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江◎渔樵象释

渔樵象释
  
  张文江
  
  上一次讲马致远的《套数·秋思》,我觉得把这句话解清楚了。“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晋耶?”这句话极妙极妙,一个象都不错的。这句话是含有傲气的,很深很深。鼎足三分是稳定,半腰折是不稳定,一个稳定要形成的象,忽然半腰折给打断了。其中有一个线索,就是魏和晋的关系。这里其实有一个局,如果能看破这个局的话,可以说是整个三国时代智慧最高的人。那么检验一下,三国时代有人看破这个局吗?回答是不知道,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如果检验几个知名的人呢,比如说诸葛亮,他看出了鼎足三分,没有看出半腰折。曹操和他的谋士也没看出来,他看出了“魏耶”,没有看出“晋耶”。再回过头来,鼎足三分是所有力量合力形成的结果。为什么半腰折呢,就是合力中生出来的相反力量破坏了这个结果。有一个类似于天意的东西看出了合力的破绽,也就是此一态势的最薄弱环节,然后拦腰折断,把合力的局破坏了。这里所谓的天意,不是迷信的东西,就是合力中没有看出来的另外一方面,也是合力造成的,合力也就是恩格斯讲的无数的力的平行四边形(《恩格斯致约·布洛赫》,1890年9月21日)。当时所有人的竞争态势是鼎足三分,结果形成了一个半腰折。半腰折事先没有想到,事后看来非人力能挽回。那么传统的所谓天意,如果把其中的迷信色彩洗刷掉,也就是对合力的描写,而这是用力其中的人没有看出来的。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家成为统治阶层的主流意识形态。那里有一个根本性矛盾,就是儒家的最后主张是禅让,而它所服务的王权完全是家天下的皇帝独裁。于是产生了三个变化。一个是王莽,王莽学周公没学成。一个是曹操,曹操学文王学成了。然后曹操费尽心机学成的东西,被司马昭轻轻松松地抄了去。这就是 “魏耶?晋耶?”的深意。嵇康所谓“每非汤武而薄周孔”(《与山巨源绝交书》),其实不是对孔子和儒家有意见,而是看出来统治者的肆意利用,反对的是“魏耶?晋耶?”阮籍能作青白眼(《世说新语·简傲》四刘孝标注引),对具体的人是有肯定或否定的,但是“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晋书·阮籍传》)。司马昭问他,他也不谈,只是不断喝酒,一直喝到酩酊大醉。阮籍内心真的没有看法吗?不是的。他登广武,观楚、汉相争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晋书·阮籍传》)。难道秦宫汉阙都作了衰草牛羊野,他真的不明白吗?在当时的局势下,性至慎而不言,也算是带过去了。阮籍和嵇康有所不同,嵇康是忍不过去,阮籍是借酒而隐。(参考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阮嗣宗口不言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之。”)粗粗一看,三国时代没有这样存在层次最高的人。那么这个人在哪里可能有,这个人就在渔樵的脑筋中。渔樵至少可以假设一个人看破整个局,然后对这个所谓的天意防守住。不是对某个人或某件事有个防守,而是对整个局有一个防守。至于渔樵脑筋中的这个人又是怎么样的,可以再研究。
  
  
  
  “ 天教富,莫太奢”有异文,一个是“莫太奢”,一个是“不待奢”。我的推想呢,也许“莫太奢”是初稿,“不待奢”是修订稿。从全曲的悲观情调看,“不待奢” 更接近于作者想表达的原意。为什么“莫太奢”呢,实际上是持盈保泰。我们刚刚才富裕起来,不要把取得的成绩亏损掉,要好好珍惜。美国的布热津斯基写过一本书《大棋局》,说美国的高峰很快也会过了,现在应该早做准备。这就是“莫太奢”,所谓防患于未然,不会永远是好的。一九四四年在抗战胜利前夕,毛泽东给干部发了一本《甲申三百年祭》。我们不要再犯李自成的错误,如果一进城马上腐败,那就走过去的老路了。这些互相提醒的话,就是持盈保泰,就是“莫太奢”。现在正在高峰期,或正在走向高峰,“莫太奢”是事先的。“不待奢”呢,是事后回过头来想,哎呀,繁华一梦,还没有怎么开始就已经过去了。看整个套曲的思路,是马致远晚年的作品,所以应该是“不待奢”,好比追忆似水年华。过去曾经有过一段好时光,没有怎么珍惜,现在已经过去了。但是五十年也是过,一百年也是过,一千年也是过,泱泱帝国,多少繁华,一闪就过去了。“不待奢”,还没怎么奢呢,就已经过去了。“莫太奢”,还在往上爬,持盈保泰。
  
  
  
  那一天在讲课时引进渔樵的象,是从讨论计海庆译阿伦特《历史的概念》开始的。阿伦特认为,“自然即是不朽”,而人的东西是可朽的,我觉得这个观点还可以再商量一下。在中国文化中,自然的不朽和历史的不朽是相互映衬的,两者彼此争胜,下不了定论。举一个例子,罗振玉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刘鹗的儿子,三女儿嫁给了王国维的儿子。刘鹗的儿子叫刘大绅,是太谷学派的成员,也很有学问。刘大绅有一次写给王国维两句诗:“青山青史谁千古,输与渔樵话未休”(《新居口号》),可以作为对阿伦特的回答。“青山青史谁千古”,“青山”是自然,“青史”是历史,两者到底哪一个不朽,没有结论。“输与渔樵话未休”,“渔樵 ”就是中国的哲学家,或者是隐居的修行人。“输” 是借给你或者送给你,死的学问中原来有一个活的东西。我觉得王国维最后选择自杀,就是没有明白这个道理。因为他仅仅研究了历史,没有研究历史哲学。虽然历史研究得好,但是死在历史里面了。阿伦特的理想是好的,“把人类的业绩,从由遗忘而生的徒劳(futility)中拯救出来”。你做出再伟大的事情,如果没有被写进历史,或者没有被人谈起,那么早晚会给遗忘淹没,和没有存在一样。其实即便写进了历史,也会被遗忘淹没,所以要从由遗忘而生的徒劳中拯救出来。还可以举一个例子,就是作为《三国演义》开场的那首《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青山、夕阳还在,而英雄都没有了,他们的deeds和言辞,写不进历史就没有了。你去看这里的意象,把阿伦特的东西讲完了。在中国就是不下一个定论,青山和青史,两者互相竞争之间的一股向上的气,这才是最要紧的。《历史的概念》中摆不平的两个东西,在中国的文学作品中自然摆平了。
  
  
  
  讨论《历史的概念》的那一次课后,计海庆写来了一封信,为阿伦特进行了辩护:“但是我觉得阿伦特是理解到的,正是有了人们可朽的生命,自然或者历史才谈得上是不朽的。她对希腊精神的判断是,无论意识和自然都要在城邦、在人类的政治生活中找到自己的意义根源。我觉得城邦的政治生活的含义要广一些,公民大会、审判等,还有祭祀、演讲、观赏戏剧、运动会,乃至市间杂谈等,这应该和刘大绅赠王国维的两句诗意思相近。渔樵的意象也许就是几个看完某出悲剧后促膝交谈的普通雅典公民。”我觉得把渔樵的象拍到希腊去,把象理解成活的,多少就懂一点象了。公民大会、审判以及祭祀、演讲、观赏戏剧、运动会,乃至市间杂谈等,当然都有其政治性质。认为“渔樵的意象也许就是几个看完某出悲剧后促膝交谈的普通雅典公民”,我觉得也可以。但是我要提出的保留意见是,这些还是渔樵的象一部分内容,渔樵的象在深度上要超过他们。老百姓的街谈巷议,只是渔樵之象生存的末端,老百姓其实达不到渔樵。为什么,这些闲谈背后有个原因,他不知道。而这个原因背后还有一个原因,他也不知道。这个原因的背后还有一个原因,一直追溯到深处,把整个因果链条贯通了,才多多少少达到渔樵的象。
  
  
  
  我对渔樵姑且有个定义,这个定义也是个意见,是否靠得住还要考察,如果碰到新材料,还可以再改变。渔樵是在南北朝唐以后,尤其是在宋元以后受《易经》佛道思想影响而形成的生存形象,同时也是美学形象。单单是渔不算,单单是樵也不算,渔樵并提作为整体的这样一个形象,受的是《易经》佛道思想的影响。我大致可以举六个例子。第一个例子,邵康节写过一本《渔樵问对》,内容是两个人问答谈玄,那已经初步是渔樵的象了。第二个例子,是这个象的演变,《西游记》第九回,有一个渔夫和一个樵夫的问答。一个说我打柴比你好啊,一个说我打渔比你好啊。两个人互相争辩,一首诗来,一首诗去。谈到后来谈不拢,引出了长安城里的卖卜人。龙王说你卜卦准又有什么用,我就是主管下雨的人,改了时辰和数量,于是违背天条闯祸了。第三个例子,也是这个象的演变,有一首古琴曲《渔樵问答》,出于明代的《杏庄太音续谱》,题解如下:“古今兴废有若反掌,青山绿水则固无恙。千载得失是非,尽付渔樵一话而已。”近代《琴学入门》有一段解释:“曲意深长,神情洒脱,而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橹声之欸乃,隐隐现于指下。”第四个例子,是元代马致远的《秋思》“不恁么渔樵无话说”,如果秦宫汉阙没有毁坏,渔樵还有什么可谈呢。参考白朴的《庆东原》:“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第五个例子,就是杨慎的《说秦汉》,后来被移花接木地搬到三国,就是《三国演义》开场的那首《临江仙》“白发渔樵江渚上”,前面已经引过了。第六个例子,我觉得写得最好,就是刘大绅写给王国维的诗,“青山青史谁千古,输与渔樵话未休 ”(《新居口号》)。输就是输赢,也就是输送。为什么是输赢呢,赢就是多出来,输就是减少了。为什么是输送呢,我把这些话题送给你了,也把这些能量送给你了。渔樵之间的谈话就是Logos,青山青史谁千古之间的不平衡,到了渔樵的话里达成了平衡。当然平衡同时也就是不平衡,话未休是永恒的胶着和争执,没有结论。你要下一个独断性的结论,肯定会出现悖论,永远地交谈可以。从这里的六个例子来看,可以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渔樵而不是其他。比如说一个人在希腊开完公民大会回来,然后在茶余饭后谈谈,不可以吗,为什么是渔樵而不是其他人呢。
  
  
  
  还是要回到柏拉图的概念上来。阿伦特在《历史的概念》注9中说:“柏拉图确信:人类只是在某种程度上才是不朽的,即从时间的整体性上,把前后相继的所有代的人都算作是'一起存在(growing together)’的一个整体;对作为世代相继而存在着的人类而言,时间上的先后并不构成差别:参《法律篇》(Laws)721。换言之,只有从属于人这个物种,一般人才得以分享不死(deathlessness)。但这还不是接纳哲人们居住在它近旁的永恒的永在(timeless being-forever)。参见亚里士多德《尼各马科伦理学》1177b30-35及其后进一步的讨论。” 柏拉图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时间相,他把从古到今所有的人作为一个整体。但是他有一个限制性前提,就是只要人类存在。至于如果人类不存在了是不是还可以不朽,亚里士多德另外有讨论,此处暂且按下不表。柏拉图认为只要人类存在就可以不朽。那么人类存在的标志是什么呢,这个标志我认为可以是渔樵。一般人不会去研究秦始皇,而历史书上的记载,除了专门的人也没有兴趣。只有渔樵知道里边有个根源性的东西,跟人的生存有着重大的关联。所以不是所有闲谈的人足以造成你的不朽,而是每一代人里边总有几个渔樵在,柏拉图的事情才没有白做。
  
  
  
  那么还是要提这个问题,为什么是渔樵而不是其他人呢,为什么渔樵不仅是过去,而且是将来的存在呢,回答是渔樵关涉人类文化最基础的根源。可以举两个例子。中国的《易经》最早可以推到伏羲,再往前没有了。再往前完完全全是先天易,易还有,《易经》没有了。《易经》从伏羲造八卦开始,那么伏羲对应的是什么时代呢,渔猎时代或者畜牧时代。《系辞下》第二章所谓“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以佃”就是打猎,可以相通渔樵的樵,“以渔”就是渔樵的渔。在战国时代的人对古史的认识已经很清楚,认为渔猎时代或者畜牧时代是一切文化的根。当然“以佃”还不完全是樵,那么樵是什么呢?如果不认识伏羲不要谈《易经》,伏羲就是中国的人文初祖。是不是认识了伏羲就足够呢,在他以前还有一个燧人氏发明火,那就是樵。在《系辞下》中伏羲是写作“庖羲”的,庖意味着熟食,已经暗含了其前的燧人氏。那么渔就是食物,樵就是能量,火的能量可以取暖,可以熟食。食物和能量,提供了人类最基础的生存条件,其变化一直延伸到现在。《战国策· 齐策四》“冯谖客孟尝君”:“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孟子·告子上》:“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可以贯通后来的所有食物,是一路的象。樵呢,火种、打柴、煤炭、石油,一直到原子能爆炸,太阳能利用,都是樵的系列。那么伏羲和燧人氏,中国传说中最古的两个制作者,再往前就完完全全是神话了。渔樵,就是这样的深层根源。燧人氏发现火种,伏羲造八卦,也就是一个是文,一个是明,在中国意义上理解的文明也就是这样开始了。
  
  
  
  在希腊神话中人怎么来的,有一种传说是普罗米修斯造的。他拿来几团泥巴,造出了一个人(见《伊索寓言》,周作人译,中国对外出版公司,1999,54 页。又阿波罗多洛斯《希腊神话》,周作人译,中国对外出版公司,1999,31页。)在拉丁文中,人(Human)和泥土(humus)只有很少的差别,可以说是同根词。普罗米修斯造了人以后,发现人根本没有竞争能力,老虎还有爪牙什么的,人跟猴子一样,赤手空拳,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那么他出于怜悯心、慈悲心,来教给人文字、数字、耕种、医药以及占卜等技艺(参考埃斯库罗斯《普罗米修斯》第二场,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二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109-110页)。文字、数字就是《易经》的象和数,占卜就是《易经》的应用。文字、数字、占卜,在中国文化相应就是伏羲。另外还有耕种、医药呢,在中国文化相应的就是神农。《系辞下》称神农氏耒耨之利以教天下,那是耕种。又有神农尝百草的传说,那是医药。然而拿来这些东西还是不够,最重要的是他取了一根茴香杆从天神那里偷点了一支火,给人类带来了火种(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50-52,《神谱》561-566,张竹明,蒋平译,商务印书馆,1996,2页,43页)。这样某种程度上来看,也可以认为普罗米修斯是希腊的人文初祖,在他所教的技艺中包含着渔和樵。伏羲、神农合一,这就是渔,而首先带来的是火种,这就是樵。《尚书大传》:“遂人为遂皇,伏羲为戏皇,神农为农皇也。遂人以火纪,火,太阳也。” 这是汉代对中国古文化的总结之一,也可以对应普罗米修斯教给人的技艺。《尚书大传》以遂人、伏羲、神农为三皇,也许是较早的传说,和唐代小司马补《三皇本纪》以庖羲、女娲、神农为三皇有所不同。然而《三皇本纪》开篇就说:“太皞庖羲氏,风姓,代燧人氏继天而王。”仍取燧人、庖羲相继的古史系列,那么仍然还是渔樵。
  
  
  
  在希腊神话中,以后还有一个相关的传说。人有了技艺就以为了不起了,那么就出来了一个打断。宙斯担心人用不着祭拜我了,于是造了一个美女出来,给人类送来了潘多拉的盒子。普罗米修斯的兄弟打开盒子,疾病啊,灾荒啊全都出来了。一着急关上盒子,结果把希望关进去了。这个传说很有意思,可以分析这个象。人类所能运用的最重要的生存手段,在普罗米修斯时代已经全了,后来再没有根本性的突破,而这些生存手段实际上就是渔樵。属于伏羲的文字、数字、占卜,属于神农的耕种、医药,然后还有属于燧人氏的火,依靠这些东西,你要把关在盒子里的希望找出来。人除了维持自己的生存之外,最后想做的一件事情,《独立宣言》所谓追求幸福的权力,就是要把这个希望找出来。没有其他可以依据的手段了,而所有手段的最后目的就是把关在盒子里的希望放出来,没有找到人就不能安生,所谓宗教、哲学,在人类心理上的依据就在于此。在古希腊悲剧中,普罗米修斯后来被解放了下来,换上去了一个半人半马的东西。实际上,人的基因和马的基因很相似,《庄子·至乐》也说马生人,人不是猴子变的,是马变的。人类文化之间息息相通的这些象,真的很难说。当然,也可以把希望也理解为是一种火,那么也就是通过文要找到明。或者通过世间法的火,要找出一个出世间法的火,希望就是光明。那么施特劳斯在《创世记》找到的这条矛盾也就可以解决了。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然而太阳是第四天造的。那么最初这个光是什么呢,你可以理解为出世间法的光,不是你眼睛看到的光。
  
  
  
  这就是所谓渔樵,为什么是渔樵?中国文化有所谓天地人三才,渔是依靠水的,樵是依靠山的,山模仿天,水模仿地,天地山水的合一于人就是渔樵,所以不能单单是渔,也不能单单是樵。从生存根源上,渔樵既是远古的,也是未来的。只要人类存在,渔樵总是缺少不了。另外渔是往下走的,樵是往上走的。古人到达不了天,只能走向高山,所以对古代人来说封禅是一件大事,而现代人也无论如何对喜马拉雅山有一个向往。往上走和往下走的两条路交汇在一起就是渔樵,赫拉克利特所谓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同一条路(《古希腊罗马哲学》,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商务印书馆,1961,第24页)。我喜欢禅宗的一句话,“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五灯会元》卷五刺史李翱章次),也就是两极相通。高高的山顶,怎样才能立上去呢,那就是往下走,而且越深越好。往海底行深一步,往山顶就会站高一步,所以站的眼界要越来越高,做的事情要越来越低。在中国渔樵的思想来自《易经》佛道,渔樵用最简单的方式谋生,他没有依赖感,也不靠别人供给。陈寅恪有一回对吴宓说,我侪虽事学问,而决不可倚学问以谋生,道德尤不济饥寒。要当于学问道德之外,另谋求生之地,经商最妙(见《吴宓与陈寅恪》,清华大学出版社,1992,8-9页)。陈寅恪想研究纯粹的学问,但是谋生问题怎么解决呢?他想象的生活方式是经商。如果从经商推论下去,一直推至根源就是渔樵。渔樵就是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谋生问题,然后就是研究学问。而学问真正研究透了,如果不去写论文兜圈子,也不过是渔樵一话而已。
  
  
  
  再回到希腊,亚里士多德讲有三种生活,一种是享乐的生活,一种是公民大会或政治的生活,一种是沉思的生活(《尼各马可伦理学》1195b,廖申白译注,商务印书馆,2003,11页)。三种生活据说可以追溯到毕达哥拉斯,也就是他所谓游戏中的三种参与者,商人、竞赛者和观者(见第尔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第八卷第一章,马永翔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505页)。在我看来,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对应《独立宣言》的三种权利,生存权,自由权,追求幸福的权利。生存权就是普通老百姓过的生活,也就是物欲的生活,因为你不可能不要物质。自由权,这就是政治的生活。而追求幸福的权利呢,这是宗教的生活。用希腊的话来讲,就是沉思的生活。三种生活的变体呢,克尔凯郭尔讲人生有三个阶段,审美的阶段、伦理的阶段、宗教的阶段,也和亚里士多德有所对应,审美的是感官的,也就是享乐的。有人做了一个比方,他说审美的阶段是接近道家,伦理的阶段接近儒家,宗教的阶段接近佛家。他说的接近于蛮好,不能说等于,因为等于不对,道家的人在最后是不放弃这个生存权的。三种生活之间的不一致,也可以不矛盾,这个不矛盾的象就体现于渔樵。渔樵从彻下走到彻上,谋生的问题是解决的,他没有放弃劳动。为什么说彻下彻上,这三种权利都是贯通的。神学而不脱离生活的基础,不用到象牙塔里去,贩夫走卒也可以证道。三种生活复合在渔樵身上,然后再把渔樵的象破一破。
  
  
  
  回过头来继续看这六个例子。你要知道,渔樵是一个生存形象或者美学形象,但是写这些形象的人都不是渔樵。看出来这里的矛盾了吗?没有一个人是渔樵。邵康节不是,杨慎不是,刘大绅也不是。刘大绅好像是银行职员,他一直活到一九四九年以后(1887-1955)。这个渔樵的象完全是思想中的,所以刚才讲三国时代智慧最高的人在渔樵的脑筋中,而渔樵又在写这些意象的人的脑筋中。他们喜欢这个形象,自觉地或不自觉地使用这个形象,觉得这种生存方式好,把自己的理想投射了上去。这个象如果拆开来,每个人的身上都可以有渔樵的影子。理解我跟渔樵有同有不同,不同在哪里,有几个地方同是不是可能,这样就可能有一个上升,推广到整个生存。人类所有谋生的事情,如果从象的归类来看,都可以归到渔樵里边去。而渔樵谈的那些东西,我们也时时刻刻在谈,但如果要达到渔樵,还应该逐步推远一些。渔樵在政治生活上处于边缘的状态,写的人都不是渔樵。真正捕渔或砍柴的人肯定不会关心历史,白居易《卖炭翁》“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他怎么有闲心来关心秦宫汉阙里的事情呢。鲁迅《南腔北调集·听说梦》:“至于另有些梦为隐士,梦为渔樵,和本相全不相同的名人,其实也只是豫感饭碗之脆,而却思将吃饭范围扩大起来。”鲁迅讽刺当年的那些名人,吃饱了饭没事干,用渔樵打发一下闲愁。我看到的这些象鲁迅全看到了,但是褒贬的态度不同。想将吃饭的饭碗扩大,没有什么错,正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所以要探讨生存的根基。其实一个象也可以用于两面,把名人解消于无名人,鲁迅这些话涵盖了我刚才讲的所有意象。只是鲁迅把这些象用到反面去了,我是用到正面去了。
  
  
  
  在我看来,古希腊和中国先秦呼吸相通,这个方面我多讲一点,那个方面你多讲一点,内在的理路都是合的。在人类生存的十万年里边,其中绝大部分是非文字阶段,这里积累的传说和意象,深不可测。有些民族显示了这一部分,有些民族显示了那一部分,这里边的贯通真是讲不出。渔樵的象到现在还是存在,你看看我们的日常生活,有哪一样东西脱离得了渔樵。一个人天天脱离不了的开门七件事,都是极其密集的象,这样把日常生活的根源,通过渔樵的象可以有一个解释,你不明白就消受掉了。渔樵这个象可以推到生存根源,只要人类没有灭亡,渔樵就会存在。所以只能是渔樵,如果不是渔樵,附会不了那么多东西上去。渔樵是人类模仿的向上或向下的冲动,从“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到“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人类自己上不去,看看别的生物能上去,思想也就会远一点。人的内在冲动,通过这样一个象释放出来,投射上去,就是所谓审美。渔樵的象跟传统所谓的“耕读传家”不一样,一个相应于畜牧社会,一个相应于农业社会,这也就是伏羲和神农,道家和儒家的变化。渔樵和耕读可以是贯通的,《射雕英雄传》三十回描写段皇爷的四大弟子,就是连缀了渔樵和耕读。为什么五四运动要打倒孔家店,就是农业社会到了末期要变化,单单靠原来的能量守不住。渔樵的象在《易经》里边有,从《易经》还能再上去。在孔子那儿,儒道的分别不像后来那么大。孔子还能看到起始点,虽然趋向不同,但那个起始点是在的。后来的儒家看不到起始点了,“道术将为天下裂”,才有儒道的分别。渔樵是想远离政治中心到达边缘的,其实还是一个政治性存在。说要隐居,你能隐居到哪儿去。鲁迅的讽刺最尖锐,你们说采薇,义不食周粟,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你们在吃的薇不是我们圣上的吗。(《故事新编·采薇》)而这个政治性的象存在,激励庙堂中的人或者读书的人,反思自己的生存处境。不是为了扩大自己的饭碗,而是想自己饭碗的根在哪。你把生存链条的每一节贯通了,对生存根源就有了一个认识。上次谈到《桃花扇》结尾处的《哀江南》,在南明灭亡后,李香君的教曲师傅苏昆生做了樵夫,说书人柳敬亭做了渔夫,两人相聚于南京龙潭湖畔,而相识的老赞礼也路过此地,于是三人各唱了一套曲子以抒亡国之恨,而渔樵也就是当时人所想象的最后退路。
  
  
  
  儒家的圣人在《庄子·天下篇》中是第四级,上面还有天人、神人、至人三级。在庄子看来,儒家修到圣人的阶段,你才能看出上面三种人存在的意义。如果是下面的君子呢,看不出上面三种人的意义,他最高只能看到圣人。至于在君子以下的人,根本没想到有这种境界,只是糊里糊涂地过。上边阶梯的人能理解下面阶梯的人,因为上面阶梯的人不需要历练往上修,他本来就在下边。同时在局里边、又在局外边的人就是生存最高的状态。那么回到本文的开头,三国时代有没有看破这个局的人,不知道,如果有我们也没法检查出来。这些人不会表现,因为他是不表现的,或者表现出来的都是假相,或者他隐晦教导(esoteric teaching )。诸葛亮也可能对这个局是看破的,但知其不可而为之,你看到的情景他没有当真。所以没法判断某个人是不是渔樵,如果时代允许的话,他也会发挥应有的作用。刚才引柏拉图的这段话,消除了古今,整个人是复合的人。所以三国时代的象完全可以投射到刘大绅,甚至投射到现在。现在看破这个局也不晚,因为三国时代本来就和你没有隔阂。《易经》就是两件事,一个是研究历史,一个是展望未来。你不把过去的东西研究透,你不可能展望未来。那么你把过去历史研究透,展望未来是不是要算一个准确的命出来,用不着。为什么,其实还是明白现在,也就是你现在的生存状态。然而这个现在又是没有的,也是不可能最后解决的。既然最后不可能解决,我就放掉吧。当然终究还是有保留,因为人是有局限的存在,很多东西是放不掉的。但这已经是人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达到的生存层次也相对高一些。曾经有人来跟我讨论,如何对这个时代作出反应。我觉得不一定在文章上,甚至一个动作,一个手势都可以,高一点低一点,全在里面了。尽管我能够调整的范围是有限的,这就是我的宿命。但是就是在这个有限的范围里,通过对渔樵生存根基的探讨,至少可以看到一条进路。
  
  
  
  对所谓的天意看破不稀奇,而是要防守住这个局。天意就是各种力量的合力所形成的攻击,对于这个攻击本身有一个防守,这个防守是生存的尖端。我觉得“白发渔樵江渚上”还太晚,理解这些内容应该越早越好,最好是年轻时就看明白,白发的时候要明白更高的东西。刚才讲的推想,从修行的角度来说,这些都是戏论。《论语·公治长》“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孔子要讲下一句话,子路说我上一句话还没体会出来,你慢点讲吧。这里一句句都是踏踏实实的工夫,时时刻刻要注意,谈的东西是不是过了,是不是有实在的东西垫在下面。没有实在的东西垫着,那么谈的完全是戏论。讲渔樵的时候,三国的象全盘清清楚楚,这个整体的局绝对把握好。“魏耶?晋耶?”深得不得了,“汉耶?魏耶?”就不通了。其实马致远也不一定完全知道,他是从审美的角度看出来这个象,换一个字上去就不舒服。又比方说白发渔樵,因为杨慎想不出一个黑发的人来,那只能是白发。用荣格的话来说,就是一个老智者的形象。其实我想,如果《易经》由那些打瞌睡的人来讲,总归是不行的。像《学易笔谈》的作者杭辛斋早年就是革命家,后来通过读书变成了老夫子,那是另外一回事,在少年时代都是雄姿英发的。至少这个局是能看破的,但看破了也没什么,还有上面的东西。
  
  
  
  古希腊nomos有三个相关的意思,第一个是不成文的习俗,第二个是成文的宪或法,第三个就是歌。“从胸臆之中出而彻太极”(《乐纬动声仪》),真心唱的歌都是贯通肺腑的,就是你的能量达不到。京剧里面有些唱腔,声音可以达到很高很高。流行歌曲其实也就是现在的诗,它们如果能比较长久的流行,也保存了相当一部分人的思想。只是现在的流行歌曲没有人编辑研究,大量地淘汰掉了,最好的会碰到一点点边。古代的人随口讲出的话就跟生存根源有关系,因为他根基厚,现在都被概念什么的弄浅了。古代的东西我觉得生命力都还在,只是到了现代社会,有几个象要变一变,不能直接搬过来。如果在追溯中一层一层解消,从清代儒家上去到明代的王阳明,然后到宋代的朱熹、陆九渊,然后再到汉代,然后再到孔子本人。把孔子本人的象解散掉,各就各位了,先秦的象才会出来。把这个象复合在现代,完完全全是对的。中国先秦和古希腊的在交流中互相对话,把彼此的精彩焕然洗发出来。没有先秦比一比,希腊的东西显不出来。没有希腊比一比,先秦的东西也显不出来。否则农业社会的色彩不能洗刷掉,多多少少还会有些封建色彩。孔子无论如何绕不过去,真面目很难讲。诗亡而后《春秋》作,东周时代王家文化散到民间,孔子把里面的内容保存了下来,所以《孟子·滕文公下》讲“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古希腊也是城邦文化毁坏了,智者们各行其是,各讲一套。苏格拉底在民间找人辩论,想要重新理出一个思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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