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者:人、时间以及良缘——读葛亮新作《瓦猫》
近日看完葛亮先生的小说《瓦猫》,极爱个中意趣。造物者的故事之所以好看,不仅因有美物,还有度己度人的良缘。
“金属、陶器、鸟的羽毛,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这句诗出自辛波斯卡的《博物馆》。
诗句中的三种意象令葛亮深受触动,他说,辛波斯卡这首诗讲的是物的强大,“物可以成为整个文化传统的代言人,物可以抵抗遗忘,帮助人实现技艺的传承。”因而,他在小说中选取的三个故事就是对应于诗句里的三种物:修书匠用翎羽,理发匠用利剪,瓦猫匠用陶土。”于是,《瓦猫》由三个和匠人有关的故事合成为一。
匠人的故事好看,因为心和手往一处去,心有所想,手有所为,方成“造物之美”。著名文学评论家詹姆斯·伍德曾说过:写小说人物最难,新手往往从静态入手,像在复写照片,但高手是从动态入手。写匠人似乎天生就有“动感”的优势,一举一动都是戏,光是看葛亮细腻描摹巫人端公杀鸡念咒、安置瓦猫的仪式、修一本书要溜口、闷水、倒页、订纸捻、齐栏、修剪、捶平、下捻、上皮、打眼穿线……这些动作蕴含的美好圆满了阅读快感的第一层次。作家须经充沛的、贴近的观察才能获得对这些动作的理解,捕获造物时的细节——细至温凉厚薄浓淡几何——美感才能从文字的修辞递变为感官、乃至想象和思考的对象。
葛亮所写的匠人都在民间,技艺不仅让他们安身立命,也是自我存在价值的基石,这让造物之美更嵌合生活的纹理。《书匠》中的传奇修书匠老董和简生活在不同年代,但不论所修是西洋古书还是中国古籍,都不仅追求精益求精,还坚持操守,各有各的原则;《飞发》中的几位出身不同、手艺风格各异的理发师都要被香港经济的浪潮起伏卷挟着,用自己的手艺呼应时代的风向,也不得不忘记服务行业终究是服务他人,独善其身却难;他们既在市井中,也在江湖中,彼此竞争,却也惺惺相惜。凡人工匠,固有一技傍身,终究要承载时代的波涛打在自身的痛,而诸如老董、“孔雀旧人”他们的痛,恰恰反照出造物之美是何其不易。读到这唏嘘,便已抵达阅读的第二层次。
葛亮说,“我想借匠人这个题材探讨人和物的关联。物的意义在于什么?从民艺的角度,首先就是在于使用,但使用的过程也是记录时间的过程。辛波斯卡的诗歌中,是物对时间的战胜,而匠人所以造物,则是对时间的信任。”从时间跨度上说,《瓦猫》所收录的三篇小说比《北鸢》《朱雀》更深远,但不变的依然是葛亮对尊严、仁义的抒情书写。由物出发,经历时间,阅读的第三层次终将落在品读人性之美。
《书匠》一篇源自源起葛亮参与祖父葛康俞教授的著作《据几曾看》手稿的救护工作。葛康俞是著名的艺术史学家,于抗战期间在四川江津凭借记忆完成的专著《据几曾看》至今仍被中国古代书画研究者奉为圭臬。手稿救护的工作让葛亮第一次接触到整旧如旧的修书匠,也开启了非虚构和虚构相结合的这组匠人故事。《瓦猫》一篇尤是,故事发生在古镇龙泉,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至四十年代中,龙泉镇既是陶艺匠人制作民间神兽瓦猫的世代传承之地,刚好,也是西南联大多位著名学者的聚居地,他们复建了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清华文科研究所、中国营造学社等重要研究院所的地点。葛亮以其小说家的敏锐直觉,加以详实的考察,以瓦猫为线索,塑造了闻一多、冯友兰、梁思成、林徽因、金岳霖等大师级人物的西南联大生活群貌,富有精神依托象征的民间造物与特殊历史时期的人文知识分子气节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与此同时,葛亮着重笔墨写出了瓦猫继承人荣瑞红一家的三代故事,再加上恢复高考、登山、支教、城市改建等内容,极大程度的丰富了几十年颠沛时局中的人心走向,而与之对应的,是憨态可掬、坚守不弃的瓦猫。
更令人有所回味的是葛亮先生的匠人文学世界。小说家也是造物者,犹如添砖加瓦,《瓦猫》前承《北鸢》《朱雀》《戏年》,或可后续更多家国故事,他正在人文历史和民间匠人之间构筑起越来越绵密的网络,正如匠人,作家也在打磨属于自己的技艺,既要身在江湖,又向往着技艺带来的成果让人性超越时空而存在。(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