手,楼梯既窄又黑赳赳的。她听见他连蹭带跑,三脚两步下去,梯级上不规则的咕咚嘁嚓声。
太晚了。她知道太晚了。
店主怔住了。他也知道他们形迹可疑,只好坐着不动,只别过身去看楼下。漆布砖上哒哒哒一阵皮鞋声,他已经冲入视线内,一推门,炮弹似地直射出去。店员紧跟在后面出现,她正担心这保镖身坯的印度人会拉拉扯扯,问是怎么回事,耽搁几秒钟也会误事,但是大概看在那官方汽车份上,并没拦阻,只站在门口观望,剪影虎背熊腰堵住了门。只听见汽车吱的一声尖叫,仿佛直耸起来,砰!关上车门——还是枪击?——横冲直撞开走了。
刘晓林评:
“店主把单据递给他,他往身上一揣。”再危急的情况,商人的钱还是寸金必取的!印度人可能也觉察出了情况不对,再说了头脑不灵光的人做生意是做不大的,人家印度人做的可是跨国生意!“快走,”陷入爱河的佳芝关键时刻偏向了自己“内定”的爱人,任务呢?还是就爱人要紧。佳芝此次的“玩忽职守”应该归罪于佳芝的死党们。也不能这么说,连中国的智慧化身诸葛孔明先生都有失算的时候,竟然让关羽去阻截曹操。怨谁也怨不得,因为人是感情动物,人的思维的瞬间性太不可控了!!
老易,易先生确实是个人物。他他连蹭带跑,三脚两步下去。连身在旁边的佳芝---自己的“爱人”都认为他不可能脱离了,然而易先生终究脱离了,毫发未损的脱离了。在老易如炮弹似地直射出去的这如同煎熬的过程中,佳芝的心始终在悬着:谁让自己“爱人”的生命与自己的生命系于一线呢?如此的佳芝,如此的女人,我用什么来赞美你?
张爱玲文:
放枪似乎不会只放一枪。
她定了定神。没听见枪声。
一松了口气,她浑身疲软像生了场大病一样,支撑着拿起大衣手提袋站起来,点点头笑道:“明天。”又低声喃喃说道:“他忘了有点事,赶时间,先走了。”
店主倒已经扣上独目显微镜,旋准了度数,看过这只戒指没掉包,方才微笑起身相送。
也不怪他疑心。刚才讲价钱的时候太爽快了也是一个原因。她匆匆下楼,那店员见她也下来了,顿了顿没说什么。她在门口却听见里面楼上楼下喊话。
门口刚巧没有三轮车。她向西摩路那头走去。执行的人与接应的一定都跑了,见他这样一个人仓皇跑出来上车逃走,当然知道事情败露了。她仍旧惴惴,万一有后门把风的不接头,还在这附近。其实撞见了又怎样?疑心她就不会走上前来质问她。就是疑心,也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她执行了。
刘晓林评:
“放枪似乎不会只放一枪。”因为跟自己一同前来的人有好几个,仅装做购物的人就有两个。人多,枪多,如此是合乎常理的。然而,的确只放了一枪。
没听见枪声。一松了口气,佳芝浑身疲软像生了场大病一样。“她支撑着拿起大衣手提袋站起,点点头笑道:“明天。”明天什么?明天在哪?还有没有明天?高尚、伟大、可怜、茫然的佳芝吆!我作为事情发生后通过张爱玲笔下的描述才知道了这一切的读者,我有什么办法帮你?此刻,我的心情也是矛盾的、无助的。佳芝做对了吗?很对。佳芝做错了吗?太错。事件已经过去的一切,谁可以让它重新来一次?历史呢?历史也是最大限度的真实在现,最大的限度是多大呢?
又低声喃喃说道:“他忘了有点事,赶时间,先走了。”他--易先生的确赶了时间自己脱离了,佳芝呢?可能走不了了,失去的时间已经赶不回来了。印度人见戒指没掉包,于是楼上楼下通话:放人。佳芝出了珠宝店,怎么出来的,如果用”走“来描述是绝对不行的!“门口刚巧没有三轮车。”---刚巧是恰如其分的巧,对于已经“执行任务”极度不负责任的佳芝来说,趁着还有今天自己用自己的腿和脚溜达溜达多好,不用三轮车了!她仍旧惴惴,惴惴什么?“就是疑心,也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她执行了。”万一自己还有被“宽大”的可能,万一还有明天。
刘晓林评《色·戒》(二十二)
张爱玲文:
她有点诧异天还没黑,仿佛在里面不知待了多少时候。人行道上熙来攘往,马路上一辆辆三轮驰过,就是没有空车。车如流水,与路上行人都跟她隔着层玻璃,就像橱窗里展览皮大衣与蝙蝠袖烂银衣裙的木美人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也跟他们一样闲适自如,只有她一个人心慌意乱关在外面。
小心不要背后来辆木炭汽车,一刹车开了车门,伸出手来把她拖上车去。
平安戏院前面的场地空荡荡的,不是散场时间,也没有三轮车聚集。她正踌躇间,脚步慢了下来,一回头却见对街冉冉来了一辆,老远的就看见把手上拴着一只纸扎红绿白三色小风车。车夫是个高个子年青人,在这当日简直是个白马骑士,见她挥手叫,踏快了大转弯过街,一加速,那小风车便团团飞转起来。
“愚园路,”她上了车说。
刘晓林评:
天还没有黑。为什么?佳芝知道吗?不知道不会问别人?这样的人能找到吗?即使能找到,到哪去找呢?再说,别忘了在有限的时间里就是知道了答案也是往往难以实现的。天还没有黑,天没有变。佳芝变了吗?还是佳芝,但佳芝确实变了,尤其是她的心,更直接的是她的处境。佳芝啊!你的富太太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当然富太太也是假的,但至少不知道的许多人认为你是富太太。佳芝啊!你的普通人的日子就要真的结束了!!
街道上的人很多,车也很多。但人们与自己隔着一层玻璃,没有空车。哪怕是没有肯坐的木炭汽车让自己做也行,此时世界的一切都无言了!佳芝终于又回到了平安戏院,空荡荡的,不是散场时间--可能平安的名字真的起错了,这里什么时候有过平安?终于等到了现在佳芝心中的白马骑士——谁都知道就是个车夫,但对佳芝而言就是白马骑士,终于有人出现了——搭理、带自己上路了。“愚园路”这条路是不是真的存在?是不是张爱玲的蓄谋已久的杜撰,因为蓄谋已久所以有点接近真实了!
张爱玲文:
幸亏这次在上海跟他们这伙人见面次数少,没跟他们提起有个亲戚住在愚园路。可以去住几天,看看风色再说。
三轮车还没到静安寺,她听见吹哨子。
“封锁了。”车夫说。
一个穿短打的中年人一手牵着根长绳子过街,嘴里还衔着哨子。对街一个穿短打的握着绳子另一头,拉直来拦断了街。有人在没精打采的摇铃。马路阔,薄薄的洋铁皮似的铃声在半空中载沉载浮,不传过来,听上去很远。
三轮车夫不服气,直踏到封锁线上才停止了,焦躁地把小风车拧了一下,拧得它又转动起来,回过头来向她笑笑。
刘晓林评:
“幸亏这次在上海跟他们这伙人见面次数少,没跟他们提起有个亲戚住在愚园路。可以去住几天,看看风色再说。”佳芝此时一定有窃喜的成分。狡兔三窟,佳芝也会!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的这样,即使多少窟也不行。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窟的多少,而在?仅有一窟秘不示人——人尽不知,如此够了!
“封锁了。”车夫说。看来,佳芝已没有了去处。“三轮车夫不服气,直踏到封锁线上才停止了,焦躁地把小风车拧了一下,拧得它又转动起来,回过头来向她笑笑。”让我做个判断的话,我说这个不服气的三轮车夫真的不是好人,但又不全对,毕竟他让佳芝省了很多路途。把抱有一丝希望的佳芝带到了封锁线,带到了生命结束之“门”。三轮车夫的笑没有道理,除非他就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