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黄安英雄系列(四)英雄劫(3)
女人
革命者吴敬波第二次婚姻是在长征的路上。这只是时间上的大致猜测。因为对于他一生经历的几个女人,后来的人们都为了维护领导人的形象,对此一直讳莫如深。
在我们黄安的大人物中间,只有王近山将军的爱情故事才偶尔被史书与传记提到,有的提法含含糊糊。其实我更相信这位能征善战的将军如果在世,肯定会直来直去。那才是黄安人的性格。黄安人如果老是忸忸捏捏,小里小气,抠抠索索,就不会闹革命了。至于像吴敬波这样的革命者,不知是他本人的不愿呢,还是后代的讳疾,再或是党的纪律什么的,总之是不让人说到。
写到这里有幸还在读这篇小说的读者便会明白,我写革命者吴敬波时用了假名。因为是小说,相信组织也不会追究,再说吴敬波同志已经作古,对于逝者,让他还原为一个人其实是对他的尊敬。我相信他地下有灵,一定会赞同我这一认识,一定还会感谢我读懂了他内心深处的隐痛。毕竟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绣花,革命是时常要掉脑袋的,而在掉脑袋的生涯里,他们是活生生的人,这一点他们自己知道。即使历史有时由于需要非要把他们描写成另外一种让他们自己也觉得陌生的人,他们也没有办法。作为农民出身的将军,他们也希望自己的起点最好在一个贵族的家庭里,至少听起来非常体面,还可以证明革命非常彻底。黄安人的身上有着湖北人的通病,做事说话喜欢直来直去,当然也有那么一点点虚荣,毕竟革命胜利后大家都那样嘛。他们也就认同了这么做。所以,即使我是他一个村子里的老乡,也不敢随便把多年的陈史翻出来,费上那么长的时间去挣一点可怜的稿费。如今写小说还不如去给活着的老板写些吹捧的报告文学,给个三两万的纯属小意思。但是,作为本吴庄人,我还是想把这些记下来,记下本吴庄的历史就是记住了那些死难者。要知道,仅在我们黄安县的48万之民众中,就有14万人长眠于地下不醒。而在今天幸福生活的时代,我们却有不少的人忘记了他们。
革命者吴敬波认识第二个妻子纯粹是偶然。不然,他还不会太快丧失革命的立场。快长征的时候,他已是一名团长了。那时当一名团长比现在年轻多了。现在最年轻的团长恐怕也得三十好几岁,遇上那些有特别功勋的先进人物和特殊关系将门虎子,提得再快也得过而立之年吧。但革命的年代,林彪二十七岁便是军团长,李先念二十四岁便当了政委。
战争是军官们迅速成长的原因之一。因此和平年代有不少熬成白发的将军,总是慨叹自己生不逢时。而吴敬波这样作战勇敢的革命者,可能在一年之内就会由排长提到营长,如果遇上更为恶劣的大战,他可能还能在一年之内从排长干到团长。
革命的力量就是这样慢慢壮大起来的。有时候,几个人也号称一个团,等打仗那天,民众一峰窝地涌来,这个团便名副其实了。
1934年对于走出黄安的红四方面军来说,是一个特别令人忧伤的年份。经历了历次运动与肃反后而幸存下来的年轻团长吴敬波,在新的战略形势下,不得不随着红军撤退。
命运好像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圈套,专门要考验人们。当他们路过江西的时候,在一个小村庄救下了一位差点被国军杀害的年轻女子。
那场战争死了三个红军战士。最后,整个村庄除了尸积如山,就剩下一个孩子与这位正准备上吊自杀的女子。
年轻的团长看到这位年轻的女人那盈满了泪水的眼睛时,心动了一下。按照规定,当时部队不能带着这样的女人行军,就是伤员,也在当地老百姓的一些家庭中得到了安置。部队一边发展力量补充兵源,但是很少带上这些没有过战争经验的女人与孩子。革命那时毕竟是在生死之间走钢丝。
可那位女人看到他们时,决定不自杀了。
带着我和你们一起走吧,我也要参加革命,打那些王八羔子们。
整队的军人沉默了。大家看着吴敬波。
吴敬波也看着她,多么漂亮的一个女子啊。
首长,我会做饭……带上我吧……女人的目光流露出哀求。
吴敬波最怕看女人这样的目光了。他看着整个村庄烧成一片焦土,再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与孩子,英雄的心肠一下子涌上了往事的回忆,看着炊烟在远处与天一接,他的心软下来了。在没有与上级请示的情况下,他对警卫员说:带上她们!
在这支名副其实的钢铁部队,吴敬波就是权威。因此,尽管部队的政委表示反对,可他们还是带上了她们。
孩子很乖,很快学会了放哨,而这个叫英姑的女人,便在队伍里做饭。于是,吴敬波的团里便又多了两位苦大仇深的红军战士。这样一来,没有人再议论这件事了。
战争始终是与紧张连在一起的。战争就像军人的呼吸,打惯了仗的人,如果停下来,就像大便阻塞了肠道,封闭了肛门。战争之暇,吴敬波看着孩子在跳来跳去的捡弹药,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怜爱。他常常摸着孩子的头想,这个聪明的孩子,本来是可以在学堂里读书的年龄,可惜生错了年代。
而对于团里又来了一个年轻的女人,有着革命柔情的吴敬波不是太习惯。每当目光略过她,他便觉得身上有着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因为在战场上时,每当看到她在后面跟着,吴敬波便觉得力量大增。凡冲锋陷阵,有着使不完力气。而一但硝烟散去,一种惆怅便包围了男人。
女人,常常使本来平静的男人,成为强者和勇者。
两军相逢,勇者胜。吴敬波因此常常成为战斗中的胜利者,他所率领的团队,很快成为长征中最为出名的一支。
不幸的是,在一次打扫战场时,一位国民党的残兵,卧在壕沟中,打来了一梭子冷枪,正好打在四处捡弹药的孩子身上。
女人哭得死去活来。
女人哭声,勾起了革命者们的仇恨与伤痛。
本来,这些把死亡看得和生一样的刚铁战士,对于死来说,已算不了什么。但一个女人的哭声,却使这些男人们在那星冷天凉的月夜里,唤醒了心底埋藏与压抑了很久的往事。
许多长征路上的老兵都有着自己伤心的往事。
先是一个,接着是两个,再是三个,最后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哭起来了。
没有人会料到这样。革命者吴敬波也没有料到。一个团的人马呀,居然没有一个人不掉泪的——但是,那个夜晚的确发生了。虽然孩子不是女人自己亲生的孩子,但是,她那撕肝裂肺的哭声,却把那些走了天涯见了世面的男人们的心,哭得直在革命的道路上摇晃。
那是真正的哭。
男人的哭声在那长征的夜空里,显得格外的悲壮与惨裂。
问题出在过草地时,张国焘的部队要与中央搞分裂,于是这支多灾多难的部队三过草地,数过雪山。
当张国焘带领的十万大军与一方面军会师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支缺衣少粮的仅有一万余人的队伍,于是,他的野心和目光便又无限地放大,像那茫茫无际而又辽阔的草原。
四方面军改变了行军方向。
吴敬波说,我们不为什么不按中央的路线前进?
无数个四方面军的战士都这样问过。但有了白雀园的悲剧和无数次清党的滚痛苦记忆,他们的问号化作了沉默。
他不过只是一个团长。连中央的命令都被张国焘当作耳边风,更别说区区一个团长的话了。于是,吴敬波只好服从命令,在那劫难重重的草地上来来回回。
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倒在草地与雪山上。
方面军中开始有人呐喊。
我们为什么反反复复来来回回?你们看看死了多少人了?多少条年轻而富有活力的生命啊,就这样毁了,没了……
你们看看吧,那些革命者——他们不是死在战场上,不是死在战斗中,那么多坚定的乐观的革命者,仅因为党内个人的争权夺利,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无数的革命者不再做沉默的羔羊任人宰割。于是,如日中天的张国焘一声令下,又是多少人头落地。
像所谓的AB团一样,一个战士拉了出去,又一个战士拉了出去……
所有可疑的、所有说过话的、所有“不坚定”的人,统统杀掉——无边的草地,皑皑的雪山,阴冷的风吹过了一阵又一阵。
他们想反抗,但无力。长期的革命斗争,不仅是和蒋介石斗,和日本人斗,还和内部的人斗,他们特别害怕保卫局的人突然点到自己的名字……
终于,有一天轮到她了。
这个团中惟一的一个女人,这个随军后像男人一样的战士,竟然被当作“可疑”的人要抓起来杀掉。
革命者吴敬波看到了。在他们把她绑上之时,他刚好骑着马从总部归来。
他看到了她流泪的眼睛。但她没有哭,也没有叫喊。死的人太多了,死得让人麻木。这个在几个月前还是老百姓的女人,亲眼见证了革命的残酷。
放了她!
吴敬波团长说。
保卫局的人站住了。他们都听说过这个团长的厉害,打起仗来,不要命啊。
可是……
她是一个女人,放了她。
可是……
我保证,放了她。他恶狠狠地说。
那些人还在迟疑。
他拔出枪来。那些人害怕了。就是张国焘,也得让他几分呢,别看他只是一个团长。
革命者吴敬波以坚定的口气再次说,这是我的女人,谁毙她我杀了谁。
他们低头俯耳议了一阵。
真的是你的女人吗?
是的。他的回答非常坚定。
他们又低头交耳一阵,终于给她松了绑。
那天夜里,女人自动搬进了他的帐篷。
虽然,我们不知道那天夜里,这个草地之夜是怎样的惊天动地,但我们相信,那个夜晚草地的月光肯定不再清冷,草地的露珠肯定不再摇曳,草地的枪声甚至连战友们的脚步声都不会太重。有关那一夜的种种传说,让我们懂得了一个黄安男人的英雄气概。黄安人就是那样敢爱,敢恨。
对于革命者吴敬波来说,这是他生活中出现的第二个女人。
命运在苍茫的革命途中,好像对他特别的垂顾,但是这种好景经不起风吹雨打,又似海市蜃楼一样短暂。
这个可怜而又可敬的女人,在新婚后不久,当张国焘终于服从中央的命令而第三次翻越雪山时,不幸从高高的山上摔了下来,死了。
她死时,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
她肯定想不到,在短暂的人生中,还有那样美好的故事。她也把这美好,留在那个团队每个战士的心里,留在了革命者吴敬波那男人狼一般的呜咽声中。多少的生死,已使得这些革命者的心,变得像钢一样强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