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遥远的故乡小镇(1)
我那遥远的故乡小镇
作者:向阳生长 文章来源:《北京文学》2002年第11期
我选择了在一个冬天回我的故乡小镇。那时候我穿着军装,在小镇上是非常显眼的,行人们纷纷向我投来了惊异的目光。出去五年后回来,小镇还是当初的那种懒洋洋的样子,可小镇上已有许多人不认识我了。我于是站在小镇的中心点着了一支烟,看着当初的小镇在我眼里慢慢小了下去。我一边抽烟一边也把手中的烟发给过路的人们,他们接了,但眼里盈满了惊异。后来,终于还是五大伯喊了一声,这不是小四吗?人们才纷纷小四小四地叫了起来,每个人都叫得很亲热。我的心头也渐渐地暖起来。特别是我看到满头白发的五大伯眼泪掉了下来,觉得自己的鼻子也酸了。五大伯伸出手来,很想把我搂在怀里,就像很久以前我还是一个顽童那样。但当他的手刚触及到我的身上,他便迅速反弹了回去。
我这样会弄脏了你呢。五大伯说,边说他的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其他的人只是看着,脸上洋溢着高兴的微笑,但一触及我目光,我亲爱的乡亲们便马上把目光收回去了。我正迟疑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便看到我父亲从村子的那头走过来了,他低着头,看样子好像是在想着什么,但只有我知道,我父亲走路时是根本不会想问题的。他一直这样,像个哲学家的样子,可实质上,他除了过去爱经常对我实行专政外,在外却一直是非常老实的。他的一生,都好像是在怕做错了什么事,或得罪了什么人,而脑子里根本就不爱想那些高深的学问。小时候,遇上我爱对着天空想什么,我父亲的耳光就上来了。他说,那些爱对着天空想的人,都是一些阴谋家。阴谋两个字,其实我父亲并不太理解它的意思,他不过只是从一次又一次的大会上听来的而已。不过这话能从他嘴里说出来,已属非常难得。
我叫了他一声爸。我父亲的头抬也没抬。五大伯说,你听到没有?你娃儿在喊你呢!我父亲这才抬起头来,知道五大伯是在唤他。我发现我父亲抬起头来看到了我后便张大了眼睛。我又叫了他一声爸。他还是没有吱声,只是一个劲地看着我。我这才想起我过去因为恨他而从来没有开口叫过他一声爸了,难怪他像没有 听到一样。于是,我说,爹,我回来了。
我父亲的眼里迅速挤满了泪水。他说,啊,娃儿,你可回来了。
接着,父亲热烈地拥抱了我。我之所以说他“热烈”,是因为多少年来,这是他第一回正儿八经地拥抱我,所以我开头还不太习惯。在那一瞬间我想,父亲其实是爱我的,不然他不会如此失态。这一想我的眼睛便湿润了。
于是我很自然地想起了我当兵走时,父亲连送都没有送我的情景。那情景曾是我在新兵连一直想不通的原因之一,当然也是我日后努力拼搏想考上军校的原因之一。记得我当兵走的那天,我父亲只是站在人群的远处,以一种漠不关心的姿态看着我妈妈一个劲地流泪。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他抽着烟,站在小镇的一间房门口,看着送我的人群慢慢走远,看着载着我们的车渐渐消失,听着锣鼓声渐渐地散失在故乡小镇那懒洋洋的空中……
我对着父亲的耳朵说,爹,我考上军校了。我感觉到我父亲拥抱我的双手颤抖起来,他哆嗦着问,你…考上了?我说,考上了。我原想我这样说,我父亲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但是他没有。他听后先是推开我,接着忽然蹲在地上,嗡嗡嗡地哭起来了。
看把他高兴的……五大伯说。五大伯一边说一边也擦泪了。透过父亲的身躯,我看到故乡的冬日一片萧条,看到故乡的婆姨们穿着臃肿的衣服,一扭一扭艰难地走在雨雪地上,我看到镇上的青砖黑瓦和枯草,还是像我当初走时那样寥落,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鼻子一酸,忽然也流下了眼泪。
我说过,故乡在我眼里小下去了。从外面的大世界里回来,怎么也觉得故乡特别矮小,而在我心里永远小不下去的,是故乡的人们。
回到家里,我妈妈高兴的样子自然是没得说了。她巴不得把家里所有好吃的东西,一下子全装在我的肚子里,好像这几年来,我在一直在外面忍饥挨饿。
那些天里,我大部分的时间是去拜访一些熟人和同学。我妈妈再三叮嘱我一定要去看看他们,否则,人们会对我有看法。与其说是怕人们对我有看法,倒不如说是我不想再惹我妈妈生气。在外那么多年,对于有些东西,我已经看得非常淡然了。但是,我明白,我妈妈让我去看望他们的原因,不过在于从前我还没有考上的时候,让她的自尊受到了伤害的缘故。而现在,我身上的那身军装好像说明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我现在是衣锦还乡了。我妈妈当然要利用这个机会,来洗涮一下她过去的伤痛。
所以,当我穿着那身军装站在熟人们面前的时候,他们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那就是没有看出我今天还会有出息。当然,故乡里人们的话说得很有意思,体现了小镇上人们的一贯风格。他们能够把本来很直率的东西,说得滴水不漏,密不透风。
我早就看出这孩子不同寻常了……
我也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人们都这样说。而在五年前,当我高考落榜回到镇上时,除了我妈妈正眼看我外,没有一个人会想到我日后会成为一个“人物“。
真的,那是一个让我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一个夏季。那时小镇上的太阳永远是毒辣辣的,晒得我没精打采,我扛着自己的行李回到镇上,镇上的人们都纷纷避免和我的目光相遇。他们好像一下子变得忙起来,看见我,每个人的眼光都在躲闪,装作在忙自己的事。我努力使自己觉得我与他们无关,但是,我心里做不到这一点。我心里永远也藏不住心事,怎么想,脸上便怎么露出来了。所以,我妈妈说我永远也不会长大。
那个落榜的夏季我基本上是在小镇那边的山坡上度过的,吃完饭,我便夹上一本书,跑到山上大睡。说睡,其实只是眯着眼睛,事实上是根本睡不着的,我只是无法面对突如其来的命运,无法面对落榜后那份突然的空茫,于是我唯有对着天空流泪,再流泪。
我妈妈对镇上的人说,他就这个样子,没考好是我们大人的责任,考试那些天我们四处没有找到钱,所以他不能和老师们住在一起,你想他一个人睡在亲戚家里,能考得好么?亲戚家太吵了……
我妈妈尽量把责任往她头上推,好像我没有考上非常非常的不光荣。我说,妈,没什么,这本来不算是什么事,天下那么多种田的……
我这样一说我妈妈便哭开了。我妈妈说,我一生就望你长大了能为我争一口气,现在你却满不在乎……
我每到一个熟人那儿,听到他们安慰我时便想起了我妈妈哭的样子;我在部队上也时时想起她哭的样子。我后来认为,我这一辈子见不得人掉眼泪,特别是女人的眼泪。女人的眼泪完全可以把一个有志向的男人淹死。小镇上曾经也出过几个英雄,可是他们全死在女人的眼泪和怀抱里……
那个夏天,我差点被我妈妈的眼泪击倒了。因为她的眼泪,时常使我觉得,一个人没有考上大学,就应该感到非常非常的惭愧,就应该觉得自己非常的对不住任何一个人……
我父亲对我说,你看人家的女儿夏冬祺,一个女孩子都考上了,而你呢?
我父亲这样一说,我母亲马上用目光去拦他,但他的话已经说出来。我只是冷冷地看了我父亲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那个夏天的小镇是一点也不平静的。与我们家门前冷落车马稀相对比的是,人们的目光纷纷投向了镇长的女儿夏冬祺,那一段时间她们家的门庭若市,当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飞向她的时候,整个小镇上便洋溢了节日的气息。
按说,夏冬祺的父亲是一镇之长,而我们家只是一般的老百姓,两家根本不会有什么爪葛。但事实上,我们两家的关系却是很要好的。这中间并不是因为我们家和他们家沾亲带戚,而是因为我妈妈的缘故。还是大生产的时候,有一次,夏冬祺的妈妈在一个深山里劳动时中暑了,是我妈妈看见了把她背回来的,她一到医院里便生下了夏冬祺。医生说,如果不是我妈妈,夏冬祺的妈妈便可能流产了。因为有了这一层关系,所以后来不管我爸爸是多么的老实,也不管夏冬祺的爸爸是多么的官运享通,我们俩家的关系私下里还是非常好的。夏冬祺的妈妈不是那么势利的人,她有些文化,不像小镇上有些人那么市井气。她曾多次开玩笑对我妈妈说,要是小四和敏敏长大了,我们俩家结成亲家算了。
我妈妈对此只是一笑。因为她是一个比较实际的人,她对夏冬祺的妈妈说,别看我们两家的关系走得近,孩子们的事还不知谁说了算呢。所以,这事只限于两个女人之间的玩笑而已,谁也没有把这事当真。但我和夏冬祺就像两棵树一样,一晃便在镇上长大了。我们一起读的书,一起上的学,两个人的关系也是非常好的,但我敢说,我们那时什么也没有想,真的,什么也没有想。我们小镇上的人没有外面的人那么早熟,也没有外面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如果非要说我们想了些什么,那就是由于我们两家这样一种特殊的关系,使得夏冬祺特别地信任我,而我,也特别地相信她。我们生活在一个镇上,虽然不是一个姓,但从小在一起长大,我们就像兄妹关系。上学后,夏冬祺一直跟有我的身后,从拖着鼻涕到她出落成一个大姑娘,她一直跟在我的身后,亲切地把我叫作四哥。我说过,那时我们都很单纯,直到那一纸要命的通知书把我们的这种单纯打破为止。我那时还不太明白,为什么就是这样的一纸通知,会把我们多年的友谊分割开了。直到后来我想通了,我却在边疆的一个高原连队里当兵,而夏冬祺,却在北方的一个城里上大学。
那个夏天的确是不平静的。镇上出现了少有的炎热天气,按我老家的话说,是热得让人吐血。但是,当夏冬祺的通知来的时候,她那当镇长的爸爸还是请来了电影队,在我们镇上放了整整一个星期的电影。我妹妹本来非常喜欢看电影,但那一个星期,我母亲都坚持着不让她去看。我妹妹知道这是因为我的缘故,她一脸委屈地坚持住了。但一到晚上,她便偷偷地把耳朵贴在墙上,仔细地捕捉外面的声音。看见我时,我妹妹便迅速地把双手捂住耳朵,表示出非常坚定的样子。我发现这一点后心里非常的难受。我知道我妹妹平日里是非常爱看电影的,但因为我没有考上,连累了她不能看电影,这对于一个少年来说的确是非常残酷的。而这种残酷,是我带给我妹妹的,所以,我心里非常内疚。我对我妹妹说,你去看吧,为什么不去呢?我妹妹说,哥,我不去看,我才不爱看电影呢。我知道我妹妹是在安慰我,因为过去,她说她长大后的理想,便是当一名电影明星。所以,她这样一说,我心里更加难受了。我看到我母亲以一种复杂的目光望着我们,我的鼻子便酸软起来了。想了想,我便走了出去,一个人跑到常去的山边上。对着天空,我想,清风,明月,它们到底有谁知道我的心事呢?
于是在那个高考完后的年龄里,我便轻而易举地学会了长长的叹息。那是谁也不会听见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