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脱,一个人和野生动物的维尔。
“墨脱,那是我们西藏最大的维尔。”
和扎西桑俄堪布聊起墨脱的时候,他一眼羡慕的说道。
“上次去西藏的时候,我们只到了波密,路不好,都没有进去。”
墨脱,藏族古称“白马岗”,“白马”是莲花的意思,“岗”是莲花盛开隆起的高地。
“维尔”在藏语里是类似于秘境一样的存在,隐藏起来的胜地。千百年来,无数人跋山涉水,希望去往维尔,寻找传说中的美好世界。
我很喜欢维尔这个词,它有点像指环王里的霍比特人的家乡 “夏尔”,佛罗多·巴金斯以及比尔博·巴金斯的故乡。
漫山遍野的翠绿风景,木头搭建的精致房间,对了,还有上等的烟叶。每次,堪布和我说起维尔的时候,我脑中都会飘过《霍比特人》里的镜头。
墨脱,作为藏语中如花儿一般的“梅朵“音译,是雅鲁藏布江进入印度阿萨姆平原前流经的最后一个县。
“雅鲁藏布江在西藏东南部山地无法通行的丛林里隐匿消失了。据说,那一带的地势海拔九千到一万英尺之间,阿萨姆平原仅仅五百英尺,两点的直线距离只有一百二十英里,那么,这条大江是怎么样流下呢?”英国探险家贝利上尉在他的《无护照西藏之旅》里这样写道。
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让雅鲁藏布江在向东奔流的时候,在这里突然来了一个90度的转弯,切出了一片神奇的大峡谷,这里包含了从高山冰雪带到低河谷热带季雨林等9个垂直自然带,也是世界山地垂直自然带最齐全、最完整的地方。
01 墨脱,神秘的南方
很多年前,在从西藏回青海的火车上,我读完了后来和沈从文、熊希龄并称为湘西三杰的陈渠珍所写的《艽野尘梦》,火车经过唐古拉山口,旷野浩渺,漫天飞雪,我只觉得心中满满的,脑中全是一个世纪前陈渠珍和西园穿越这里,茹毛饮血中的无助和绝望。
《艽野尘梦》相关片段 图片来源于网络
1910年,陈渠珍随川军从打箭炉走昌都入藏,在途径波密时候,说起了白马岗,他这么写道:
余曰:“活佛究在何处?”
老人曰:“彼中活佛,距此一万八千里。何国何地,亦不知其名。但经白马杠入野人地,又行数月始至。其地遍地莲花,气候温煦,树木扶疏,山水明秀,奇花异草,芬芳四溢。活佛高居莲花中。莲花大可容人。白昼花开,人坐其上。夜间花合,入寝其中。地下泥土, 捻来即是糌粑。枝头垂露,饮之皆成醇呛。人能诚心前去,无不立地成佛。”老人言之, 津津有味。
“遍地莲花,气候温煦,树木扶疏,山水明秀”,我一直觉得这是汉语所描写的白玛岗中最美的一段,看的时候,让人很是神往,一直存在心里。
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初,地理发现的时代早已到达了尾声,虽然探险家已经踏上了这个星球的大部分的地方,但是青藏高原,依然充满着神秘。这其中围绕三大地理问题,即有关玛旁雍错的大河源头、珠穆朗玛峰的高度,雅鲁藏布江与布拉马普特拉河及恒河的关系,西方世界展开了激烈竞争。
在《闯入世界屋脊的人》这本书里,讲述了印度测量局为了获取西藏的地理信息,所开展的“班智达”计划。
1997年由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
图片来源见水印
1879年,为了确认雅鲁藏布江和布拉马普特拉河的关系,印度测量局派了一个蒙古喇嘛去寻找雅鲁藏布江的流向,随行的有一位锡金仆人基塔普。他们潜入西藏,顺江流而下,但很快就无路可走。
等回到林芝,基塔普发现,他被喇嘛当作奴隶卖给当地的头人了。基塔普学会了裁缝手艺,通过向一个寺院的喇嘛求情,基塔普后来得以先后两次去朝圣。在拉萨的时候,他托人通知印度,他某天会从雅鲁藏布江的上游抛下原木,通过下游看是否可以看到原木,以此来确认雅鲁藏布江和布拉马普特拉河的关系。可是,虽然他把做了记号的大量原木扔进江里,但印度那边没有得到他的消息,没有派人到江边搜看原木。
基塔普是一个文盲,一路上没有做笔记。但他有出色的记忆力。等他回到印度,口述了一份考察报告。这份报道,帮助了贝利上尉,以及他的《无护照西藏之旅》。
1983年由西藏社会科学院资料情报研究所出版
图片来源见水印
1913年,英国上尉贝利等人从印度经阿萨姆北上,沿丹巴江进入大峡谷核心地段,绘制了精致的地图。他们在白马狗熊附近证实了基塔普发现的雅鲁藏布江的彩虹瀑布。
如同他在书中所说:“我们解开了雅鲁藏布江的谜题,勾画出了阿萨姆和西藏之间的地理边界”。
这条边界,就是后来在1914年的西姆拉会议上,被提出来并影响至今的'麦克马洪线'。
“这条边界,在英国和俄国不断加强对于西藏的影响之时,对英国来说无疑是一条很好的缓冲。”
在阿拉斯泰尔·兰姆的《中印涉藏关系史(1904~1914):以“麦克马洪线”问题为中心》里,他这样写道:“通过英藏双方互换公文的方式确定了麦克马洪线:在不丹与缅甸之间沿着阿萨姆喜马拉雅山脉的山脊划定的一条边界线。因此,从英国人的眼光来看,麦克马洪线可以被视作英军自1904年9月撤离西藏首府后,这十年的一个象征。”
当然,此次探察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西方人有关西藏荒凉、贫瘠、高寒的记忆,他们发现原来西藏也有像雅鲁藏布江河谷地带这样拥有肥沃土地、适于耕作的地区。
回顾整个探险史,雅鲁藏布江大峡谷都是最晚被准确描述和记录的区域。1911年,阿蒙森和斯科特已经分别先后到达了南极点,但到达雅鲁藏布江的外面人依然屈指可数,这里的崇山峻岭,丛林繁盛,如刀切般的悬崖峭壁,阻挡了无数的人。
02 一个人与野生动物的维尔
墨脱,如今主要有门巴人、珞巴人,以及从昌都等地后来搬迁的康巴人,人口比例大约是75%,15%和10%。西藏的东南部,从西至东分别是门隅、洛隅和察隅,住着门巴族、珞巴族和僜巴人。
大峡谷被称为“洛隅”,原居民是珞巴人,在藏语里就是“南方的人”的意思。在尼泊尔有一个藏族世代居住的地方,叫做木斯塘,藏语里就叫“洛域”,四川大学陈波教授就基于在木斯塘多年的研究,写了一本书叫做《消失的洛域》,很是好看。德国人类学家米歇尔曾经写过一本类似于画册的书《沿着喜马拉雅》,里面就有很多木斯塘精致的建筑和画像,里面全是藏族文化的模样。在国家和行政的边界并没有那么刚硬之前,这些喜马拉雅南麓的山谷和峡谷里的居民都受到西藏深深的影响。
门框上的装饰品
18世纪中后期,门隅地区的门巴族人,不堪苛税暴政之苦及自然灾害袭击,抱着到东方寻找“佛之净土、莲花圣地”的目的,开始了千里迢迢背井离乡的大迁徙,迁往白玛岗,史称“门巴东迁”。
后来,由于波密王和噶夏政府希望获得这个区域的控制权,不断的介入到门巴人和珞巴人的土地纷争之中,让两个部族的人对抗了许多年。
在信仰和文化上,门巴人更贴近于藏族人,信仰藏传佛教,而珞巴人则信仰万物有灵的原始崇拜。著名的六世仓央嘉措就是门巴人,在他的出生地,有一座很有名的寺庙,达旺寺。
一个崇尚藏传佛教和万物有灵的“维尔”,应该是由人和动物所共享的。
墨脱有个达木珞巴族自治乡,而“达木“在藏语里,就是老虎的意思。我们走在达木的乡上,如今依然有很多老虎的画像和痕迹。
乡上的农家乐,墙壁上有很多老虎的壁画装饰。
在过去的很多个世纪里,门巴人、珞巴人,都在和野生动物的互动中,彼此试探并竞争着空间和食物。作为一个和森林为伴的民族,经过一系列仪式所加持后的打猎曾经是他们生活中的重要的组成,是获取蛋白质并且交换商品的重要手段。
只是当下,我们需要重新的来描述这种行为,并寻找发展新的可能。
03 我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墨脱
当我走在墨脱林子的时候,我想,或许这就该是一个林子该有的样子?
看惯了整齐划一、千篇一律的树林的我们,或许会很不喜欢这里的杂乱无章,甚至有点乱七八糟,数不清的树种,辨不完的植物,还有随处可见的动物痕迹。
左图为小熊猫粪便,右图为某猫科动物挂爪印。
供图/李成
这可能不整洁,但却很美。
每一片树叶上,都粘着雨珠,倒映出整个森林的绿色。每走几步,都有可能被脚下的藤蔓或者腐叶绊倒。
墨脱或许是一个标准,告诉我们一个好的森林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今年,林芝机场到墨脱的交通距离就会缩短到4个小时左右,墨脱以及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毋庸置疑会不断的出现在公众的面前。
或许,墨脱将不再是远方。
在国家林草局秘境之眼项目的支持下,我们和西子江生态保育中心合作,开始在墨脱开展了持续的红外相机调查,第一期,80台相机。
在这些镜头里,
我们看到云豹频繁的走过镜头,
红外相机灯光打在身上
露出云朵一般的花纹的时候,
那真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祝福;
六种色系的金猫,
几乎一种不缺的依次走过相机,
告诉我们一个多彩缤纷的自然该有的模样;
除此之外,
还有云猫、黑熊、高黎贡鬣羚、小熊猫、水獭,
以及无数的其他。
当然,还有稍远处老虎的鸣哮。
墨脱,走到了人们的面前,我们该如何面对这里呢。是选择开发,像一个矿藏一样,迫不及待的变现。
还是好好的保护,来告诉我们关于自然,关于人和自然更多的故事,给这个时代留下一个可以参照的模版,告诉我们自然保护的希望与可能。
不过,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给保护者和自然爱好者最大的挑战,在于它背后的历史,不断被提及的争议边界,以及如同20世纪初,各方对于这个区域不断增加影响和控制的努力。
保护者很少会面对如此复杂的情况,但不论如何,这里都值得我们来守护,不是吗?
撰文/赵翔
周嘉鼎对本文亦有帮助
编辑、排版/王善玮、真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