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林:读王朝闻《我爱八大》(12)

读王朝闻《我爱八大》(12)

——《松在舞蹈》篇

刘晓林 

“舞蹈的人”与“人的舞蹈”,它们的“落脚点”自然不同。前者为实施行为的人,后者是人发出的行为。八大的笔下几乎不见对自然物象的纯粹描摹,松石鸟鱼无是经过自己反复“咀嚼”后消化的产物——这样一来,赏者看到的便是似曾相识;它们应该来自客观世界,而又与客观世界有着不小的差距。伟大的艺术家有着高超的提炼能力,当将真的物象移于纸上时比真还要真。物象本身具备的最本质的特征被集中了,被放大了!他们以呈现形中之神韵为根本,形之表象在丹青圣手看来早已不重要。

静下心来思索:武林至尊与绝世神功密不可分,这是无需论证的事实。若你我有缘来欣赏,在他那跌宕腾挪的瞬间,你我的第一反应是惊叹他幻化自如的凌波微步还是惊叹他的人。我认为第一反应是“舞蹈”,第二反应才是想到了“舞蹈”的表演者。作为美学大家的王朝闻先生,他定然深知这里面的秘奥所在。中国的绘画讲究对所表达物象的取舍,取其要,舍其附。经过了“过滤”后创作出来的作品会更加的耐看——创作者在内容上存在着取舍,赏者的思维活动也存在着取舍。为什么你我在观看某件作品时会出现首先、其次的问题,原因即在此。当艺术家想表达的重点与大多数赏者观看时的重点相吻合时,这样的作品可以看作是成功的。八大山人的艺术创作在取舍上非常审慎,思之再思,以致使得整个画面中的物象到了无以再加、无以再减的地步。画面的组成要素简约而不简单,单纯而又和谐。他将不必要的点缀统统去掉——在“淘沙剩金”的能力上,八大山人少有对手。在他的笔下,我们会发现松叶的稀落、松枝的奇崛……最后形成的松树是那么的与众不同!稀落而“风骨”在,“奇崛”而“常理”在——我们先品味到他的翰墨,再想到了翰墨的创作者;之如先“联想到人的舞蹈”,再“联想到舞蹈的人”。

我认为王朝闻先生对“联想到人的舞蹈”和“联想到舞蹈的人”这一问题的阐述与王夫之所倡导的“一‘势’字最宜着眼”有关系,但并不十分密切;更谈不上是对其做出的为什么这样的实际原因。在艺术创作上对物象的取舍得当有利于形成“势”,或者说使得“势”更凸显。而物象的取舍并非仅为形成“势”,它同样也可以达到去“势”的目的。总之,物象的取舍是画面整体的需要。“若情周而不繁,辞运而不滥”(《文心雕龙·熔裁》)其实质就是取舍得当、度的合理掌控。松之舞并非你我的幻觉,它确实存在着。像八大的人生,飘忽不定。在绝大多数的流光里,他又仿佛早已知晓了自己靠什么立足、自己的人生定位,甚至离世多少年后的荣耀也在自己的生前预料到了。审美思维自身的抽象作用是不容置疑、自然而然的。

附:

王朝闻:《我爱八大》之“松在舞蹈”

  《墨松图轴》和《快雪时晴图轴》,都是用简练的笔墨画松。这样的松树,不像《鸟石图轴》那样有两只上下相对而神情活泼的鸟,不像后者那么可能引起听见鸟的鸣声的幻觉感,但从松树的特殊姿态看来,形象可能使人联想到人的舞蹈姿态。为什么它不是使我联想到舞蹈的人而是联想到人的舞蹈姿态?这样的差别,也和那个“最宜着眼”的“势”字有内在联系。这就是说,画家从客观对象中敏锐地把“势”发现出来,掌握了别人尚未察觉到的特殊的美的特征,主要表现形中之神而不在于摹仿题材与造型的外表。  

  既然舞蹈是人的舞蹈,为什么画中松树可能联想到舞蹈而不必联想到舞蹈的人?是的,没有人哪里来的舞蹈?舞蹈当然不可能和人绝对分开,但人的舞蹈不等同于人自身,这一特点关系到形象的秘奥和美丑差别⑨。什么是值得画家以独特心灵去发现的美?这种内在的美,不是肉眼可能直接看得到的。不仅绘画形象对它所摹仿的事物有取象与舍象之别,观画者接触绘画时,也不是在纯客观地接受外物。观画者在自己的感觉过程里对待画面上的各种组成因素,可能已经有所选择并作过未必自觉的取舍。观画者这样带有自主性的思维活动,当然不能排除画面视觉特征对他感受的制约。倘若画面的组成单位多得混乱而不能保证形象的单纯与和谐,观画者面对这种以庞杂为特征的结体,难免觉得它较之生活原型更难于掌握。这时候,观画者难免引起剪不断、理还乱的困惑感和丑感。为了便于让读者理解我的认识,不妨请读者设想,某些身着袒胸露背的西式服装的演员,向观众唱中国民间歌曲时,是否可能不受这些外在形态的干扰?当读者联系到某些形体太不单纯的画面,更有可能理解八大山人绘画造型那种在单纯中见丰富的艺术美。因此可能理解我为什么要把“联想到人的舞蹈”和“联想到舞蹈的人”这两种有差别的感受区别开来的原因。看画者可能主动地发现造型的重点之所在,才是他区别作品内容之主次的重要原因。

  不知道这些分析是否能够说明,王夫之为什么说“一‘势’字最宜着眼”的实际原因。倘若联系六朝学者刘勰的论点,“若情周而不繁,辞运而不滥”(《文心雕龙·熔裁》),更易理解这一“势”字所代表的趋向的准确性。可见这种带假定性、变幻性的趋向,是为了避免杂多现象对完美造型的干扰保证形象的单纯与意蕴的丰富。因此我觉得,八大山人这两棵墨松真有舞姿的美,是不可忽视的创造。画中松树的这一特点,既是看画者感觉出来的,也是形象自身所确定着的。舞蹈这一幻觉,不是观画者的偏爱和错觉偶然造成的。在这里,又出现了另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审美思维自身也有抽象作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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