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見民國時期東蒙古史料《趙文郁日記》影印本出版發行!
編著者:趙文郁 撰 李俊義 整理
出版社:國家圖書館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5月
ISBN 978-7-5013-6594-4
裝 幀:精裝
定 價:3200圓
出版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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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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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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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趙文郁生平紀略
趙文郁天才駿發,殖學汲古,仰慕晉人陶淵明之風範[4],“性恬靜,喜勤勞,敦倫常,重信義,勵節倫之行,薄世俗之好”。他十八歲開始走向工作崗位,先後輾轉於白音波羅村、古都河河南雙廟村、碾房村[5]、柳條溝門村、崗子村、敖包村、四分地村和孤山子鄉南灣子村等地,“設帳訓蒙,奉親教弟,寄寓他鄉,以糊其口”。
趙文郁在青年時期,“親老弟幼,而貧苦猶甚”,僅靠“伏處斗室,訓誨生童”之有限束脩來維持生計,“往往菽水難贍,饑寒交迫”。而其“母病風痺,醫治不痊”,其家“既乏衣食之資,又困醫藥之費,減衣縮食,萬難麕集”。面對如此窘境,作為趙家之頂梁柱,趙文郁力行孝友,“延醫服藥,盡心調理”。以後,“母病雖未轉劇,而沉綿床榻,竟成久病之身”。即便如此,趙文郁“惟以順親心,體親意,無恕言,無慍色,務使雙親安樂,永免憂懷為主”;“持己則以淡泊清靜,忍苦忘憂,勞逸平均,起居有節為要;待人則重然諾,存忠恕,寧人負我,毋我負人”。他全身心致力於文教事業,“每欲啟迪後進,振作文風,以移山填海之忱,為覺世牖民之舉”。
趙文郁在壯年時期,其妻鄒氏因精神抑鬱而服毒自盡。鄒氏所生一子名喚銅軸(一作“銅州”),在其母去世不久亦病亡。儘管“妻亡子死,蹇運頻遭”,而赵文郁“不改常度,處之泰然”,黽勉向上,頑強拼搏。或作文,以寄托心底之哀思;或賦詩,而排遣胸中之塊壘。他作《寄恨錄并序》云:
丙子年二月初一日(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三日)亥刻,髮妻鄒氏服阿片自盡。親老子幼,艱苦萬分,滿腹牢騷,無處發洩。因將此事之前後情由,仿鼓詞體格以抒寫鬱懷。一腔孤憤,可以借此發揮;萬種愁懷,可以借此遣散。且烟雲過眼,轉瞬成空,不筆於書,來者莫曉,細述情由,以志余過。
此日誠酸鼻,他年亦斷腸。
愁多船莫載,恨重斗難量。
言至傷情處,徬徨問彼蒼。
淚每隨聲下,情偏付水流。
快刀難斬恨,美酒莫消愁。
展卷重回首,悲歡個裏求。[6]
此外,趙文郁又作《悼亡兒銅軸詩并序》云:
亡兒銅軸,生於甲戌年正月初八日(一九三四年二月二十一日)。伊當降生之年,偏值還鄉之會,本欲命名為還鄉,以作紀念。後以其五行缺金,其長姑遂命為銅軸。此子眉目如畫,聲若銅鐘,聰明乖巧,意態動人。見人念書,即肩背俯仰,學作念書之狀;教之唱歌,能隨聲附和,高低叶韻。因其聰慧外露,恐不永年。方二周歲,其母歿去。有解之者曰:其母之壽短,因此子之命毒其母,其母雖早赴幽冥,此子必延長年壽,此即所謂予角奪齒,附翼兩足之公例也。人既以此寬解,余遂以此自信。孰知有大謬不然者,丁丑年正月,此子患感冒風寒,身熱如火。余為學務羈身,匆匆入學,遇崔寶岩先生來,言此子表症未除,宜發汗,給了一包麺子藥,灌藥之後,汗出如漿,而喉中生痰,聲如扯鋸,未及半日,竟了却殘生矣。余聞訃之後,淚如湧泉,百般抑止,悲不自勝。嗟余時乖運蹇,至於此極!老母抱病,八閱星霜;山妻夭亡,未及一載。衣食告罄,惟憑筆硯以謀生;菽水難瞻,依人門戶而作嫁。所賴以寬慰高年,差強人意者,惟冀此零丁弱質,培養成材,以紹書香,而綿宗嗣耳。孰意天不我惠,并此弱息而奪之。峰巒起處,是兒長臥之鄉;斗柄回時,為余斷腸之日。愧余戔戔薄德,難覓返魂之香;怪天赫赫威靈,不續長命之縷。然而壽夭一致,且須抱達觀之懷;生滅無常,何必作無益之慟。落茵墮溷,春風本出無心;短命長年,造物何嘗着意。未帶古稀之壽,短折莫如夭殤;本無長聚之緣,索逋何須戀債。空即是色,一任色且歸空;假權作真,看來真皆是假。前生前世,必造此淒慘之因;今歲今年,適結此悲凉之果。思前想後,余心本可釋然;止禮發情,吾意從無罣礙。所可痛者,雙親適當遲暮,竟失却掌上明珠;二老正值高年,誰繼此窗前皓月?吾年已過而立,膝下依舊空虛;兒歲方交三周,微軀又歸大化。茫茫藍宇,無處可問前因;黯黯前途,何時方饒樂境?觸緒傷情,臨風墮淚,竟不知以何法消遣,方能解些愁恨也。或曰:生死本關天數,愁歎毫無裨益;吾人正值青春,子嗣何難再育。且是兒不死,是財不散,舉凡夭殤之兒,盡是誆騙之鬼。吾人今既受騙,正宜恨之惡之,而不宜悲之惜之。待吾之夙債償清,善緣積滿,自能螽斯延慶,麟趾呈祥,誕生永壽之兒,永無悽愴之事。且命中應有困苦,早晚終煩遭逢;運裹註定挫折,耐過方能無事。因緣夙定,人力何能勝天;氣運難回,放懷只可委命。正不必以有用之心血,作無益之感傷矣。蓋知足常樂,無境不可自寬;隨遇而安,有緣自能再會。只可以此藥石之言,聊作寬懷之術。復擬小詩,以舒鬱懷曰:
民國二十五年(一九三六年),趙文郁曾一度棄教從政,被選為日偽禮讓村之主席書記。然而他乃一介書生,兩袖清風,“不喜逢迎,不善交際,樸實直率,啟口見心”。不久,他便憤然辭職,忠悱耿直,寧為直折劍;恪肅懇至,不作曲全鉤。并賦詩以明志:“宦海儼與孽海同,終朝懊惱似牢籠。波平浪穩回帆早,轉舵移舟趁順風。”[8]其價值取向與處事原則,由此可鑒;其凜凜節操與錚錚風骨,於焉堪表。
趙文郁重操教書育人之舊業,讀書做事,樹德立言,力學深純,心術正大。民國二十六年(一九三七),他參加日偽機關之教師招考,在赤峰縣錄取的十一人中,首屈一指[9]。民國二十八年(一九三九年),他被任命為赤峰縣公立崗子國民學校校長[10]。民國三十年(一九四一年),他在承德偽師道訓練部學習時,畢業成績名列榜首[11]。
民國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趙文郁繼續在南灣子私塾教學。民國三十五年(一九四六年),定居於此。民國三十六年(一九四七年),學校因故解散,趙文郁回家務農,耕耨之餘,傾心致力於自己和恩師夏雨亭著作之整理。民国三十八年四月初九日(一九四九年五月六日),他因突發心肌梗塞而不幸辭世,時年僅四十有一。春秋未展,棟樑早摧,哀哉傷也,可悲可歎!
《趙文郁日記》包括《髫齡瑣記》二卷、《廿年略記》六卷、《過眼雲烟》四卷、《曙光集》三卷,内容翔實,鉅細靡遺。這些親歷、親見、親聞之“三親”資料,雖出自僻居塞外鄉野之人,然其“所著詩文,頗示己志”,并且見微知著,以近窺遠,折射出民國時期內蒙古東部地區之歷史風雲和農牧交錯帶之社會變遷,也反映了斯時斯地之教育面影和底層百姓之精神風貌。茲將閱讀所得,臚陳如次:
趙文郁十八歲以前之求學經歷,見載於《髫齡瑣記》上下卷。共二十回,凡十餘萬字。他精於觀察,厚於積學,功於練技,勤於筆耕。舉凡方物名勝、土風民俗、儒林掌故、耆舊軼事、師長隽語、友朋趣聞,娓娓道來,如數家珍,實乃“斐英華於髫齔,留碩果為典型”之作。關於此日記之寫作緣起,他在卷首開宗明義地寫道:
凡我所要記載的,無非是本地風光、眼前實事。因為我正生在清朝末代民國初年,國是也一天繁雜起一天,人民也一日苦惱起一日。我又是生在山村僻境、久住山村僻境的一個人,所以凡我記載下來的東西,老是帶着一些山野氣味,免不了寒素家風,正可補助小說中一切缺點。這就好像在高廳廣廈、洋樓洋房的大街上偶然有一所茅簷草舍、翠竹蒼松的景象一樣,未嘗不可以調節空氣,遠隔塵囂;又好像在冠蓋堂皇、花團錦簇中,偶然有竹杖芒鞋、綸巾羽扇的野人出現,也覺得別開生面,眼目一新;又好像聽慣了京腔大戲,偶聽得漁歌樵唱,也覺得別饒逸趣;又好像住慣了通都大市的人們,一旦得到一點山野趣味,也可以領略一番大自然的風景。我就本着這點意見,來記錄我的日記。同時,我的境遇正是由治而亂、由局部的戰亂而演進到世界大戰亂的時期,中間有賊匪的跳梁,有軍閥之擾亂,有苛政的摧殘,有日本的壓迫。而我個人家庭中的窮餓困苦、疾病紕繆,個個層出不窮,不斷地受到了襲擊包圍。總而言之,我前半生的歷史,完全是困餓歷史;前半生的生涯,完全是憂患生涯。所以我的日記,也可以說是優患餘生的日記。我將日記改作章回小說的原因,一者是不受月日的限制,二者是想起什麼來,就記什麼,比較隨便一點,至於內中的事實,總不夠小說的資格,無有小說看着熱鬧。也可供我個人的回憶資料,將我前半生中的曲折情景,稍留一點雪泥鴻爪;將我個人的真相,也算描摹了一個小照。雖於社會無益,於我個人也算有點補助。凡和我接近的師長、朋友、親族、生徒,有一點關聯的,全記在我這個本上。一旦展卷一看,好像他們和我永久團聚、永久談心的一樣。往這上面一想,覺得我這本日記很有可記的價值。同時,光陰迅速,時代變遷,好像演電影、唱京戲一樣,一會兒摸了一個文劇,一會兒摸了一幕武劇,若不將這些苦樂悲歡的情節稍稍的記下一點,這不就全算做了一場大夢一樣嗎?且我們最甜美、最寶貴的時間就是青年時代,可是這個時光再不能永駐,一轉眼就電掣雷奔的過去,我們若想着重溫舊夢,恢復一點青年狀況,非將青年時代的事情記下一點,打開書本一看,就將我們的青年狀貌,又在書本上看見一樣。
趙文郁十八歲以後教書謀生之經歷,見載於《廿年略記》六卷之中,共七十二回,凡三十餘萬字。儘管作者在從教期間生活窮困,然其吃苦耐勞,因循隱忍。“每行一事,貫徹始終,絕不見异思遷,半途而廢”。這位曾經滄海、歷盡坎坷之儒生,假以筆墨,嘯歌悲叱,慷慨淋漓。其品行之卓犖、意志之堅強,在卷首中所言甚明:
人若被窮困壓住,行動不得自由,意志不得舒展,處處受到金錢的限制,時時感到衣食的困難。人生最不幸的是窮困,最苦惱的是窮困。所以人人也最厭惡窮困,要遠躲窮困。以我的經驗來看,窮困能約束人的心神,窮困能激勵人的志氣,窮困能受到人的指責。窮困能攻錯,是上天爺特為人留一個方便法門,開一條慈悲覺路,專依窮困來教育群生,來治療痼疾的。是“窮困”二字,人千萬不要看輕,不要厭惡,總要設法來戰勝窮神,來突破困境。將來苦後回甘,方知窮困之妙用。我正是嘗試窮困、閱歷窮困之過來人,敢將我之半生所受窮困,宣佈出來以作參考。實則紙上所記的窮困,不及身之所受的窮困萬分之一。然因此知彼,亦能窺見所歷窮困之一斑了。拋過閒言,書歸正傅。
話說我自十八歲以前的日記,大概略見於《髫齡瑣記》之內。自十八歲以後,再從此慢慢的敘起。前記已交代過去我的家庭。自去歲分家,共有姐妹五人,兄弟四人,父母祖母,共合十二口人。家無升斗之糧,外累萬千之債。既不能食租衣稅,又無可稱貸借取。我父親又係三十餘年鋤鐮不入手之人,弟輩又全在幼年。千鈞重任,盡擔在我一人之身。我此時責無旁貸,無可推諉。只可捨死忘生,與窮神餓鬼交一場血戰。究竟我依什麼能力來戰勝群魔,應付現狀呢?說來正自好笑,也就是至平至常的“忍苦耐勞”四個字。這四個字說着似乎容易,實行起來也有無限的困難、無限的波折。我的日記,雖有萬語千言,無非為這四個字來寫照;我的經過,雖有百折千回,也無非依這四個字為主宰。忍苦是怎樣一個解法呢?凡人認為可攀的,我皆不敢沾染。就像抽烟耍錢,好吃懶做,飲酒狎遊,嫖娼宿妓,這皆是我所痛戒的事情。凡人認為苦惱的,我皆實地經驗。就像粗衣惡食啦,忍凍挨餓啦,受人譏刺、忍人訕笑啦。其他若缺錢花,有罪受,竟成了我的家常便飯,不足為奇的啦。耐勞是靠長持久,耐住勤勞,不敢無故的耍脾氣、使小性。更不敢中途變卦、半路撂車,以貽有始無終之誚。我的性情天生不是這樣,這全教“窮困”二字壓在頭上,硬往這條道上逼。除用“忍苦耐勞”的秘訣來突破難關,旁的辦法實在用不上的。這四個字看着似極平凡,其實非經驗過來之人,不知其中的甘苦。當實際走這條道路的時候,有時令人怒髮衝冠,有時令人咬牙切齒,有時令人氣惱攻心,有時令人淚流滿面。或熬熬煎煎,如坐針氈;或反反復復,如乘逆舟。只可再接再厲,低首下心,慢慢的往前磨煉。到了鬱悶無聊、無可排遣之際,唯有往禪經上着想,將世界來看空。[16]
趙文郁負琦瑰之才,抱鴻博之學,值艱難之遇,全孝友之真。其山居之意裕足也,其苦中之樂饒給也。在《廿年略記》卷尾,他自信滿滿,雄心勃勃,以亢朗激越之情調,憧憬未來美好之生活,逶迤有度,醇實無疵,蘊蓄既厚,發抒彌光,也為下一部日記《曙光集》做了很好的鋪墊:
今年二月二十寅時,生了一男,其生辰是乙酉年乙夘月辛丑日庚寅時,九歲運。因他五行少火,命名為家勲。此子生而多病,什麼赤遊風啦、重舌啦、咳嗽啦,一切疾病,連續到現下纔好。我此時已一男二女,於願已足。兄弟四人,全部完婚,全能自立。父親七十一歲,還很健壯。母親六十二歲,雖然手脚不很靈便,下不來炕,然已病了十七年,病勢仍不增不減,可望高齡。家給方面,承受先業五六十畝薄地,又開了一點荒地,每年已收穫十七八石糧食。近年又置了一輛新鐵車,牲畜氣力,已有一騾三牛,三十餘隻山羊。全家十四口人,豐年已倖免凍餒。這是我二十年來心血結晶。一所小院,六間土房,老少男女,熙熙攘攘。以後外人壓迫,已告結束。中國國運,又慶昌明。從此以後,事親教子,尋我性天之樂;玩水觀山,永絕愁歎之聲。覺得無一處不光明,無一事不快樂。真覺撞破愁城,打開難關,洞天福地,已為期不遠了。因將這一段日記,聊作結束。以後再別開生面,另紀情景。就好像度過暗夜、又見曙光一樣。下一部日記,定名為《曙光集》,以接續這《廿年略記》的首尾。將來邁入一步新階段,定有一番新氣象,以適合吾人之新理想了。正是:
未來儼夢想,人盡陷迷關。[17]
果不其然,趙文郁將民國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之後的日記命名為《曙光集》,集成三卷,共三十一回,凡十五萬字,道出了抗戰勝利之後國人的心聲。如第六回《縱清談連連聆妙義,求上進兩兩入師範》記曰:
自日本降服,祖國光復以後,成天價擾擾攘攘,未得消閒。本打算作幾首詩,以舒感慨,以表喜慶。迄今月餘,未成一字。今得一點閒工夫,補作小詩(即《因祖國光復感而賦此》)如下:
久困存亡生死關,而今還我舊家山。
一身枷鎖全拋掉,萬種愁懷盡放寬。
旗覩青天千載幸,幟飄白日萬民歡。
自由平等今恢復,雖處嚴冬不覺寒。
心情儼若出籠鳥,意緒渾如順水船。
四海歡騰昇白日,萬民高唱露青天。
豁然一洗牢騷氣,久屈必伸缺必圓。
再比如,《曙光集》第九回《文章遊戲似有先知,仁義學說堪稱卓見》記曰:
貫一走了以後,我又想起日本降伏之事,再擬幾首小詩,以表喜慶之意:
妖氣掃盡露青霄,心曠神怡樂境饒。
國土儼與地獄同,食衣無日不愁窮。
乍聆佳音喜又疑,強權終有盡頭時。
平時意志日皇皇,佳耗傳來喜欲狂。
堂堂華胄性寬和,萬國衣冠朝貢多。
民國二十二年(一九三三年),日本侵略者佔領熱河赤峰,直至民國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年)結束。此間,趙文郁曾被迫到偽滿洲國熱河省承德師道訓練部接受帶有奴化教育性質的特殊培訓。他骨傲而不肆,意狷而不僻,將這段特殊的經歷真實完整地記錄下來,左宜右有,緝玉編珠,集成四卷,顏曰《過眼雲烟》,顯露出正直文人不屈不撓之家國情懷。共三十七回,凡二十萬字。作者陳述往事,豪氣凜凜;針砭時弊,嚴詞振振。愛恨交織,悲喜相隨,文心具眼,頗堪細讀。關於此日記之寫作緣起,作者在卷首、卷尾中業已闡明:
此乃我的一部分日記,內容盡記的,我在承德師道訓練部受訓練的一段情事,全係實在情景、實在記錄,并無一點演義附會地處。現在民國光復,“滿洲”淪亡,一切一切,盡付過眼雲烟。我的這一本日記也好像做了一場幻夢一樣,本無有很大的價值。然我的腦筋裏,永遠忘不了這一次訓練的經過,總想把他記出來,以供我將來的回憶,以作“滿洲國”時代教育的參考。又好在當這平民文化盛行,用一些村言白話,也能將當時情景描寫出來。好將當時受過的苦楚,經過的曲折,一一貢獻給大家。[18]
我受過這一次的訓練,好像熬過了一個生死關頭,再有一星半點的煩愁,也不覺怎樣了。但是這一段的困苦,我久想把它記下來,一再因循,終未着筆。直到了日本降伏的次年,丙戌之歲,我在南灣子成立私塾,費了四十餘天的功夫,纔將這一段情節,由日記形式改成了小說節目,定名為《過眼雲烟》,以供我將來的回憶。現下日本人已應了“覆巢之下從無完卵”之語,有自戕的,有乞討的,有被俘虜的,有充勞工的。藤榮在事變以前,已轉勤往海拉爾,遭此亡國慘禍,萬無生存之理。趙校長也轉勤黑河省,因不服水土,客死他鄉,燒成一撮骨灰,由子女領回埋葬。可惜校長生成一副雄偉狀貌、洪亮聲音,而竟年逾五旬,受日本人之撥弄挫折,遽歸道山,可勝太息!其他各教官,皆音信杳然。同人中,惟韓成業曾來過一張明信片,當即去信答復。以後皆鴻鱗未睹,想念徒勞。這就是我在訓練部中一段故事,欲知後事如何,須看我另一部日記。[19]
趙文郁博聞強識,學行卓异,“吟風哦月,講古論今,絕不以貧窶為意”;“於朋輩燈紅酒綠,呵雉呼盧之時,己唯有觀山玩水,吟詩把卷而已”。他善屬文章,尤擅作律詩,描景敘事,抒情陶性,零紈片羽,久而成帙。現有《文法指南》(一册)、《己巳詩草》(一册)、《壬申詩草》(一册)、《辛未詩草》《乙亥詩草》《丙子詩草》《庚午詩草》(合訂为一册)等詩文集稿抄本四冊存世,其中詩二百餘首,遊記、傳記、碑記以及其他辭賦、散札等數十篇。
除上述詩文之外,趙文郁還仿照清人紀昀《閱微草堂筆記》而完成《芸窗雜錄》(原名《芸窗隨筆》)一稿,共十九則,凡六千餘言。作者惜墨如金,於寥寥短章之中,將其“所經所見所聞之有關勸懲、有裨心性之事,拉雜記入一些,以作觀感參考之資,而寓警省勸勉之意”。通覽全稿,可知作者所言不虛。其文剖判白黑,獨出睿裁。“凡事之稍涉虛偽、淫穢、喋褻之語,皆略而不書,免致令青年男女,觀閱之下,惑志亂性,有損無益也”。[20]其寄托之深情,諷喻之微旨,於此可見一斑矣。
夏雨亭原名夏霖,字雨亭,後以字行,更字潤甫,直隸承德府赤峰縣初頭朗村南營子(今赤峰市松山區初頭朗鎮南營子村)人,祖籍山東青州府臨朐縣(今山東省濰坊市臨朐縣),一生以教書為業。其人崇尚公道,肅正是非,見聞繁富,閱歷廣博,性愛文章,才長辭賦,留連風懷,感激物態。雖伏處衡茅,偶有會心,形諸篇什,深湛幽眇,縱橫馳驟。如作於民國九年(一九二○年)之《夢感》一文,預見日本侵華之事,觀察犀利,識見遠到,其文云:
國亂民貧,優思無已。欹枕午眠,惆悵倍甚。倏有一少年壯士,搴簾而入,若舊相識者,揖余而言曰:“國勢岌岌,人心皇皇,強鄰壓境,四郊多壘,倭奴倡亂,雲擾不寕,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凡吾國民,若不振刷精神,以求自強,終不免為奴隸,為牛馬,鞭之打之,生之殺之,一聽命於人,亡可翹足而待也。君尚相安於無事乎?”余曰:“某人有滅此朝食,以雪國恥之心,其奈力不能達何?”其人曰:“吾願與君圖之。”於是,南聯雲貴,北盡外蒙。旌旗蔽日,槍炮震天。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斗平。炮響處則倭奴號天,馬踏處則倭奴呼地。而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凡我華胄,受制於倭奴之事,鬱結於心而忍氣吞聲者,一日而盡得其平也。於是賞功酬勞,治酒高會。忽見少年踉蹌入,曰:“倭奴至矣!”言未已,竟炮聲喧填,豁然頓醒,則見夫壁上鐘聲、方鳴四向云。
針對上文,趙文郁事後評曰:
當我在民國九年乍見此文時,知識未開,不明時勢,不知倭奴係何國何人,有何開罪先生之處,而竟深惡痛恨,夢寐縈懷,至於如此其極。以後纔打聽明白了,倭奴就是日本,然仍不明白他的可恨原因。直到了偽滿建國,親受日本人的蹂躪摧殘,纔想起先生夢感之言,實有先見之明。乃現在日本塌台,國恥已雪。而先生已久歸道山,不得親見。夢感素願,未得實現於生前,終得徵驗於身後。今覩此文,不勝感慨系之。[21]
除此之外,夏雨亭作於民國八年(一九一九年)之《與日本書》一文,說明日本覆亡之祸,縱論古今,義貫東西,其文云:
夫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各國之所同欲也,豈獨爾日本乎?然非有令德,以洽群情,勢必不能也。苟有令德,彪炳於外,則人仰之若父母,從之若歸市。所以抗英制美,撫全球而禦萬國也不難矣。爾日本心如虺蜴,性同豺狼,欺詐狡猾,貪殘暴戾,包藏禍心,不務令德,且亡朝鮮以極辣之手段,束中國以極苛之條約。數十年來,所作所為,犯《萬國公法》,違和平宗旨,為列邦之所同疾,天地之所不容。而欲為全球之主人翁,豈不戞戞乎難哉?爾獨不見夫歐之德意志乎,乃全球第一等國也,其富強蔑以加矣。惟無令德,以求大欲;徒恃血戰,吞併各國。未幾,而違公法,起公憤,戰團一結,一敗塗地,卒蹈拿破崙之覆轍。況爾區區三島之日本,富不如德,強不如德,兵士器械更不如德,竟欲肆其蠶食鯨吞之志,是誠緣木以求魚也,如之何其可哉。由是觀之,爾日本譎詐之心,貪婪之跡,亦可稍斂矣。苟非然者,此國不能敵,彼國則能敵;彼國不能敵,各國則能敵;各國不能敵,萬國則能敵。有不猶如德意者鮮矣,有不甚於德意者尤鮮矣。我中國與爾接壤,不忍袖手,恐爾執迷不悟,致犯眾怒,因而動干戈,興甲兵,社稷淪亡,國土不保,時過追悔,不亦晚乎。故致書與爾日本,一則免汝國覆亡之憂,二則謀各國息兵之計。苦言良藥,爾宜三思可也。
針對上文,趙文郁事後評曰:
貫一今日住在校中,談了半夜的閒話,偶談到夏老師給學生改課文時,曾出了一個《與日本書》的文題,這正在民國八年的事情,今將這篇文記在下面(見前)。我將各篇文翻騰出來,交給薛貫一看了一遍。我說:“大哥,你看這篇文,雖然是遊戲筆墨,竟將日本的覆亡之禍,完全說明。說他不務令德,而求大慾,早晚得和德意志是一樣。這話說在二十年以前,竟證實於二十年之後。假使日本早知道這段道理,不是老生常談,又安有敗亡之理?”貫一說:“真的,可見咱們老師也有先見之明。”我說:“這不是用生尅之數來推算的,這是用聖賢之理來推測的。可見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多助之至,天下順之;寡助之至,親戚叛之。這事非實地經驗,親眼看到,又誰肯相信呢。古今興亡之跡,全跳不出仁暴二字之範圍。蓄仁則興邦,暴必亡國。日本之亡,就亡在貪暴二字上。”[22]
夏雨亭曾跋涉山川,登臨覽古,興酣落筆,風發泉湧,思心通遠,體識沉明。著有《東龍王廟納凉記》《秦山廟觀戲記》《古槐記》等傳之於世,筆意蹁躚,文采斐然。其中,尤以《紅山遠眺賦(以“一覽眾山小”為韻)》而名噪塞北、聲騰漠南,其辭云:
適意蓬茅,陶情衡泌。論道有人,養生無術。變遷時序,共領清風;更換時光,莫負佳日。氣清天朗,携來國士無雙;嶂疊巒層,登到名山第一。原夫赤峰之東有紅山也,翠嶺岧嶤,青峰嶄嵌,紅影烟蒸,紅光靄淡。晚霞飛去,行見山色蒼蒼;曉雨晴時,削盡山容黲黲。據塞北而成巨鎮,不礙登臨;接遼東以號雄關,何妨遊覽。惟望人到山巔,應休笑鬨。詩莫先吟,笛休遽弄。看大地接阡連陌,可稱陸海之田;望遐方水複山重,疑是桃源之洞。岡巒起伏,勝景實多;冠蓋往來,翩翻有眾。於是乘石磴,望松關,明晴嶂,露雲鬟。遠峰環拱,遠水潺湲,遠樹搖空蕩漾,遠村繞徑回環。白雲飛向碧空,偏添逸興;黃菊開當夾路,更覺解顏。蘇學士曠志怡神,築樓臨海;羊襄陽追今思古,立碣在山。已而日已西斜,遊心未了,路轉峰頭,步回林表。繁音聒耳,鳴來唧唧秋蛩;密影當空,望見翩翩歸鳥。領略幽閒,消除煩擾。幾輩挑燈聯句,有誰獨擅詩佳?吾儕剪燭銜杯,惟我常嫌量小。[23]
趙文郁在讀書與教書期間,蒙恩師夏雨亭耳提面命,點撥指授,崇其德高,慕其藝精,積養修學,卓越識見,靈心敏悟,廣象自酌。師生二人弃燕雀之小志,羨鴻鵠之高翔,過從甚密,相知益深。關於這一點,夏雨亭獎掖之恩尤渥,趙文郁感銘之心獨深,他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統計我的一生知己,就有學識、有德望的推算起來,一個是我的恩師夏君諱雨亭。我的一點學力,全由於恩師的指導訓誨。同時并特垂青眼,十分關切。就恩師贈我之詩句論之,亦可想見知遇之一斑矣。附記原詩如下:
羨君才質本聰明,時雨春風喜并行。
數載裁培成往夢,頻年饋贈總多情。
繁華舉世誇新進,敦樸何人重老成。
殘暴遼寕多少事,纏綿話到夜深更。[24]
羨君灑落年方富,愧我蹭蹬鬢已皤。
青出於藍言不妄,冰生乎水話非訛。
春蠶雖老絲難斷,猶願文章共研磨。[25]
敬業實多門外漢,樂群殊少箇中人。
援今證古三更月,論史說經一座春。
但願時時常聚首,好將詩賦再翻新。[26]
但我之恩師,已歸道山,詩文亦多零落。謹就相贈之句,書此以作紀念。[27]
關於幼年跟隨夏雨亭學作詩文之情景,趙文郁在日記亦有師生“揚風扢雅,拈韻調聲”之細節描寫,語簡情深,言近旨永:
話說我在六分地念書,得遇夏老師的講解訓誨,薰陶誘掖。因為功課繁多,將我忙亂了一個頭昏眼黑,廢寢忘餐。兩個月以後,才漸漸的找着了大門、就了一點次序。一早晨有一個對字,到了對七個字上,又叫我和孫家弟兄學着作五絕詩。我在聽着要作詩的頭一天晚上,就夢魂顛倒,作起詩來。可見我對於作詩的情趣上,興奮到了極點。次日天色昏黑,就背完了書,拿下詩題來,是《春風》(五絕,得風字)。我先畫上了一首仄起的平仄字:丨丨一一丨,一一丨丨一;一一一丨丨,丨丨丨一一。又畫上一首平起的平仄字:一一一丨丨,丨丨丨一一;丨丨一一一,一一丨丨一。依着平仄的格式,再往上安排字。又得對平仄,又得合乎春風的意思,又得押出風字來。塗抹了多時,纔湊出上供的包子,五個字一摞的詩來。送上詩去以後,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盼着老師給我改下詩來,看看我作的倒是行不行。這時候,學生的盼着改詩,就和秀才的盼着出榜是一樣的着急,伸頭縮腦的,一會兒去看看,一會兒去瞧瞧。一見老師拿起筆來,要改正詩的時候,這兩隻眼睛,就集中在老師的筆桿上,就想着在筆桿的動搖上,推測出改的是個什麽字來,好容易盼着老師將詩改完,又一半會不叫往下拿詩,盼着老師走出教員室,好跑進去看看改的是什麼。但是這位老師,除了大小便出去而外,輕易看不着他走到門外的。所以他出去的機會也很少,我們着急的程度也增了加。幸虧是一天早晨作一首詩,至晚到午後也能將詩本拿將下來。在往下拿詩的時候,一看我的詩本改了許多,共合二十個字,留下的不過四分之一。經老師在改本上往下一講,說是作五絕詩,末後兩句,得用對仗。若有渾脫流麗的句法,不對字也可以。但是在一乍學詩的時候,必須懂得規矩,不倒平仄。等到學的火候純青的時候,有點平仄不調,也無什麼關係了。再有一點注意的地方,是不可說敗興的話,總要往高興的地方着想。古人有因作一首詩,成了詩讖,好像將他的一生命運全註解出來的。在《紅樓夢》上,這一類的詩讖最多,一看就能明白的。我一聽作詩的事情,有很多的講究,以後更要加小心加仔細的去作。但是遇着一個題就將我憋的無法,字斟句酌的,詳細推敲,有一個不懂平仄、不明講解的字,也不敢往上寫。等我作上詩去,將詩稿就記了個純熟。自己計算着,這回可懂點法門啦,決不至於改個全篇的啦。一往下講詩,見仍改了不少。我又將改的句法字法,詳細記熟了,再反來覆去的講究討論了一番,覺着下一回再作詩,一定有點把握了。就這樣的興興頭頭、踴踴躍躍,今天盼明天的詩題,明天想後天的詩料,一天覺着明白起一天。就好像在漫荒拉草的野地裏,認着了一點道影;在黑烟古董的暗夜裏,發現了一線光明。作着作着,有時也留下三句兩句,有時也通首不改一字的。以後,又每五天作一篇文。我作文的心理,也和作詩是一樣,總是不敢輕易下筆,務將字法句法參考了又參考,研究了又研究。等着將文章擬好,也就將這篇文背的純熟的啦。再細細的斟酌一番,有一個字或是一句話覺着不妥,就趕快的更正了他。我對於用字上,特別加細,恐怕寫上一個訛字,或是寫上一個差字,落了無趣。一覺着有犯疑的地處,寧自不寫他,也不敢往上胡寫。盼着往下拿文的心理也和作詩是一樣,經過老師改下一課文來,就覺着有了一點主張,也就記住了一樣文法。改過的課文越多,這主張也增加的越大。以後逐漸逐漸的有留下一半的時候,也有留下全課的時候。我在一乍學着作文的時候,有不少的同學也求我給他幫忙。我因面軟心慈,情面難却,有時幫助了一二個人。以後來求我的是越來越多,每出下一個文題,非作個十篇八篇的,是應酬不出去的。我的文法自然是日見進步,他們的文法遂依賴性成,永無發展的希望了。所以在求學時代,千萬要自己努力,萬不可依靠旁人。因學問之道,至深至奧。非用一番血心,下一番苦力,是不能積久貫通、深造自得的。我今既將作詩作文的門路尋着,將這一步的難關撞破,心中的這一番快樂,簡直的就形容不出來啦。人都說書中有黃金,我這個時候,覺着黃金也不敵讀書的快樂啦。這是我的前半生中,最感快樂、最有興趣的一個階段,也是我的起死回生、由孽海狂瀾中得着一隻救生船的時候。假使我仍隨着以前的老師,去盲從瞎混,必致痛苦增加,光陰虛度。竭盡一生的力氣,也要枉費心血,鬧到加一,至多成了一個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冬烘先生,那纔叫未念成了書,念成了病啦呢。我想到這裏,對我這位老師,只有表示滿腔敬意,一百二十分的感激罷子。[28]
關於夏雨亭教書、作詩之情狀,趙文郁歷歷在目,聲聲入耳,他在日記中言其勤苦、道其所得:
這時正是鮮花燦爛、蜂圍蝶鬧的時候,到了這裏散了一會步,也覺着心清氣爽,逸興悠然。可惜那時并不會作詩,將這一段的詩情畫意空自辜負。但是我這位老師,對於詩上,可就太有講究了。他的睡覺的炕上,放着一張小桌,桌子上擱着紙墨筆硯,和一盞火油保險燈,燈火撚的小小的,永不撚滅。他老先生等學生全睡下以後,他纔就寢,嘴裏哼哼唧唧的,不是念詩就是念文,念着念着,念成了一首詩,或是念成了一句兩句的妙句。立刻就坐起來,將燈撚亮了,寫在本上,再躺下去睡。在這一夜的工夫,他睡着的時候很少,未等着雞聲報曉,他又早早的醒來,立刻又穿上衣裳起來。他天天是這樣的忙碌,他自己也常說,覺得很熱的炕,本打算着多躺一會,可是不知不覺的就穿衣起來,起來了以後,纔想起方纔的念頭來,又不願意再脫衣去睡啦。他老先生的吃喝方面,倒很講究,每天三頓酒,一頓止喝四兩的一小壺,喝完了就吃飯,每飯必預備一點菜。所以一年中賺錢多少,全用在吃喝方面,一頓飯也離不了酒和菜。[30]
夏雨亭飲酒而不過量,嘗作《不為酒困說》一文以自警與警人。趙文郁讀後評論云:
先生性嗜酒,好杯中物,然飲有定量,永不及亂。且經年教讀,不荒正業,非若狂士之借酒鳴高、流連忘返者也。若先生者,誠可謂不為酒困之典型人物。先生恐後生學子效其飲酒,而不效其勤於職業。故特作是文,以明其趨向。至於七賢九老,猶斥為世界之蠹。則先生之崇實黜華、務實際而不慕虛名之概,亦可想見矣。受業趙文郁書後。”[31]
夏雨亭對趙文郁之詩文,坦誠品評,確切指陳,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深情惓惓,厚意綿綿,這些細節都保留在趙文郁的日記中:
我將我所作的一些詩文,求老師給刪改一遍。遂將原本放下,又借上幾本參考書。午飯以後,又回到山灣子。等到過了五月節,我又到了夏老師家,給老師送去十斤燒酒。將所點閱之詩文本也拿回來,見在我的詩本上,有時經老師也次韻和上幾首,有時也另作幾首。我的原本,多數是一字未改。後面有一個總評是這樣:“規模已具,再求超脫,不難為詩壇健將矣。然規模可學,超脫不可學。惟在熟讀唐詩,細心領會。超脫之來,有不期然而然者矣。”[32]
今夏作詩很多,賦亦作了數十篇,有《關壯繆單刀赴會》《岳武穆奉詔班師》等篇。過端午節,又到了夏老師處,將詩賦草全呈交老師改正。夏老師正領着女孫上河邊去閒遊,不多一時回來,將我作的日記詩草看了兩首。遂說道:“年青的人可以學詩,不可以作詩。因詩能抒寫性情,往往將一些牢騷之氣發表出來,此古人所說詩到窮時句易工也。”我聽到這裏,深深感佩師言。以後對於詩句。就不敢多作了。[33]
出於對夏雨亭的尊重,趙文郁“欲搜集業師詩文,彙為專集,俾廣流傳,以彰師德”[34],這在日記中也有所記述:
午間,和老師(指夏雨亭)、之翰(夏雨亭長子)一同飲酒,我遂說起想為老師印一印詩草的事情。師笑曰:“還得好好的整理一番,印一個薄薄的本就行。等你們有權位有資財再說吧,今年年景歉收,不必逼人作難啊。”[35]
我對這幾名學生,也天天講唐虞,道古風,作詩作文,十分興頭。每日抄一些樊山詩句,看一次王鳳洲《綱鑒》(即《綱鑒會纂》),念一會古文詩賦。往往至深更方睡,雞鳴即起。閒時也擬幾首小詩,以舒暢性情。茲將與夏老師唱和之句,略抄幾首如下:
《春興》:
治生醫俗雨無方,閒伴生童守舊章。
斗米聊當微奉養,琴書猶得近農桑。
鮮花滿徑蒸蓬戶,芳樹環庭覆畫堂。
日色盈窗人睡起,披書危坐意徜徉。
守愚即是養生方,不必殷殷覓典章。
乘興何關春早晚,感懷常計世滄桑。
有香有色花三徑,無影無聲月一堂。
最羨淵明解綬後,歸來性質自徜徉。
米貴長安困樂天,心懷難得似當年。
藿藜豈僅仲由食,屩履將同季子穿。
二月仙桃紅似錦,三春弱柳碧如烟。
此情此景何堪問,枉度韶華一悵然。
一事無成敢怨天,蹉跎已過二毛年。
馮唐易老悲心竭,李廣難封望眼穿。
事業半生托筆硯,歲華幾度換雲烟。
且看富貴窮通者,行處皆因數使然。
寒暖平分二月間,蕭齋寂靜戶常關。
觀書久臥身無力,讀史勤披意獨閒。
謀食人誰耕綠野,遣懷我獨望青山。
鄉居孤陋乏儔侶,信步天街自往還。
人事天時轉瞬間,清明從未宴鄉關。
傳來榆火非無故,插到柳條豈等閒。
暮暮朝朝三月景,風風雨雨六朝山。
龐公此日如能在,訪不相逢不肯還。
一冬無雪春無雨,滿眼塵埃不愜心。
孰意方交三月節,沛然喜降萬家霖。
田農長嘯趨南畝,墨客清吟過北岑。
花柳燕鶯齊閗勝,閒觀艷色聆佳音。
讀書夙有斯民志,歸隱豈無望雨心。
三月鶯花酧美景,萬家男婦仰甘霖。
霏霏膏澤蘇遙野,漠漠烟嵐净遠岑。
從此依旬群念慰,好將樂歲慶知音。
刮垢磨光德日新,掃除積習返天真。
時時拂試同金玉,莫使沾埃復染塵。
真成鄙陋佻狂人,薰染已深難遽新。
練達世情磨勵性,豈終長此苦吟身。
涉世持身德為先,細行加謹慎周旋。
笑余意態疏狂甚,神定尋思一惕然。
燕鶯各具一番新,追本窮源自有真。
亂墜天花君莫信,出門無不是紅塵。
漫作藏名遁世人,一番著作一番新。
安懷本是平生志,碌碌何堪老此身。
懷才欲試各爭先,緯地經天妙斡旋。
如不逢時且忍性,窮途何必淚潸然。
以上各詩,係在詩本上,經夏老師批閱倡和之句。迄今展卷一觀,猶如和夏老師聲氣相通,一堂晤對一樣。[36]
我於抑鬱無聊之際,曾擬幾首題古人詩句,借他人杯酒,澆自己壘塊。又蒙夏老師各和一首,今并記之於下:
逞巧曹奸相,埋名劉使君。
嘗梅情甚雅,煮酒意何殷。
味易酸甜辨,才煩優劣分。
驚心方失箸,雷恰及時聞。
梅酒非常宴,曹公志不群。
眼都空世界,意早注劉君。
大業原同建,英雄可共論。
仲謀誇後日,事已兆三分。
朱子真高士,負薪興亦豪。
固窮功自勵,安分志難撓。
不受千般苦,難留萬世褒。
學成名立後,晚節樂陶陶。
自待亦何高,芻蕘興實豪。
負薪行且讀,論世首頻搔。
異日青衫換,今朝白眼遭。
事成因有志,姓字晚年褒。[37]
依旬昨夜降甘霖,霽雨今朝慰眾心。
嶺岫收回千里霧,日光逐退一天陰。
平湖草長連遙浦,曠野雲深接遠岑。
領略無邊絕妙景,頓舒懷抱暢胸襟。[38]
時雨初晴喜作霖,謳歌處處見歡心。
山川明媚昇朝旭,樓閣參差失午陰。
蜀錦翩翩蒸小圃,吳綿縷縷捲遙岑。
天開一幅丹青畫,藜杖遊來滌俗襟。
姜萬福有一個妹子,婆家姓夏,和敖包夏家是同族,在四分地住,為夏老師之族嬸。為討米債,告了姜萬福。風聞姜夏氏之告狀,有夏老師的請托。我遂給夏老師去了一封信,訴說姜姓兄妹之經過,請不必管他的閒事,并問候師之現況。不多日,竟接到夏老師的來信一封,茲記全文如下:
文郁青鑒:頃接來函,已悉一切。近來現狀,實不堪言。財政困難,已達極點。學校幾同魏武之雞肋,將來之結果,誠有不堪設想者焉。差幸賤軀粗康,所以告知己者此耳。來函言姜某之事,僕實未嘗過問。姜某既是樂善之人,諒能善視同胞,決無惡感對待彼處。既有來人,敢托分神,為其兩造調和,免起訟端。僕亦感激不盡。肅此特覆,順詢近好!知名不具,六月十一日。[39]
十三日,天氣很好。聽說夏老師又上了史家,我遂又去謁見。老師問:“你得何日入學?”我說:“規定正月十八日。”老師說:“你也該回去啦,不可久事依戀。人誰不願長聚,但是各有生給,事所難能。止可遇有心曲應談之事,用筆言談心可也。”我聽老師說到這裹,不禁觸動感懷,幾乎淚下。遂說:“老師總要以保養身體為重,不必為兒女操心,犯些無益之愁。您老是頂明白的人,用不着學生來解勸。”老師也點頭歎息了一會。史在修在一旁說:“我想給老師在陸家營子找一個學館,將初頭朗的學校,叫之貢[40](字子善,夏雨亭次子)維持着,可以免去兒女之閒氣,也可照料一點家務。”我說:“很好!您就辦辦吧。”我臨當辭行又對老師說:“學生我的家境,請老師也不必惦念。自要挨不着餓,就百事全有啦。”
晚年的夏雨亭體弱多病,又被家族瑣事所困擾。當恩師因晚輩不肖而心緒不寧之時,趙文郁寫信并賦詩以慰之,詩云:
佛說因緣豈可輕,真真幻幻證三生。曇禪色相渾無礙(借用和尚無兒孝子多典),揖讓高風非不情(因子不肖,暗切師長)。可共顏曾誇事業,聊同天地比心情。身雲須若團圞月,射彩流光萬古明。[42]
特別值得一提的,日記中有一件感人至深、催人淚下、令人難忘之事,是趙文郁費盡周折為恩師夏雨亭立紀念碑銘。
夏雨亭病逝於民國二十一年七月二十二日(公曆一九三二年八月二十三日),三天之後,趙文郁驚聞噩耗,“好似青天打了一個焦雷,立刻心似刀攪,悲慘難言。久而久之,竟失聲慟哭起來”。遂在至聖先師孔夫子牌位下,“寫上夏先師的靈位,朝夕奠祭,以盡微心”。又寫上一副對聯:“一代文風憑鼓勵,畢生學子資栽培。”橫批寫:“道繼儒宗。”又擬律詩二首,“以資追悼”,詩云:
蓬山添得清高侶,塵世留來文字緣。
未卜高天終可補,深悲恨海實難填。
平生一派英騷致,流水桃花一渺然。
化雨普沾諸弟子,流風廣被於人文。
尼山泗水饒同調,賦海詩城獨奏勲。
深惜未齊喬岳壽,思師哭斷海天雲。
次日,趙文郁“又預傋下一壺酒,辦了一篇祭文,在先師靈位前面祭奠了一番。率全校生童,跪讀祭文,方出口一念,便悲慘不已,念未終篇,便念不下去,遂伏地慟哭起來。又將酒點着,一直將一壺酒點完,纔罷”。[43]
過了幾日,趙文郁來到夏家,“又問了問先師的詩文稿本,又不知被誰拿去。想着印刷詩文,竟無從入手。遂計劃着先聊絡同仁,募一募款”。趙文郁“遂在燈下給薛通(字貫一)、常永平、孟憲章各寫了一封信去,書內大致是請各顧念栽培大德、訓誨深恩,聯合同人為先師修起墓碑,印刷詩文,以供流傳萬古,炳耀千秋云云”。次日,趙文郁遂同夏之貢“往先師靈位前致祭,過去小西營子,往西南行約二三里,在一個土崗前面,有一個新墳,這便是先師壠墓。遂將供獻擺上,將酒點着,焚化香紙畢。一想到去秋告別情形,今日凄凉狀態,不覺悲從中來,淚如泉湧,遂伏地慟哭多時”。趙文郁又叩拜祝告了一番,信口吟成一首七律:
追悼先師欲斷腸,物存人杳益悽愴。
遠山秀色含悲色,細水波光泛淚光。
黯黯荒烟籠淨土,茫茫蔓草映斜陽。
臨風無限傷情處,皎日空明花暗香。[44]
回到夏家校內,趙文郁“又訂了一個小本,上寫'立碑印詩募款冊’,內中擬了一篇序文,寫明募款原因,有願助款者,即自己先註明助款多少,將款募好,再辦事情”。并將此冊留在校內。[45]
又過了幾日,趙文郁與同學林峰峻(字冠五)相遇。林峰峻“一邊說着,一邊又談到夏先師的僊逝。他也很覺慘慟,又作了一首挽詩”,趙文郁“也依韻和了一首”。茲迻錄二人所作詩如下:
吾師底是赴僊鄉,噩耗驚聞痛斷腸。
泣血恨無起死術,呼天難覓返魂香。
從今笑貌何由領,已往德恩靡日忘。
界隔陰陽渾如夢,追思惟有淚沾裳。[46]
何事歸真返帝鄉,哭師慟斷九迴腸。
芸堂莫覓芝蘭氣,齋舍空餘翰墨香。
德比地天思靡已,恩同山海感難忘。
啟箱怕撿詩文稿,觸緒傷情淚滿裳。
當夏雨亭辭世百日忌辰,林峰峻托趙文郁“代作了一篇祭文”。并親至初頭朗,“買了一輛轎車、兩匹頂馬,在墳前燒了燒”。林峰峻回來告知趙文郁:“同史在修一同去的,外來致祭的很少。可見是人在人情在,世態炎涼,可勝慨歎!”[47]
次年四月初一日,趙文郁“想着到了老府廟上,看一看碑的樣式尺寸,以備給夏先師立碑做參考,遂領上三四弟、胡外甥一同前去。到得廟中,參觀了一番,見碑式拙劣,不足為法”。[48]
對於為夏雨亭立碑之事,趙文郁“奔走鼓勵了二年,迄今尚無一定辦法”。第二年秋,“經鮑三爺的好意,又向楊修純(時任翁牛特右翼旗旗長)提倡了一番”。是年冬,趙文郁好友白玉麟的學生在趙文友所在學校念書,他“乘機又向白君聯絡了一番”,并修書一封:
玉麟仁兄雅鑒:敬啟者。語有之曰:一死一生,乃見交情;一貴一賤,交情乃見。人之酬知報德,必生死不移其心,貴賤不變其志,方得謂之仁人君子而無愧也。弟為夏先師提倡立碑一事,心餘力絀,人微言輕,號呼年餘,毫無效果。今蒙仁兄與楊君修純先生贊助倡辦,高誼淩雲。此正所謂不以生死移心,不以貴賤變志之仁人君子也。茲擬一宣傳文草,請兄與楊君刪改更正,或刷印,或抄寫,通知大衆,同力合辦為荷!
書信之後,附趙文郁所擬《為夏雨亭先生捐資勒碑啟》,以作宣傳之用,秀語天成,胸襟可想。趙文郁“將發起人多寫了一些的緣故,因為上述這些人,除了我個人而外,全有一些名望財勢。想着借重他們的力量,替我呼籲倡辦一下”。其文如次:
敬啟者。勒碑立碣,可彰盛德於千秋;樂善捐資,亦著芳名於百世。茲為夏君雨亭先生,學德兼優,聲名卓著。全聲玉振,培才俊於赤峰;絳帳杏壇,振文風於紫塞。誠一方之儒宗,而四鄉之師表也。今者,先生既沒,德惠長昭。同人等或念芝蘭之交,或屬師生之誼,欲倡遠邇同人,特為垂立墓碑。聚沙為塔,以彰先生之功;集腋成裘,而慰同人之望。惟望樂善高人,重義君子,慨解義囊,宣傳贊助。請書助款芳名,以備同勒碑碣。定於乙亥年古曆七月二十二日,為夏先生僊逝三週紀念日,於此日將碑做妥,樹立墓前。事成之後,不惟夏先生光增泉壤,即同人等亦感激無已矣。
發起同人:楊修純、白玉麟、趙文郁、史在修、孟憲章、徐華清、薛通、謝鴻逵。[49]
趙文郁意識到“無財勢之人,倡辦義舉,是萬分不易的”[50]。此後,趙文郁在碾房成立義學,“將立碑之事,寫了一些信發出去。又借重安道德會的機會,隨時隨地,見人就聯絡。遇便就通信。真好像中了心病,着了瘋魔一樣。張口是道德,閉口是立碑,用盡所有的力量,大肆宣傳起來”[51]。
趙文郁竭盡全力操持立碑之事,竟招致包括夏雨亭長子夏之翰在內的一些人的冷嘲熱諷。趙文郁日記中的真實描述,揭露了包括前清秀才徐華清等居心叵測之人的醜惡嘴臉,白紙黑字,昭然無疑。試舉幾例,可見人情冷暖,世態炎凉:
徐庭桂來說:“夏之翰來啦,請您去呢。”我遂又到了徐家鋪中。夏之翰見面先說:“叫老弟你跑腿費心,為你老師立碑,總算有師徒的誼氣。可是我困乏極啦,招待不起,恐怕得罪了大家。這碑做成了嗎?不如給他退回去吧。”我一聽這話,真覺冷氣攻心。遂說:“碑已定妥,文約已立,勢成騎虎,不得不辦。且一乍操持立碑,是大哥您的主張。我以後又與您去信相商,取得同意。又面見各方面,合計此事,均表贊成。我這纔敢着手倡辦。等到與石匠議妥碑價式樣,又與各家去通知,徵求意見。又在初頭朗邀集大家,面商辦法。我又連找薛貫一,協同辦理。當批合同時,我領着石匠,冒雨前往。我曾誓之一死,事在必成。又恐吾兄招待不起,與大家合計着,將招待費在碑款內籌出來。”
我未等說完,徐翁(此指徐華清)便插口說:“錢在哪裏呢?”我說:“現下作准的,已二百餘元。除了碑款,全補在招待費內。”徐翁說:“那錢給誰呀?你寫了二十元,你這樣困乏,你能辦得到嗎?惟史在修的十五元落不了空,也不能擱在碑款上。”我一聽這話,真覺受了莫大的刺激,起了很大的怒火,只可作了一個啞然冷笑,說道:“我寫的是外募二十元錢。我雖困乏,不困乏的不多了嗎?難道每人一元兩元的錢,說了還能全不算嗎?且我的人格雖低,就不值二十元錢?我說的出,絕對能辦的到。立碑之事,勢在必辦,退回去是不可能的啦!”徐翁又插嘴說道:“人家說的是謙辭話,怕你作難。你又辦不好,又何苦如此呢!”我一聽徐翁苦苦相逼,有意來刁難人。連夏之翰這一番話,也全是他教的。我只可乘勢下台,遂說:“當初我不敢發此大難,因在大河沿先由你老的贊成鼓勵,我纔敢奔走效勞。決議立碑時,又請你老指示遵辦,我纔去找薛貫一,領石匠來立文約。此碑之成否,你老的關係很大。你老係立碑的軍師,如何善後,就請教軍師吧。我上課的時間已到,就要告辭!”[52]
以後聽董振德說,徐翁對夏之翰曾說:“此碑趙先生萬辦不成,非拋不可。等他拋了以後,咱們再往回拉,過了週年再立吧。”哪知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到底經我手將碑立成。過後曾擬小詩如下:
奔走號呼意氣豪,壯懷直可透雲霄。
艱辛歷盡豐碑就,成事全憑不屈撓。[53]
我自出了講習會,於初十日到家,一路探聽得董石匠去找薛貫一,在初頭朗找了二輛車,又在史在修家借車一輛,將碑料已拉回。我落了不少怨言,說夏家不願立碑,姓趙的何苦多事,這纔叫費力不討好呢。此等話頭,我已聽了個耳滿肚滿。次日,我遂到了初頭朗,見石匠將碑面已用臘打好,惟候刻字。石匠說:“你來了,可好啦,這正作難呢。”薛貫一說:“用何署長往碑上寫字兼應碑文之名,但是署長不願往碑身上寫字,想着寫在紙上。現往石面上刻,那是不可能的。聽說徐華清又寫了一個碑文,也送在何署長處。署長將兩篇碑文,全送到學校中來,也不寫字,也不應名啦。你快和謝先生商量着辦吧,這就急等刻字啦。”我一聽,這又是一個難題。徐華清先生當碑文未作成時,他脫身事外,概不負責。除了譏誚我,奚落我,和拿作我而外,是高飛遠引,袖手旁觀。我和薛貫一負起全責,處理此事,已將碑文決定,和寫碑應名之人已找妥。他又來趁現成的,插上一條腿來攪局,把應名之人給攪散,他想着來應碑文之名。俗語常說爭名奪利,像這一點小名,也值得爭奪一回嗎?我和謝洪逵一商量,何署長是薛君找的,今又得叫他來解決此事。遂騎上石匠之驢,又去找薛貫一,計前後三往廣富營子,正應了三請諸葛之語。但是劉備三顧茅廬,最後得見孔明。我在第三次上反撲了一個空,次日又敗興而返。我一想,既起爭競之形,仍得按原定方針辦理。回到謝君學校,將徐翁所作碑文前後細看一遍,見起句是“賢豪志在名譽,名譽不立,人之患也”。
中間并未敘明夏先師之履歷。後段有“置身學界四十年,受業門生三千子,舉凡立雪之徒,皆受時雨之化。其弟子應各機關聘顧者,現已棋佈星羅。教授優良,於此可見”。這一段倒很警策簡淨。收句寫“是為序”。前後審查了一番,覺得既不合墓碑體格,又有一些缺略之處。遂用我所作的碑文原稿,加入徐翁這兩句警策字句。仍用何署長來應名,謝洪逵要擔任往碑上寫字。我遂托他將招待用品,準備齊全。我待立碑之前日再來,又擬了一張請帖,與各助款之家撒去。帖式如下:“辱蒙不弃,為先嚴修碑。古誼高風,深銘五內!謹訂於七月二十二日,伏候立碑,藉申敬意,恭請光臨!闋服子夏之翰、夏之田仝頓首。”
我回到家中,又煩洪方五叔上六分地、白音波洛溝門一帶去撒通知,通知各助款之家,寫一份切實助款的數目來,送到初頭朗去。聽得三分地的張維說,夏之綱(夏靜亭之子、夏雨亭之堂侄)住在他家。張維將我聯合大家助款立碑之事,說與他聽。張維也助款二元,本打算他說兩句承情之話。哪知他說:“這是禍害我們呢!他修的起,我們也立不起呀。”張維覺得既花錢,又落怨,非常不悅。當我派人去拿錢時,張維說:“這錢是我衝着趙先生花的。若看他夏家說的那話,我不掏錢,還不痛快呢。”因擬一詩以自解:
欲將師德昭今古,笑罵由他狂病人。[54]
在碑文後面,又添上“受業門人趙文郁謹撰,受業門人謝鴻逵敬書”。徐華清也隨後出來,往碑上看了看說:“寫上誰的名啦?”我說:“本打算叫旁人來應一應名,但是既有這些挑眼的,反玷污了旁人的高名。倒不如誰作的,就叫誰擔這個壞名吧。寫上我自己啦!”徐翁滿臉的不悅,也未說出什麼來。次日天氣晴朗,雲開霧散,一輪紅日,高昇天空,射出光明熱烈的光線和色彩,來溫暖着人心,安慰着萬物。而雨後的太陽,晶瑩嬌媚,一塵不染,真好像新出浴的太真,艷麗絕倫。開門一望,立覺心情豁爽,眼界一新。又當這久旱的新秋,遽慶沾渥。人情歡忭,可想而知。我不禁暗暗謝天謝地,今當立碑的正日,得到這樣的天氣,自是喜出望外之事。可見我先師盛德,能感天人,所以纔有這一番盛大的舉動,有又這一個佳麗天氣呢!
朝來、夏之翰等率領鼓樂,將先師靈位請回。徐翁說:“陰陽相隔,是否歸來,真令人傷心不置呢。”我正用早飯,幾乎淚下,中懷酸楚,強止悲懷。飯後作一次家祭,夏家兄弟跪向靈位前面。由徐華清擺供儀,我念祭文。祭畢,已人客往來,紛紛不斷。薛謝二君來到,見諸事齊備,全說很好。徐翁又作了一副碑牆對聯:“潤德資深源宗魯雨,甫才育化澤及蘭亭。”首二字暗切潤甫,末二字暗切雨亭。我往碑牆上寫時,誤作七個字,上聯去了“源”字,下聯將“澤及”二字改成“毓”字,下面又刻上“徐華清題”四字。[55]
趙文郁為立碑之事,“費了無限心血”[56]。其濟人利物之丹心浩氣,與樂善好施之忠亮節義,亦得到少數社會賢達之積極響應。趙文郁在日記中恭錄夏雨亭文友高貴卿、弟子陳鈺之回函,可為一證:
從周先生閣下雅鑒:自去臘一別,今已半載有餘。停雲落月之時,緬想德音,未嘗不神馳左右也。聞閣下糾合同人,為夏先生立碑。古誼高風,不惟夏氏存歿均感。及同人聞之,亦無不感激。鄙人自愧家貧,不能多助,僅湊得大洋二元,略表寸忱。非敢藉詞推諉了事,而力之不逮,亦兄所知也。鄙人近來痰嗽甚劇,兼之氣短,諒不能久於人世。他日捐軀,見夏先生於地下,必將吾兄之盛德,詳為陳說。吾兄此舉,甚是不易。雖夏先生之能有先施,而吾兄之報德亦可謂至矣。欽仰,欽仰!今奉去大洋二元,望即哂納。專此,并候學安!鄙人高貴卿上。七月二十二日。[57]
針對此函,趙文郁評曰:“高先生以七十高齡,對於後生小子,猶謙光和氣,獎勵過當,誠懇之情,溢於言表。誦讀之下,感愧交并。高翁之今歲不來敖包設館者,一為病體難支,二者隱有相讓之意。似此德行純粹、內外交修之人,如何竟致一生困頓,晚境失明。彼蒼者天,真令人無處推測矣。查高翁住大營子北山,家貧無子,賴有老妻養子,奉事惟謹,閉目教讀,以維殘年,其境遇亦云苦矣。”
從周先生文几大鑒:久仰大名,恨未識韓。昨接來函,為夏老師立碑一事,囑弟聯絡同人,以醵碑款。弟不勝歡迎,遂向同人處提倡此事。奈同人等,雖口稱與夏先生頗有感情,但言多支吾,語涉推諉,似有吝嗇疑難之意。弟窺其情形,亦難強為慫恿。弟固十分贊成,屆夏老師三週之期,必親臨其處,核算費用,極力幫助,以成此善舉。耑此謹復,并候文安!弟陳鈺鞠躬。四月二十九日。[58]
針對此函,趙文郁評曰:“陳鈺係從夏先師受業,近為高子和(即高貴卿)先生當助手,在大營子教書。素耳其名,曾未晤面。由此信看來,當時的人情,全是抱着這種態度,油滑推諉,泥水不沾。事成則助款二元,不成則毫不擔過。此信中所言,確係當時的實情。由此推想,我辦理立碑之事,有多麼孤立,有多麼冒險。設若不拉出貫一來幫忙,不扯住洪逵來招待,不舉出一些有名望的人來助威呐喊,壯壯門面。就憑我人單勢孤,各方面全心存觀望,又哪裏有成功之理!”
功夫不負有心人,趙文郁最終如願以償。關於當時立碑之情狀,趙文郁在日記中慷慨寄情,蕭條抗志:
話說我冒雨到了初頭朗,凍的渾身亂顫。到了夏家門口,聽得鼓樂喧填,全避在廂房之內。石匠搭着蓆棚,正刻碑字。我到了屋內,見譚振中、徐華清等全在屋中。夏之翰一見面就說:“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可來了!”徐華清說:“你可來啦!這幾天我好愁悶。此事辦得疵累橫生,嘖有煩言。前日請鄭儒、何署長等前來,何君見了碑文,回去說:'寫作俱不好,像小學生作的。’我上警察署去串門,走到窗下,正聽署長說呢。當差的說徐先生來啦,纔不說啦。我一進屋,見滿滿一屋子人,有楊東春、鄭儒、署長他們。鄭儒說:'我們正說此事呢,有說將碑立在街頭的,有說立在塋地的。此碑正好立在塋地,那裏還僻靜一些。你怎不將碑文好好斟酌斟酌,這怎能拿得出手去?’我說:'碑文雖不好,亦無有再好的。事又成的倉促,只可草草塞責吧。’”我聽徐翁說到這裏,又激起我一腔忿火。心的話,碑文若有人說好,可令旁人應名。今既指責叢集,就不如竟寫我自己之名,莫連累了旁人。恐怕謝君已將名寫上,就無法改正。正在悔焰中燒之時,忽見董石匠挑燈進來,說:“趙先生你快將撰碑文、寫碑的人名寫上吧。謝校長未等署名,就連忙躲開啦。”我一聽,名尚未添,遂說:“好啦!我這就去,也不必叫旁人擔這個壞名啦!咱就以實為實,任憑他們來笑罵吧。”遂同石匠挑着燈火,將碑上刻完的碑文念了一遍,全文如下:
夏先生諱雨亭紀念碑銘
士有學修於己,教施於人,不貴而尊,不富而樂,不待生而顯榮,不隨死而埋沒者,微夏君雨亭先生,其孰與歸?先生字潤甫,赤峰縣西頭分地村人,後移居於初頭朗村。少時因貧失學,漂(原稿此字作“飄”)泊無定,奮志潛修,卒為名士。清季縣考,曾取案首,院試數奇不售。先生見士風不振,慨然以教育為己任,城鎮鄉村,周流設帳,誨人不倦,交友推誠,講解精勤,勸誘備至。其教科則經學時務,鎔冶貫通,深淺并包,古今咸宜。置身學界四十年,受業門生三千子。舉凡立雪之徒,皆受時雨之化。其弟子應各機關聘顧,現已棋布星羅。教授優良,於此可見。而先生亦安貧樂道,不求顯達,勤敏好學,至老彌篤。一生精力,盡萃於推敲詩賦之中;半世血心,悉用於造就人才之內。其力學教人,足警頑起懦。聞者奮興,功昭百世矣。於壬申年七月念二日,在教職病歿,壽享六旬有五。妻王氏,遺子之翰;繼妻閻氏,遺子之田。女二,婿(原稿此字作“壻”,同“婿”——引者)名謝洪逵、董福和。先生遺愛在人,歿後遠邇悲悼。友誼生徒,謹於先生僊逝三週紀念日,助款勒碑,以彰盛德,而慰哀思。又從而歌曰:先生學德,邁絕古今;冰心玉骨,霞抱霜襟;志堅穿硯,筆妙點金;功施學界,化被儒林;雲山縹緲,烟水幽沉;先生之風,山高水深。
立碑之前後,趙文郁曾賦詩多首,以紀當時悲欣交集之心境:
欲把師名鑄鼎彝,三年鼓舞費愁思。
炎涼閱盡辛酸滿,會有豐碑在望時。
雨雨風風阻不住,壯懷直透九霄雲。
萬苦千辛渾不怯,豐碑終得立荒郊。
世態人情那可說,每從靜裏驗炎涼。[59]
除此之外,趙文郁還親力親為,經目經心,分別撰寫了《夏雨亭先生行狀》《夏雨亭先生傳》,其文云:
夏君雨亭先生,字潤甫。少時隨叔讀書,性極聰慧。年十六,因貧失學,淪落旅邸藥肆者,約十餘年。後遇王九先生(即晚清增生王文藻)與張振甲(即吾友張阿泉之族曾祖,晚清庠生)二君,嘉其好學,時為講解經史,刪改詩文。而先生學業,遂日益精進。二十七歲時,辭藥肆生涯,往應縣考,竟獲案首。而先生之名,遂哄傳遠邇。次年,遂教讀為生,專攻文藝。以後困於場屋,屢試不中。清末停科舉,改學堂,先生遂入師範傳習所。畢業後,仍任教職,正課而外,其傳經弟子,仍復不少。或居城鎮,或轉鄉村,置身學界幾四十年。其教科則新舊貫通,淺深適度。雞鳴即起,夜深始睡。受業生徒,均須隨同早起,背誦詩書,一日一詩,五日一文。改課迅速,絕不停留;講解精詳,毫不厭倦。循循善誘,不施體罰。其訓誨目標,以令人有容能忍、先器識而後文藝為要旨。故受先生栽培、陶冶而成材器者,不可勝述。而先生精勤爽利,沉潛詩賦,終日吟哦,夜以繼日。臨卧時,身旁置一小几,筆硯詩冊,陳列其上。每有佳句,即挑燈記錄,反覆推敲。性嗜酒,不治生計,每歲皆入不敷出,往往累債。稍有贏餘,即美酒佳餚,任情羅列。詩酒、授課而外,一切不復置慮。性寬厚而嚴整,終日無惰容,無倦色,至老猶耳目聰明,腰脚健壯。鄉鄰老幼無不服其德望,敬其為人者。壽享六十五歲,歿後,生徒友誼醵資為立紀念碑,以表敬仰。後竟為小人所忌,暗碎其碑。而先生功德在人,其名將永垂不朽,不隨石質碑碣而斯須泯滅也。文郁從先生受業,正值晚年,對於先生事蹟,僅窺斑豹。僅就所知,述先生行狀,俾欽仰先生者,得略曉梗概云。[60]
夏君雨亭,字潤甫,赤峰縣西涉利嘎川頭分地村人。年十六,因貧失學,曾為旅邸傭工、烟館書記。年十九,回至初頭朗福和堂藥局,執撮合藥劑之役。不甘小就,奮志讀書,偶有微暇,誦聲便作,總遭主人呵斥,不稍退縮。復遇下山咀宿儒王九先生,嘉其志節,時時提撕。先生遂攻治詩文,精勤上進。後又遇前清秀士張振甲在初頭朗教讀,先生遂事之如師,學問益富。年二十七歲,時值縣署開考,先生正辭醫教讀,應張君之請,前往應試,以其不學,咸揶揄之。既放榜,竟獲全場第一。同列震驚,始相刮目。自此脫穎,益攻學業。迨至院試,以一字之誤,竟落孫山。屢試不售,只可委命。然其詩文博雅,經學宏富,當時宿儒亦為欽佩。先生既知學業可貴,遂以教育人才為己任,勤於講作,善為誘掖,堅忍耐勞,持久不懈。對於應酬世故,寒暄數語,遂即上課。凡從先生受業者,俱有功課逼緊、應接不暇之勢。每歲經書,皆詳細講解一遍,而新學之歷史、地理、算術教科等書,無不兼容并包,晝夜訓誨。深更方睡,雞鳴即起,無論冬夏,習以為常,終日操勞,毫無倦色。性喜飲酒賦詩,手不釋卷。榻旁置一小几,紙筆咸具,興至成詩,挑燈錄寫。友朋生徒,無不佩服其精神興會、迥異尋常者。交人耐久,無疾言慍色;授徒盡心,無驕態吝容。後又入師範傳習所,為初級教員,在赤峰魯班廟任職十年。門墻內外,從先生講經改課、學成名立者,不可勝述,現在各機關服務不下數十百人。一時人士,無不欽敬尊仰,眾口一辭。至六旬有五病歿之年,猶絳帳宏開,朋來自遠。擔負教職幾四十年,未曠一歲之功,未獲期月之逸。心血用空,致獲風痺痿弱之症。病革時,猶口占絕命詞,吟哦數遍而歿,時在中華民國二十一年古曆七月二十二日。先生教子一經,不治生產。除茅舍數椽、詩書滿架而外,無他遺業。而安貧守素,不慕榮利,德望文學,為一時推重。善以盛德解紛,片言排難,貧富親疏,有求必應。僊逝之後,遐邇追思。老友徐鏡堂每一言及,輒為流涕。門弟子哀惋悼慟,發為詩歌。其盛德感人,生死不渝如此!文郁親受天海之恩,未展涓埃之報。因集合同人,為師修立紀念碑。蒙各界歡迎,豐碑立起。至於先生功德,有口皆碑,筆難盡言,言難盡意。況以郁之學識陋劣,文理荒蕪,又烏足形容真相於萬一哉!不過親列門墻,見聞較確,摘錄事實,永矢弗諼云。[61]
仔細研讀趙文郁所撰上述紀念碑銘、行狀與傳記,覺其措辭之切,造語之工,可謂意到筆隨,詞達理舉,炳然大節,焜耀人寰,深有得於溫柔敦厚之旨,真乃盡瘁心力、功深積久之作也。
日記中另有一件令人欣慰、發人深思、使人敬佩之事,是趙文郁全力以赴救助夏之田(夏雨亭之第三子)寡妻孤子。
夏之田“於臘月初九日病歿於大榆樹底,其妻陸氏攜之伏柩,歸葬於初頭朗西郊,年僅三十一歲”[62]。趙文郁“聞訃之下,悲愴不已,曾往陸家營子唁吊”,又擬《悼夏君之田》詩數首,“以寄感懷”,詩云:
壯歲歸真去,平生志未酬。有懷繩祖武,無意法名流。撒手餘千恨,浮生罹百憂。寡妻撫幼子,淒絕不勝愁。聞道僊遊訃,悽愴感舊知。師恩猶未報(伊父係余業師),友誼又長辭。縣榜題名日,孤燈對坐時。風霜何太急,搖落歲寒枝。[63]
夏之田去世之後,趙文郁多次救濟其寡妻陸氏(病逝於一九六九年四月二十七日,享年五十有九)及幼子,這在趙文郁日記中有詳細描述:
我遂訂了一個小冊,寫上“救濟孤寡芳名簿”,并作了一個序文,抄在前面;將幾名助米的,寫在中間。又寫一封信給謝鴻逵,托他同薛貫一倡辦此事,也交文理帶到初頭朗去。今將序文記在下面:
與夏君之田寡妻孤子提倡救助序
竊以矜孤恤寡,本盛德之一端;而好善樂施,尤行仁之要素。今有夏君之田者,年方而立,遽賦招魂。妻僅三旬,子方數歲。既無田產,又無資財。煢煢孤苦,凄凉相吊。當此天寒地凍、滴水凝冰之時,孤孀幼子,仰屋生愁,柴米兩絕,死亡迫近。雖鐵石心人,覩此慘狀,未嘗不泫然淚下也。查之田為夏君雨亭公之季子。夏君一生教讀,盛德昭彰,遺愛在人,流風未泯。生徒友誼,佈列全區,聞其子孫顛危,孰不加以援手?惟是距離遙遠,音問不通,磪耗難知,愛莫能助。今敝人等,欲設一救濟孤寡辦法。謹聯絡夏君之親族友誼,受業生徒,以暨樂善高人,行仁志士,各解義囊,慨予資助,醵成小米若干,托其親族貸放。從此,食利存本,源源接濟。庶雨亭公之孤孫寡媳,得免流離,扶其成人,存歿俱感。嗚呼!聚沙集腋,大惠施於一朝;報德酬恩,令聞昭於千古。如肯施惠,請列芳名。恐未周知,特此奉告。
寫完這篇序,再將我募妥助米之幾位人名,寫在下面:趙春萱、薛通、薛亭三人各助米二小斗,陳玉、趙春雷、趙春華各助米一小斗。我也寫上二小斗,以作倡率。[64]
近日將伙食賬也結算出來,每人二個月,攤小米二小斗,又結餘出三百圓錢來。我想到夏之田的孤寡,若度過年關,必也很形苦惱。遂和各東家與學生商得同意,將此款救濟孤寡。又裝出二十斤蕎麥麵,托趙光裕給夏之田家捎去。我又附上一封信,以說明原委如下:
夏陸氏賢妹淑鑒:敬啟者。自之田賢弟僊逝,轉瞬又過一年,全仗賢妹撫育孤兒,守節立志。鄉鄰親友,無不欽佩。自賢妹回到初頭朗本宅以來,凡事倚人,零丁孤苦,冰天冷地,苦惱可知。惟望寬心自解,凡事忍耐,苦盡甜來,上天不負好心人也。兄受先師雨亭公之厚恩,對於照料孤寡,扶其子孫,本屬應盡的義務。現在正聯絡親友,設法補助。惟是兄人微言輕,才疏望淺,又有學務覊身,脫身不得。僅在南灣子附近,勸募小米四五斗,待明年自能送到,以後再慢慢設法,走一步近一步。今到年關,謹捎去蕎麥麵二十斤,國幣三百圓,以供賢妹過年用度。查麵係兄之薪俸所得,款係由起伙的學生凑辦。同為略表寸心,不成敬意。惟望賢妹查收,莫存客氣。以後如有困難,可以向兄直接通信,自要兄力所能辦,無不竭力盡心。明年,兄仍在南灣子成館,大賢侄(指夏之田長子夏國英)如離開家,能來念書時,就和保安堂趙先生聯絡,遇有便人,自能將學生帶來,一切吃食學用,有兄一人擔負。如不能來,亦千萬在附近上學,不可耽誤。本欲親往府上,以資安慰。奈從便道回家,未得如願。以後得暇,或親往慰問,亦未可預定。特此,敬請近安!十二月十二日。
我又向諸生將救濟孤寡的義務,詳細開導了一番,又擬了二首小詩,以資鼓勵:
成名立德本無難,惟在居心任苦艱。
諸君少小具慈忱,恤寡矜孤見素心。
又思先師之盛德高行,竟不能克昌厥後,反覆思維,不得其解。然得節媳賢孫,若歷盡困難,磨煉氣質,亦未嘗不能接續書香,光大門庭。因擬短歌,以觀後效:
學能追漢魏,行可作典型。
年雖逾耳順,誘掖猶傳經。
目光日炯炯,如刃新發硎。
吟詩口不輟,揮翰手不停。
燈火三更朗,雞聲五夜聽。
天不遺一老,神氣歸蒼冥。
著作高尺許,身後歎飄零。
歲遙名益著,年遠德方馨。
哲嗣承家學,奈何促芳齡。
三男依孀母,孤苦歎伶仃。
傳家無長物,述德遺碑銘。
荒烟籠坵墓,月色照空庭。
天意或有在,冬盡發春霆。[65]
核其意旨,極胸臆之所欲言,襟懷磊落;摛其文采,道前人之所未道,義風遠佈。文雅素心,愛眾樂施,粹然而正,肫然而切,至德銘心坎,懿行暖情懷,趙文郁可謂仁人義士、篤實君子也。
趙文郁生前,其詩文及日記由於經濟拮据,加之卷帙浩繁,無力付梓。趙文郁逝後,詩文原稿歷經劫難,所剩無幾。存世之詩文及日記手稿,雖屬殘編斷簡,亦如零珠碎玉,由其遺孀韓魁雲[66]、哲嗣趙家勲[67]輾轉護持,什襲珍藏,擷前人之菁英,存鄉邦之文獻,弘一方之文脈,砥流俗之披靡,厥功豈淺鮮哉!
前年春節之後,經夏國英(夏雨亭文孫、夏之田長子)先生極力引薦,趙家勲先生枉駕賁臨寒舍,見示乃父遺稿,授權筆者董理,付諸剞劂,公之於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筆者翻檢誦讀,覺其文若詩,屬思修辭,万言如注,情緣境發,妙合自然,足以蕩塵襟而引遠致。天厨大臠,以實枵腹;丹穴豐羽,而暖寒身。
今年暮春之初,承蒙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古籍編輯室南江濤、李強、苗文葉三位編輯厚愛,李國君(赤峰市松山區文化體育旅遊局原局長)先生與盧芳(赤峰立方傳媒公司總經理)女史襄助,塵封七十餘載之《趙文郁日記》,即将影印,并列入《珍稀日記手札文獻叢刊》,化身千百,以壽世閱。趙文郁先生地下有知,當含笑九泉矣。
李俊義
時維辛丑仲春朏日於大連民族大學
中華民族共同體歷史研究所
[11]以上參見《廿年略記》第三十七回《接獎狀辱裏逢榮,回故鄉苦中得樂》。
[25]針對此詩,《辛未年詩草》載趙文郁所作《又和往年贈句次韻》七律云:“華甲高年倏又過,精神矍鑠興偏多。太公不慮身將老,宣父未愁鬢已皤。忠信自能行北貊,炎蒸今又至南訛(前歲夏月贈句)。中原擾攘方多事,策略須嫻劍要磨。”
[67]趙文郁繼娶之妻韓魁雲早年生有一子,亦早夭,趙文郁曾作《悼亡兒樂山》七絕四首云:“曇花一現又成空,幾度思維悔恨濃。我愧緣慳兒數短,千愁百感累胸中。”“一愁未了一愁生,屢奪明珠自掌中。後果前因安可料,茫茫無處問蒼穹。”“生生死死本無端,去莫悲愁來莫歡。一切達觀隨處好,性天從不起波瀾。”“性靈從不染微塵,造物何由得弄人。我自且尋清靜福,莫須作繭自縛身。”以上參見《廿年略記》第五十八回《故鄉設舘俗務紛紛,幼子夭亡愁懷疊疊》。民國三十四年二月二十日(公曆一九四五年四月二日),韓魁雲又生一子,趙文郁作《二月二十日家勲兒降生》七律一首,以紀喜慰之情:“四旬始得育麟兒,且感天恩莫道遲。此日且看生玉樹,他年未卜擢瓊枝。願承家學明詩禮,莫縱嬌癡遠父師。啟後奉先欣有望,揮毫聊以記新詩。”以上參見《曙光集》第十五回《燥氣未除重申訓誨,自由恢復聊述感言》。趙家勲曾任赤峰市松山區孤山子第三中學校長兼語文教師,於二○○○年十月退休。
第一册《髫齡瑣記》(二卷)
內頁書影(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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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册《廿年略記》(六卷)
第三册《過眼雲烟》(四卷)
第四册《曙光集》(三卷)
第四册附錄《趙文郁詩草七種》
第四册附錄《芸窗雜錄》(不分卷)
內頁書影(節選)
第四册附錄《文法指南》(不分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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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此書出版之際
筆者向諸位賢達一併鞠躬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