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子园旧事
文/陈文贤
长沙过去分成东、南、西、北以及郊区五个大区。城内最热闹的地方,基本上都在东区(主要为黄兴中路、黄兴南路以东的主城区)。区内大街小巷,互相连通,老长沙人闭上眼晴都不得走错。
柑子园,就位于东区,东西走向,全街铺的长条型麻石。长约几百米的一条小街,从东头一眼可望到西头,是长沙无数大街小巷中名气不大的一条街。
1959年,我家从半湘街搬到了这条街上。街西头口子上,第一家两层楼房,下面是废品收购站,我家就住楼上。
西头口子与解放路、蔡锷路相接,马路边上设有一交通岗亭。东头与东庆街相连,旁边与藩后街为邻。
柑子园(1986年地图)
茶馆,不可或缺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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柑子园虽然不长,却从西到东分布着许多店铺。
我家街对面,就是三毛家开的单车修理铺,过去几家是刘娭毑家的旧家具店、袁宝家的小饭馆、海伢子家理发店。
我家楼下的废品收购站,旁边是茶馆。早晨,天还没大亮,楼下隔壁的茶馆已是人声嘈杂,包子开笼的热香气,长年会飘到楼上我家。
茶馆是长沙老味道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临着街中间是大门,左边三个大灶,上放大铁锅,两口锅上高高的蒸笼,白色的热气中,满是包子的香味……另一口锅是下面或米粉。右边一扇快挨着地的大窗口,可以看到里面摆放的八仙桌,长条凳,约有四五张桌子,都是坐得满满的人。
站在门口,可以看到左边做面条的师傅,正用一根小饭碗粗的毛竹棍压着一大团黄黄的面团。旁边坐着几个做包子点心的人。大灶的后面过去一点地方,放有小点的灶,正在蒸着米粉皮子,按板上放着下面和粉的碗。
虽然就在隔壁,没有事也很少会在茶馆门口逗留。偶然看一下做面师傅的工作,被下班回家的母亲看到,一定会呵斥几句:“有什么好看的,前世冒吃过……”
在湘南旅社里玩耍、看皮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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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向东过去四五家,是湘南旅社。每天放学后,湘南旅社就是我第一个游乐部。
进旅馆,必须经过一条几米长像巷子一样的过道,才能看到右边是登记住宿的柜台。和旧社会当铺一样,长格子木条挡住,中间留一小窗口。拐过柜台,可见一米多宽的楼梯,拐个弯可上二楼。
从柜台前面进去,有一天井,然后一厅,放有茶几凳子,供人会客聊天,再往里走有一小门,通到后面院子里。整座楼房基本是木结构。
小孩最喜欢在旅馆过道内玩耍,不怕风吹雨打,太阳也晒不进来。点弹子、拍洋菩萨、玩香烟壳子,没玩这些就在里面疯吵。
每年到夏季,后面院子里会有一个皮影戏班子演出,一角钱一张票,旅客免费。泡杯茶,找个合适的位置,边乘凉边看戏。
在六十年代,这个对小孩太有吸引力了,吃过晚饭,十来个小孩聚集在过道里,又想看戏口袋又没钱,就千方百计各显神通想溜进去,那收票的老倌子火眼金睛样,一抓正着。进不去就在过道内吵闹。
由于走道口靠街边不够宽,所以湘南旅社的招牌竖着立在口子边上。也许是线路太老旧,朝着招牌踢几脚,过道内、门口、柜台的灯全会灭掉。不让我们看戏,趁人不备踢几脚,一片漆黑,大家哈哈大笑起哄。
皮影戏演出
“上板子关门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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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南旅社旁边住着的沈大嗲。听人说他是习武之人,也不知是长沙哪位武林高手的弟子,每天都会有几个年青人跟他习武,据说是带的徒弟。
有时我们吵得太过分,沈大嗲也会走出家门,对着小孩呵斥几句,立马大家作鸟兽散。
只要有人在旅社通道里玩,一定少不了袁宝别。他家开的小饭店,正在旅社街对面,还是长沙老一套的格局。面对他家门面,左边是按板加上灶台,右边放有两张旧八仙桌,几条长凳子,进去的门也开在右边。切菜、配菜都在灶台后面靠墙边的台子上。那时家里都没有自来水,全用井水,故而放有两口大水缸。
长沙人都喜欢喊“上板子关门啰”,袁宝家就是如此,尺来宽、二米多长的杉木板条,一块一块推进上下槽子里面,里面用一根木棍将所有板子卡死,上把锁,再将两扇可取下的门装上。早上拆下来,想关门了又装上去,很方便的。
旧式店铺木门板
家里经济条件好一点长沙人,上饭店一般都不会进这样的小店。经常也能看到三两人进去吃饭,一般都是乡下人打扮,进去一坐,搞份香干子炒辣椒,好的话加份豆腐脑、蛋汤之类。也有点辣椒炒肉的,那都是穿中山装的人,不过这样的人极少。那时候吃饭不光要钱,还需要粮票,不像现在只需点菜,饭随便吃。
旧家具店晒生漆,一般不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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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斜对门是刘娭毑家开的旧家具店,门面比袁宝家大了一倍。各种床、柜之类的家具,摆得满满的。
天气渐热,连续出几天太阳,她家就会在门面前头开始晒生漆了。两条长凳放上一长方型的白铁皮盆子,大概十来公分高,装约三公分厚的生漆,看上去浓浓的,黑颜色有亮光。隔段时间,就会过去一个人,用一块黑色像牛角一样的刮子去翻动。翻起向下流看上去就是红颜色。
一般人都不会到它边上去,这东西太厉害了,一不小心中了漆毒,脸、手全部红肿,痒得难受,好久才会恢复正常,只有老油漆工师傅才敢去翻动。
店里收来的旧家具,会有专门的木匠师傅重新进行修整,然后再刷上生漆,红得发亮,与新的毫无差别。如有人买,会用胶轮板车,按货主要求送上门。
家具刷漆
刘娭毑满头白发,讲话不慌不忙、细声细气,对任何人都讲话和气。小孩有时去店里玩,从不会赶人走。平时没事也会站在店门外面,不时和熟人打下招呼,聊聊天。
偶尔父母回家早一点,家中晚饭没菜,会叫上小孩去豆腐坊买几片豆腐或打几分钱豆腐脑。刘娭毑看到有拿碗的小孩,总会叫住,拿一个碗,放上钱,请帮忙顺带买一下。
买豆腐要豆腐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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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大嗲家的一侧挨着人民医院的围墙,围墙的另一头已经到了四机械厂的对面还过去一点。彪伢子家的豆腐坊就挨着四机械厂,刚好有根电杆在中间位置。挨着电线杆,放两张长条凳,装豆腐的匣子就放凳子上,每次拿出来,都是热气腾腾的。边上有个木桶,装的是豆腐脑。每天下午四点多后,就开始卖了。
那年代还没有电磨,全靠人慢慢把泡好的黄豆磨成浆。他家楼下就是作坊,有几个大水缸、几个大盆子,一个大木架子上放着大石磨。旁边悬空挂着一摇豆浆的大白布,布的四个角吊在两根弯弯的毛竹片上。
每天上午磨浆,给订了货的货主送去,下午才有空供应散户。下午做的豆腐新鲜,去买也方便,虽然要豆腐票,但周围好远的人都会过来买,有时会排好长的队。
磨豆腐
四机械厂和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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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机械厂靠街边,全是有铁丝网的窝户。我那时才十来岁,什么都不懂,又好奇,趁着豆腐还没做出来,就跑到边上,爬到机械厂的窗户上去看,只看到一排排的机器(后来才知道,那是车床),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只听到轰隆隆的响,光线也不很亮,总觉得里面真大呀!
平时去上学,经过机械厂门口,经常看到有汽车停在离厂房不远的围墙边,有人往车上装东西。大部分时候,都是板车停在厂门口,装的东西都是各种形状的铁家伙。我太小,不认识什么东西,做什么用的。这工厂给我的印象,就是神秘。
再继续往东走,就到了柑子园与东庆街的口子上。这段距离,街两边基本上都是住户,平时与这头的小孩玩的也少,故不太熟悉了解。
不过靠东头有处地方——食堂,那可永生难忘。每天早上一起床,除了早餐,父母会拿出十二两饭票(十六两为一斤称的标准)、一角钱菜票,中、晚餐的饭菜票一次给了。
食堂的菜,看不到多少油花,蒸出来的饭比稀饭硬一点点,每天中午放学,中午十二两一顿就吃完还不饱。下午放学,只能开动脑筋找吃的,想不到办法就饿肚子。真是印象太深。
食堂斜对面,是家南货店,虽然房子在柑子园这条街,门面却开向东庆街。南货店前面的路是一个下坡,朝着马王街的方向走,在与东茅街的口上,是我们每天必去的自来水站,一分钱二担水,一片竹牌子一担水,每天至少要跑三趟。
多佛寺,柑子园唯一的古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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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陈先枢先生所著的书上所写,“多佛寺旧为旗纛庙,位于青石桥至柑子园口……,咸丰六年(1857)众姓重修,庙前有铺屋二所,庙后陆续添造房屋。”这恐怕是柑子园唯一的一处古迹。
我家就是多佛寺的前面,楼梯头上有一小门,虽然关闭不开,但门后住户直接可到多佛寺庙前。若想去多佛寺,必从柑子园出门左拐,走上十几米,穿过一门楼的小巷,就到了多佛寺庙前面的大坪。
庙门全由几米高的雕花木门相连,能看到庙顶趐起的檐角。古香古色,看起来年代久远,却从未见过有僧侣出入。
民国17年(湖南长沙)多佛寺十五团救火会消防收条
靠庙门左侧,有一麻石砌的小门,门楣上有一块写着“多佛寺提径”的石碑,呈半月型。这里有一条狭小的巷子通往东茅街。巷子里有一眼两孔的水井,井附近住的都是人家。我们除了每天到此处挑水,平时也经常来洗菜洗东西,到了星期天,特别是出太阳的日子,必定被母亲抓来洗被子蚊帐之类的东西。
寺门长年没有看见开过,门前大坪估约百多平方米,全用长条麻石铺成,靠门对面角上,有一四方形,长条麻石砌筑而成,蛮大有点像个水池的地方,却干干的,也不知作何用的。
有时旅社不能去玩,我们也会到捷径小巷去玩。中间有段地方,两边都是墙,来往行人极少,就在哪里玩弹子、丢跪碑。更多时侯画一小四方格,中间放半截砖头,将要玩的东西放上面,隔二三米远,画条线,铜砣剪刀布,分出先后,拿弹子去扎,打中出了四方格就赢了。
不玩了回家经过庙门,也会爬到门上朝里看看,只见高台上,一排排用布挡住的菩萨,别的什么也没有,里面黑漆漆的,远点的地方,什么也看不到,到处是灰尘。
日子随着岁月的年轮向前,我也担起了自己的责任,也不知哪年哪月,多佛寺捷径完成了它历史的史命,连带柑子园一起,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只有坐在经过人民医院的公交车内,听到美女甜蜜的声音:“前方停车站,柑子园车站”,才让人记起,这里曾经是我生活过的地方。
今天柑子园已成为解放西路的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