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我这边一延期,他们那个碟就出来了,‘资源’就流到网上。当时我就觉得,挺吓人的,完蛋了,废了。”
“喜欢6分片,拍了一6分片,这也很正常。”
“创作《郊区的鸟》的整个过程,就像一个忏悔的过程,一个慢慢把底下的罪恶给挖出来的过程。我也是拍完剪着剪着,慢慢才有这个理解。说白了,我要是能在现实生活中完成这和解,我也就不用拍电影了。对,我相当于,用一个大费周章的方式来完成一个道歉。”
“我有的时候会想,就在某一刻,我们人类已经变了一个物种,你可能跟公元前500年的人类性交后是无法产生后代的,我们产生了生殖隔离,但这个事又无法验证。我们现在到底还是不是以前的人了?可能我们已经进化了。”
《郊区的鸟》第一天上映是在元宵节,那天,这部电影的全国排片不到0.1%,最终票房4.7万(数据来源:猫眼)。
我的朋友戏谑地说,《郊区的鸟》,排片都在郊区。
按道理,基本上任何争取都无济于事。
但在当天晚上,还差42分钟就到24点的时候,导演仇晟在朋友圈发布了一篇问答体长文《<郊区的鸟>今日上映 我‘不推荐’你看这部影片的十个理由》。
全文从电影创作始末、内容特性等角度出发,几乎句句反话,字里行间透露着八个字:我不服气,赶紧来看。
导演仇晟朋友圈长文
文艺片发行一直难,这不仅仅是万玛才旦(《气球》,最终票房668万)、梁鸣(《日光之下》,最终票房104万)、黄梓(《小伟》,最终票房144万)乃至大鹏(《吉祥如意》,最终票房1357万)的困惑。
但豆瓣评分6.4,距离获得“FIRST最佳影片”的头衔过去快3年的文艺片来说,它可能还有一个比发行上映更需要回望的事。
将近三年的时间,这部电影经历了什么?导演仇晟和这部电影的关系有什么新的变化?当前的仇晟,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同时,也是对仇晟导演自己在2021年2月底3月初的这个时刻,做一个阶段性的精神复盘。
本文6000字,信息量非同凡响,“不推荐”热爱电影的普罗大众。
最开始是2018年7月拿到FIRST大奖,然后8月去了洛迦诺电影节,当时的一个想法就是,在2019年的年初,在那个偏文艺的春季档上映。没有实现这个美好的愿望,是因为一直没拿到龙标,其实内容上的变动比较小,主要是等。我们去洛迦诺电影节之前,已经正常交北京局审查了,北京局很快就给了回馈,然后我们马上做了修改。修改之后,北京局是说OK了,给了你一纸批文,说可以去国家局拿龙标了。但恰巧赶上国家局在换班子,它那个行政系统还没倒过来。而我们距离电影节开幕只有一周左右时间,那一周我们每天去国家局咨询,但一直等不到。当时就想,既然北京局的批文已经有了,内容上也没有任何问题,而且他们也知道我们马上要参加外国的电影节,那么……结果,这事就变性了,我们成了违规参赛,回来后再和国家局沟通就不成了。我还写了三封检讨书,这是我成年以来第一次用稿纸写东西,非常积极地去沟通。
终于在2019年2月份OK了,拿到龙标,然后再送技审,相当于2019年4月正式拿到放映许可证。但那个时候春季已经过了,再筹备上映,就得到暑期了。我们就改了计划,想在2019年的8月30号上映,当时自己定义它叫“开学档”,其实就是凑一个暑期档的尾巴。于是就继续等,但就在这个时候,盗版突然从网上冒出来了。因为这片之前在美国做了一个小范围的公映,各大城市走了一圈,当时和美国的发行商签订的合作里,有涉及到发行英语的蓝光碟,签了合同,就得按照他们的节奏走。他们公司虽然就是一间办公室,以及一个用来做碟片和印刷海报的地下室,总共4个人,但却是一家30年的老厂,挺神的,近年来一直做洪尚秀和一些南美的作者导演。没想到,他们在2020年年初就把《郊区的鸟》做出来了。
真没想到,我这边一延期,他们那个碟就出来了,于是“资源”就流到网上。最后就说2020年春天上映了吧,结果你知道的,电影院都没了。其实在去年影院快开之前,我们跟爱奇艺谈了一个合作,计划直接线上发。可能我的出品人还有一点传统的影院情结,但我是OK的。虽说不能完全回本,可对方给的收购价格也还可以。后来被《春潮》抢了先,它成了那时候第一部院转网的文艺片,我们再做的话肯定就没有那么受关注了。到现在,我和李淳、黄璐的联系还挺多。说实话,2019年的时候,大家热情还比较高,但后来拖拖拉拉的,大家的热情都会有一些减退。最近因为疫情的政策,李淳在台湾来不了,黄璐呢最近又在三亚,来来回回挺折腾的,所以基本上以线上推广为主了。
或许我们总是有一点行动跟不上想法吧,就是有这个想法,但到了那时候又……包括之前还跟西影厂谈合作,他们都想出钱做一些发行,我们也想借力打力,但最后没谈成,力没借上,时间也浪费掉了。
《郊区的鸟》这部电影的豆瓣评分最早是处在一个波动上,评分人数大概达到两、三百人后,稳定在6.5、6.6。后来还降到过6.3,最近可能是因为前阵子百老汇的点映,又涨回去了0.1。我最开始感觉能有7.5分,因为从我的角度,我觉得这片子挺好懂的,情感也很简单很纯粹。但可能是“FIRST最佳电影”这个标签有一点调高观众们的预期,其实当年在拿奖之前,从我这片获得好几个提名的时候,期待就已经很高了。结果,大家看了就说,你这最佳影片也不过如此,名不符实嘛。或者说,我没看懂。还有说,太长了,太慢了,我走了。对于这个分数,我最开始是有点……挺委屈的,它让我处在一个非常焦虑的状态,有那么一点被打倒的感觉。
《郊区的鸟》首映礼现场,导演仇晟与FIRST影展执行官李子为后来,就是2018年到2019年左右,我发现我在豆瓣上喜欢的一些电影也都是六点几分,比方说《霓虹恶魔》《岸边之旅》,还有柯南伯格的《大都会》。我就在豆瓣上列了一个豆列,就叫“迷之低分系列”,都是7分以下,但我又特别喜欢的片子。
这个分数段的片子很有趣,有好评,有差评,在好评差评之间产生一个对话空间。好电影,就是用来讨论的。
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因为《郊区的鸟》做完之后我才开始长时间玩豆瓣,之前我并不是豆瓣深度用户。我发现现在这个时代特别数据为上,所谓的评分的数字为上,各大平台都是把短内容置于长内容之上。
短评就跟大众点评网一样,去一间餐厅,环境几星、口感几星,然后拍几张照片,打个卡,立此存照,到此一游,平台都在鼓励这个,都在推这个。
本来我以及我身边的人的阅读习惯都是先看长评,尤其先从经典电影开始,我想看一篇雄文,想把这个电影再嚼一嚼。你看《郊区的鸟》的长评区,也有一些挺有意思的文章,我觉得很值得被看到。而且很有趣,长评区基本都是好评,可能给差评的没办法系统性地写出一篇长评出来吧。所以就变成,大家看这部电影都是有一个第一印象,然后短评强化了那个第一印象,但没有人去发掘第二印象,或者说去发掘一下这个片它更深层的好或差的东西。这次春节档也是,大家被一些极端的评论所劫持,反而影片本身的东西有一点被忽略掉了。
对《李焕英》有共情;喜欢《刺小》不配合观众的态度;陈思诚导演调度力其实很强春节期间,我在老家杭州看了四部电影,《李焕英》《唐探3》《刺杀小说家》跟《人潮汹涌》,都是自己花钱买票,还拉了一个发小,他是电影圈外的人,在我的带动下就变得比我还狂热。这四部电影我们都是提前买的票,在大年初一,排了个日程,用一天把这个事干完了。我们没有说先看哪个后看哪个,就确定了这四部是必须要看的,如果看完这四部还有力气,就再看别的。当时排出来的顺序就是:《刺杀小说家》《唐探3》《李焕英》,最后是《人潮汹涌》。我就谈谈这种观众跟电影之间的现场的这个感觉吧。《刺杀小说家》,我很喜欢这个片,虽然中间有一些好的段落和不好的段落,但我挺喜欢的。我明显感觉到,这个片在春节档,是一个特别有棱角的东西,它像一块怪石杵在那。它跟观众有一种不配合的态度,没有和观众很亲密,一上来的那些空间都跟我们日常的空间相差很远,比较冷清。然后再看《唐探3》,我觉得片子最开始的半个小时很好,观众跟这个电影是同在的,就是众乐乐并且还蛮巧妙的,好像在引领着观众。但是到后半段,我觉得它明显失去了好几个节点,我们之间的那个连接丢掉了,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等到Michael Jackson的歌的时候,那个东西已经远到不知道哪去了。整个现场是一个递减的观影,可能这种感觉影响了大家对它的评分。但我想的是,陈思诚在导演调度上,还有他的控制力上是很强的,那可是在东京拍的,只是他要的东西太多了。相比之下,《李焕英》的启动就比较普通,开头没有给人特别深刻的印象。但是它的观影体验比较平稳,而且到最后还往上蹿一下。《唐探3》就是有个很高的开头,接着“啪”一下往下掉,而《李焕英》的观影曲线是稳中有升。我后来在豆瓣看到《李焕英》的一篇分析,回过头来想还是有点道理,就是它把母职神圣化了,好像母亲从来不曾有少女,这里面对女性有某种压制,它是一种很深层的观念意识,是隐藏的男权思维,也不一定就叫“男权思维”,只是因为社会既定的思维就是男权思维,贾玲就是在这种思维习惯下创作的。但从普通观众角度,我对《李焕英》蛮有共情,我会随着它的情绪走,因为贾玲的发心是特别好的,她没有想去鼓吹什么,也没有想去颠覆什么,她就是停留在那边。《唐探3》不同,侵华日军的那个部分,其实是作为中国人对日本的一个反向的输出,而且特别突然,这个东西怎么讲呢?它有一点爽文的逻辑,但也值得去剖析,因为没有太多人说这个。春节档电影很特殊,它们的评论只有两种声音,一种是片方定制的声音,一种是看完片每个人都想当网红的声音。没有中间的多元有趣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不是被前两种声音淹没了,但我真的没看到更多。我愿意做这样暴露,因为只有导演暴露了,观众才能在大银幕前暴露自己。你不暴露的话,你跟观众就是区隔的状态,就有点虚伪了。拍电影,其实就是这样一点点把自己剥开。
我也是后来才发现,《郊区的鸟》的整个过程,是我在忏悔。
我这次回杭州做首映,不太想邀请原型人物到现场。因为我觉得,跟原型人物一起看这电影可能是一件更私密的事,我就想要不要私下组织一下请他们看,但可能就得再过一阵了,等宣传什么事都完事了。其实一想到这,我还是会害怕,害怕什么呢?就是……害怕它会怎么着,它会引发大家什么样的情绪。你问我《郊区的鸟》男主角小时候“重色轻友”,为了两个女孩,还是有阶级差异的两个女孩,抛弃了胖子,抛弃了他最好的朋友,你这个点抓的挺好的。
因为创作这部电影的整个过程,就像一个忏悔的过程,我是在忏悔。最开始我写这个角色的时候,立场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当然会把自己带入到小夏昊身上,我觉得小夏昊是天真的、无辜的,他是期望胖子伴随在他身边的。可我越写越发现就不是这么回事,某种程度上是我是在做一个自我分析,一个慢慢把底下的罪恶给挖出来的过程。越写越不对,我发现小夏昊每一个选择都导向了胖子的离去。你可以说小夏昊世故,说他有点算计、小自私,但他不是无辜的。
当然真诚的东西也有,小夏昊那个“有钱的女朋友”小方婷送他一把玩具小提琴,他听着《友谊地久天长》,有一种忧伤在里面,那个忧伤可能是某种预见性,某些伙伴即将离去了。但确实又是他一点点地把这个胖子给推开了,胖子的消失,小夏昊可能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有些人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成年夏昊会变成这样子,闷闷的,有心事。但对于我来讲,他内心有罪恶感。我也是拍完剪着剪着,慢慢才有这个理解,并且才想到自己到底当时是做了啥。这事对我来说不能算过去了,只能说理解了过去是咋回事,这事也没法和解,因为……我其实挺想找小胖子出来聊一聊,但我又不敢。我们一直有微信,但没怎么联系。至少,我用电影说出来了。但我觉得,如果只是作为导演完成了一部电影,只是自我完成,这是不对的,不是说我拍完了爽了,我就ok了,那这个电影通常没啥看头。恰恰因为我说完后,那个最终的完成,是在别的人那边。有人看了这片,哦,也想起来,反照出自身的一些什么事,去跟长久不联系的伙伴发了个微信,或者翻了翻以前的照片,或者去解决了一件事,这是通过别人来完成的。说白了,我要是能在现实生活中完成这种和解,我也就不用拍电影了。我要是有胆子直接找到胖子,坐下来,把以前的说一说。我说对不起,胖子,对不起,我以前做错了。我要是做了这个事,我可能就不会拍《郊区的鸟》。对,我相当于,用一个大费周章的方式来完成一个道歉。
我经常想我们人类是不是已经进化了,我脑海里有个两个亿起步的科幻片项目我下一个要上的电影是《暗恋》,黄斌是导演,我是联合导演,应该是暑期上。其实对我来说,所谓选择,还是在更前期思考的一个层面。选择做什么内容,它自然会有那么相对配套的一个打法或玩法。我选择《暗恋》,我就已经接受了它作为一个商业片的属性,以及它后面的一系列玩法,做观众适应、吸收反馈,然后去做一个商业市场。
商业片是一个比较集体的声音,《唐探》其实蛮明显,它就像是一个以陈思成为首的依次列开的一个阵,其实是这样一个阵列在对你说话。那《暗恋》这样的项目,我们的阵列是黄斌,还有原作者八月长安,编剧团队,以及我的声音,最终是要找到一个声音的融合度。你问它跟生存有关系吗?有,但它跟我自己的创作冲动也有关系。
作为导演,你最好的状态一定是在现场,如果你失去了现场,每天都在家里写作,那就更接近作家的生活,导演需要现场去实验,需要去跟演员沟通,然后看看它出来的是不是你的预想。
我特别佩服杜琪峰,就是因为,他在差别极大的题材中都能找到自己的声音,都能找到自己的那个姿态,特别了不起。我觉得我现在绝对没有到那个层次,但是我在试着看看。故事是别人的,但是你把它导出来,你把你的情感全部充沛地放进去,我觉得是一个更厉害的状态。我不喜欢用“职业”这个词来形容这个状态,这是一个比“职业”更好的状态,作为人来说是更好的状态。我下一个项目是《犬父》,剧本基本上完成了,演员也有一些眉目,目前在融资的一个阶段。《犬父》我关心的就是,如果一个人死了,能否通过现代技术手段再造一个人,这个再造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个啥东西?
有一点软科幻的成分,但都跟我的生活有关系,跟我失去父亲的经历有直接关系。你说我们现在这批导演都到了集体和上一辈至亲说再见的时刻,对,《李焕英》也是啊,大家都在往回找。《犬父》的故事就是,杭州在迎接亚运会,有一个打拳击的父亲,看上去特别强特别健康,突然就掉队了,故去了,但这个城市还在继续发展,少年还在继续成长。但是等到这个少年30岁的时候,他回望这个父亲已经永久地失去了,他选择以一个虚拟现实的方式,半自觉地再造了一个父亲。可能是中国预算最低的科幻片吧。因为我之前学生物医学工程的嘛,之前有一个研究方向是脑机接口,某种程度上就是上传意识,这个跟我写我爸这个事也有关系。怎么讲呢,如果放进化论上来说,我有的时候会想,就在某一刻,我们人类已经变了一个物种,你可能跟公元前500年的一个人类,你们性交后是无法产生后代的,我们已经产生了生殖隔离,但这个事情又无法验证。所以,我们现在到底还是不是以前的人了?可能我们已经进化了。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那当我上传意识,放到一个别的载体上,形成一个新的形态,这看上去就很明显了吧。
但可能进化不是这样的跨越,进化是悄然发生的,没有人知道。
另外,有一套香港漫画我挺喜欢,特别好看,它是把赛博朋克和武侠杂交在一起,那里面就有挺恶俗的一个桥段,说外星人来地球,跟地球人生了一个孩子,那这孩子是啥?那个杂种是啥?咱们先不提这漫画的名字,我不想让太多人关注到,因为我太喜欢了,从中学到大学,完完整整看了三遍,太厉害了。
我想翻拍它,脑海里已经有了一个概念,但这个项目怎么着也得两个亿起,我要再积蓄积蓄能量,一部部拍,一步步来。
你看,《郊区的鸟》昨天的排片是170场,今天是189场,片子还有人看,还没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