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瑞江:由诚入真·我的山水画创作缘起

白山黑水系列 之一 196×96cm

性情之人自然为性情之事。与我有过交往的人肯定会很快了解我的为人处世之风,因为我毫无遮掩,以诚待人,这是我对人生美好品格的坚守,同样是我艺术的立足之基。我以为从艺之人就该如此。

“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所谓天之道乃自然之道,或说自然之规律,亦或自然之客观真理,宇宙万物自在呈现,没有丝毫玄虚,故诚是天道的立足之基。人道本乎于天道,诚亦是为人之根本。我本于至诚之心,忠于自我内心最纯净,最直接的生命体验,以此心来观照万事万物,万事万物则变得澄澈明朗起来。同时,反观自我,审视自我内心自在世界,那个原本具足的本体也得以显现。如此融入艺术的天地,以万物为一体,与造化同命运,其所画就是其欲说之话,为山川大地而说,为花草鸟兽而说,将沃土之温情,草木之倔强,兰竹之高洁…一一言说。观者应不以目取,而以心聆之,则沃土之浑厚,草木之奔放,兰竹之清远悠扬,无不振奋精神。《中庸》云:“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我对诚意时时坚守,其作品在纯粹关照中呈现,自然抚慰人心,也是其真性情的传达。

白山黑水系列 之二 196×96cm

传统写意花鸟大多是笔墨上的功夫,这是“看家本领”,也是本然,当然笔墨脱离了情感便会索然无味,我是大粗大细之人,这情感也就自然在我的画中拓开宽度,得以充分流露了。几年前曾有学生问过我:“山水画好不好画”?我说:“拿素描纸都能画…”。那时学生自然是存有颇多疑惑,也迫切求解,我告诉他丘壑自在胸中。

白山黑水系列 之三 196×96cm

国画教学对我而言是本职工作,我在教学中积累了一些经验。但国画同时也是我寻求心灵自由的“手段”。两者都蕴藏着我对艺术的认知和对生命的体悟,然而我更以后者津津乐道,或许也是我以诚待人的功劳,修德是我人生的乐事,不欺人,亦不自欺,以良知为驱动,为解放心灵的自由,绝不违背内心而屈从于世俗。否则,就会与道相去甚远。我自是深谙其理,便没有落入刻板、僵化和俗套的教学模式中。我在课堂上极其尊重每个主体的独特性,因人施教,培养学生独立之精神。

“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王阳明语)。我对生活有深切的体验,对身边事物有异常敏锐的洞察力,善于把握事物的本质和规律,常以最恰当的方式做出最合理的反应。这种能动性在我的生活与教学中有充分体现,这种思辨能力也是我步入艺术实践的前提条件。行要有自觉的意识做支撑,通过对外部事物的悉心研究,转化为内在生命体验,在头脑中产生趋近完善的山水画创作念头,一念发动处便是“行”了。

白山黑水系列 之四 196×96cm

一日有个学生曾在我工作室偶然看我到画的山水画(我是学花鸟画出身),画面的处理基本是花鸟的程式,但已有了“远”的概念。看起来那个学生很是喜欢,就常来看我画画,因为我每晚都睡得晚,有时则会通宵作画,他就在工作室陪着我。我很少明确地谈论技法层面的问题,那些毕竟都是“用”的事情,只是方便法,随时都能舍弃。当然,我不是排斥技巧之类的理性知识,理性认知可以成就一个知识世界,甚至成就一个认知主体,但一切事物都有其内部存在的规律,天下之理,无边界,无穷尽,若今日求一花,明日求一草,始终做加法,如何能证得那个真正的自我?这显然与我追求内在心灵之自由相违背。仅以知识为主导所得出的艺术形象往往也是不真实的,也是不够深刻的。需将外部容易迷乱的心收回,克制私心杂念,忘却机心,回归本心,使之澄澈明朗,才可能有所得。

白山黑水系列 之五 68×68cm

《庄子-外篇-知北游》中有:“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探讨的是如何处理人的自然本体与外部世界的关系问题。“外化而内不化”是庄子的主张,也是古之圣贤对于至高境界的追求。“内”即本原,是无尘无染,自自在在的本心。“外”则是本原之外,纷纷攘攘的外部世界。“内不化”即保持内在自然本性不动摇,时时克制来自外部世界的干扰。新时代新事物层出不穷,来自各方的诱惑多不胜数,当然也有自身所产生的欲求所牵制,使之左右摇摆,这就需要“克己”的功夫,使之回归本性。“外化”往往被人误以为对世俗仁义道德、规矩礼数的顺应。那么违背内心而去屈从于世俗的人为规则,则会遮蔽人性的光明,被种种机巧之心所妨碍,这显然不是庄子的主张。所谓“外化”一定是超越世俗而对道的顺应,在道的层面,一切物都是道的载体,以道来观照万物,则万物就不会有分别,才能与道同游。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以古之圣贤为师,以良知为镜,常反观内心,转为脚踏实地的行动,也是为实现人生价值的动力所在。

白山黑水系列 之六 196×96cm

我的山水画自然会借鉴花鸟画的形式语言,这反而让我游刃有余,全是自家法,也就没什么避讳,以观花鸟的心观照山水,自然有了新的思维,付诸实践便有了现在的面貌,但这面貌估计很快也会成为过去式。我不喜欢将花鸟、人物和山水画进行明确的分类,凡一切为我所用者皆入我画,皆成我法。王阳明讲“知行合一”,“一”即天地万物之本体,其“知”与“行”当然是良知之知,良知之行,良知则是每个本体俱在的,知与行都是本体的展开,如一手之两面。转为实践行动时,行为是多样的,也就不难理解我为何会徘徊于花鸟画之中,同时又融入山水的世界。以意识作为主导,将其内部精神世界与外部自然之象相互融通,促成道德理性的统一,观花鸟之心与观山水之心原为不二。

白山黑水系列 之七 196×96cm

对于新的问题,实践当中花鸟画向山水画的转变,这也是我必要面对的。这比思维的转变应该复杂的多,会涉及到很多技法方面的问题,如用笔技巧,构图安排,材料的使用等诸多问题(我自不愿多说)。当然这些相对于作画思想来说在我看来不值得一提;还有一个问题值得思考,当绘画语言产生了变化(每项艺术门类都会有其相应的艺术语言,是艺术作品的物质表现手段,是艺术独特性的体现,也是个人风格的核心所在),绘画所想要呈现的思想主张有没有发生变化?换句话说,想要达到的那个“终极目的”有没有发生变化?每个人对于艺术乃至生命境界的认知是不尽相同的。我以有限理性的认知,面对人生价值意义的窥探。

白山黑水系列 之八 68×68cm

我对于山水画有自己的理解和体会,外化的艺术形象也要求有自己的面貌。王羲之《兰亭诗》言:“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艺术的生命就在于创新。

我所作山水画并非概念的生成,也不是仅为满足形式上的需求而任情涂抹,这与我的生活体验是密不可分的,我自幼生活在大东北。每至冬日,必须面对寒冷彻骨的风雪。不知情者以为东北大地了无生气,其实不然,大自然总以博爱的胸襟照料到每一处生机与荒芜,只是人们总是依赖自己的主观判断来对待造化的馈赠。殊不知正是这看起来不尽人意的环境,却造就了无穷向上而生的宇宙万物,让所生之物变得更加坚韧,更加值得尊重。我正是这片沃土里成长起来的一份子,内心的炽热和对生命的体验也更为深刻。我所作山水画正是我生命成长的乐土,也是我艺术思想滋生的根源。

白山黑水系列 之九 196×96cm

从风格上看,我所绘山水人迹罕至,亦绝鸟迹,也是一些无具体形貌可辨的山石树木,犹如混沌初开,可谓无人之境,与我的花鸟画相比,常人以为了无生机,无可观处。或许你会问:为何宇宙万物如此多的生机不去观,反而要去描绘一片沉寂?陈师曾在《文人画之价值》中有一段关于文人画的论述可供参考:

“呜呼!喜工整而恶荒率,喜华丽而恶质朴,喜软美而恶瘦硬,喜细致而恶简浑,喜浓缛而恶雅澹,此常人之情也。艺术之胜境,岂仅以表相而定之哉?若夫以纤弱为娟秀,以粗犷为苍浑,以板滞为沉厚,以浅薄为淡远,又比比皆是也。舍气韵骨法之不求,而斤斤于此者,盖不达乎文入画之旨耳。”

我以造化为师,并非看重自然外物之表象,也不是以活泼生动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绘画理想与趣味追求。我画“无人之境”是对现实生活场景的一种超越,旨在剥离人的一切机心、荣辱等世俗的妄念,但又不是要与外部世界完全隔断,而是要以此回归到本心,更好地观照自我。须知“本原自性无真物”,要超越世俗中的是非、荣辱和妄念,就要不被外在世相所迷惑。这就消解了人与物的分别,画中的山水成了象外之象,并由本自具足的生命本原自然地显现出来,也是由心中所映照的山水外化而成,更是一种生命的关怀。由外在自然之表相切入到生命价值的真实,这更是强调生命本真,更加直指人心,更能在山水中输入人性的温情与美好。

白山黑水系列 之十 196×96cm

“墨分五色”之说几乎成了国画的定律,向来被画家反复强调,现在就连初学国画的小学生兴许都能聊上一番。但这无疑是一种对外在约定性的执著,若国画只依那个“定律”来画(虽名定律,实非定律,只是今人令其为定律,暂不多做解释),那么绘画主体存在的意义岂不烟消云散了?禅宗说既破我执,又当破法执。所谓“法尚应舍,何况非法”是也。我基于对故土的热爱,有一种要与家乡山水进行对话的“执念”。

从形式上看,我所作山水重在突出“远”的特征,尤以平远山水面貌居多,“远”则突破了山水有限之形体,打破了物象具体存在的空间,使观者目光投向远处,进入无限的时空之中,从而引发一种人生感慨和历史感叹,这也是我创造山水意境的手段。技法上,我作山水画几乎不依物象,任笔皴擦,墨有五色,唯取其一(以焦墨为主),所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是也。山中茫然一片,偶有一滩冷水不知从何处涌出,又不知该向哪里流去,初看竟不知该向何处落脚,一切生气似乎荡然无存,略觉凄冷,完全脱离了物象的声色,浮华淡出,不留一点矫情。摆脱了理性认知的羁绊,如此方能进入生命内在的哲思,发挥内在性灵的自由创造,才是对生命本真最大限度的探求。不在局部山石形体上做功夫,而观照山水整体的存在,舍掉了大半,随之换来的是精神自由,徜徉其中,独享生命之乐,岂不快哉?

白山黑水系列 之十一 196×96cm

我在创作山水画之前已在花鸟画领域探索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山水画同样也是与我的生命存在相关联的。梅兰竹菊,乃与君子为伍;以山水为伴,则是与自我进行对话。如此探求生命之真谛,生命智慧才会更加真实地彰显。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 求仁莫近焉。”国画最终面对的是要反观自我,反躬自问,诚实无欺。我不去整日谈论道的玄虚,更多的是推崇德的坚守,这也是我为艺的原则。当然成就艺术的道路与手段不止一种,解决艺术问题的方法数不胜数,在审美经验的判断中,找到属于自己成全艺术的最根本的方式才是最佳的理想,我仍在进行着新的探索…

生活世界是本原的世界,科技的进步无疑使人的认知能力迅速提升,也给社会生活带来了诸多便利。但信息大爆炸也常使人乱了方寸,面对眼前事情不知如何做决择,精神世界反而变得愈加匮乏,历史某个时期总是那么相似,李泽厚说:“政治强盛,经济繁荣之日,文艺却反而萎缩。”那么此下当务之急仍应是思想的解放(与我思维不合者,自当我为断章取义便是)。记不太清是哪位哲人说过:“人们面对战争,当双方之一无力应战时才想到要如何设法制止战争,从而将损失降到最低,即使中途成功制止了战争也是不值得让人庆幸的。为何不一开始就在思想上建立起保卫和平的城墙,从源头上做工夫?”人们头脑中的念头来来往往,有是有非,有好有恶,因此一定要保持纯洁的本体,才能更准确判断是非、善恶和美丑,只有对自身有足够的了解才能把握自己,踏踏实实做事,创造一个具有完善价值意义的人生。

白山黑水系列 之十二 196×96cm白山黑水系列 之十二 196×96cm

国画之学并非仅在画中,“画外”的情境仍可饱览。“画外工夫”也是常被画家提起,屡闻不鲜,常以多读书,多思考,多参与绘事活动,多积累经验释之。如此说也不觉有何不妥处,但由此说来仅是“口头禅”了。匆匆一句,话音未落,便已落空,空说之学,如何觉悟?话虽匆匆,便觉匆匆,殊不知这国画曾真诚地讲述了中华民族文明的兴衰,是一本不朽的黑白图卷,也饱含了历代有志之士的人文关怀,是一个智慧的五彩锦囊。因此虽言“画外”,实皆在画中。言“画外工夫”者,恐后学者心思有二,所以既说画中又说画外,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任意去画,全不解思维省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画外,方才画中得是;又有一种人,忙忙碌碌,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只是个揣摩影响,所以必说画中,方才画外得真。其实画内画外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不是将自身推出画外,而是在画中凝聚生命本身。若画顽石,则阅其满面沧桑,向其讨教千年之过往,岂是仅在画外?同顽石共游于天地,只知我画到兴至时任其尽兴,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真可谓“解衣磅礴”,那应是最真实的自我。

文/姚瑞江

姚瑞江| 哈尔滨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美术学博士。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黑龙江省画院特聘研究员,黑龙江省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委会副主任。中央美术学院2014年李洋工作室高级访问学者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