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考的日子倏忽易逝。不知不觉,已是阳春三月。似乎只是一夜之间,长安城里人人都换上了轻盈鲜亮的春衫。曲江池畔,各色鲜花争奇斗艳,将大片大片的草地染成一袭华丽的织锦。
这日,一切都平淡如常,王维正和王缙、崔兴宗温习功课,岐王忽然派人来请王维。“前些日子刚临完张伯英的《八月帖》,莫不是岐王又得了好帖?”王维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就到了岐王府。早有仆从等候在外,忙忙地将他引他到了书房。岐王看了一眼王维,眉间似乎有些忧色:“摩诘,今年春闱,以你的家学渊源、禀赋才学,夺魁按理是瓮中捉鳖之事,不过……”听话听音,王维心中一突,顿时明白了几分。“本王听说,当朝礼部员外郎张九龄向玉真公主推荐了他的弟弟张九皋。玉真公主向来受皇上器重,她举荐的人,皇上都会放在心上,所以……”岐王眉头微蹙,絮絮说了下去。岐王口中的玉真公主,是李隆基一母所生的同胞妹妹,出生于692年,比李隆基小7岁,比岐王小3岁。她出生才一年,生母窦德妃就被祖母武则天秘密赐死。她的童年,是在残酷的宫廷斗争中度过的。她从小就耳闻目睹了祖母武则天、姑姑太平公主、伯母韦后、堂姊安乐公主等人制造的血腥的宫廷斗争和权力厮杀。712年,李隆基登基后,心疼玉真公主,劝她返回皇宫。但玉真公主早已看透世事,以为亡母超度祈福之名,执意留在道观,了此余生。李隆基深深感动于玉真公主的虔诚和孝道,对她愈发疼惜眷顾,极土木之盛,殚良工之精,不仅为她在长安敕建规模最大的道观——玉真观,还为她在骊山、终南山等地敕建幽静雅致的山居、别馆,只求让她过得舒适自在。她的道观奢华气派,曾有大臣上书太过奢糜,但李隆基不以为然、一笑了之。正因玉真公主深受李隆基疼爱,因此,每年春闱前,求玉真公主举荐之人便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如果能被玉真公主举荐,那么,夺魁也就十拿九稳、势在必得了。岐王说得含蓄委婉,但王维心中早已了然。虽然心里难过,却依然对着岐王深深鞠了一躬,言辞恳切道:“王爷处处提携照顾王维,无论春闱夺魁与否,王维都感激不尽。”看着眼前卓尔不凡的王维,岐王眼里是满满的欣赏和可惜。他叹了口气,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眼前一亮道:“有了!要想春闱夺魁,也不是绝无可能。本王倒有一计,不知你是否愿意试上一试?”“你这便回去自度一曲哀怨悲切的琵琶曲,再挑选几首清越入耳、广为流传的诗作。三日之后,你来这里,本王自有安排。”岐王言辞笃定,似乎已有成竹在胸。“好,王维谨记在心,这便回去准备。”王维向岐王深深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去。三日后,王维如期而至。只见他面容沉静俊朗,神情悠远淡定,只是头上的幞头半新不旧,身上的淡青色圆领袍也有些洗得发白。岐王笑着摇了摇头:“今日是玉真公主华诞,本王带你去玉真观。见到公主后,你按本王眼色行事即可。”“来人。”岐王话音刚落,就有两个婢女走了过来,一个手捧一件簇新的青色圆领袍,一个怀抱一把精致的五弦琵琶,双双送到王维面前。“摩诘,这身衣衫是比照你的身量做的,你试试,可否合身?”王维一怔,万没料到岐王如此心细如发,心头不由一阵感动,俯身抱拳道:“多谢王爷。”片刻工夫后,王维换好衣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本就俊眉朗目的他,换上这身锦绣华服后,愈发温润如玉,神采飞扬,自有一种常人没有的高华气度。岐王不禁脱口赞道:“本王自以为也算有一副好皮囊,但和你一比,便不敢心存此念了。”岐王哈哈笑着,和王维一同步出门外,坐上马车,向玉真观疾驰而去。岐王选择在这天带王维去拜访玉真公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时近春闱,太多士子想拜见公主,公主不胜其烦,一律闭门谢客。岐王以替公主庆生为名,带王维登门道贺,可谓用心良苦。听道童传报岐王来访,玉真公主忙笑意盈盈地迎了出来:“四哥,今日怎么有空来玉真观?”“什么好日子不好日子的,平白添了一岁而已。不过,四哥能拨冗前来,持盈很是欢喜,快快请坐。”“持盈,四哥今日还带了一位才俊前来,他精通音律,能诗善画,想必可为今日盛宴助兴。”岐王落座后,喝了口茶,款款道来。“他出身山西太原王家,祖父曾在朝中担任协律郎。他家学渊源,禀赋过人,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妹妹不妨听他弹奏一曲?”岐王絮絮说了下去。“四哥本就精通音律,能被四哥如此赞赏之人,必定非同凡响,持盈愿洗耳恭听。”岐王点了点头,向道观外击掌三声,一直等候在外的王维立即会意,怀抱琵琶,稳步走了进来。虽然王维早听说玉真观是天下最为奢华的道观,但当他步入玉真观后,依然被扑面而来的富贵气象震了一下。只见道观内墙贴郁金,地设青锦,席铺却尘之褥,堂垂紫绡之帘,更有一股清幽入股的异香从帘内隐隐散发了出来……在距离玉真公主几丈之遥处,王维向玉真公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在下拜见公主殿下。”玉真公主虽阅人无数,但当她看到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神采飞扬的青年才俊时,不由多看了几眼。虽是初次见面,但不知怎的,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知这位郎君如何称呼?”玉真公主看着王维,声音清澈柔和,全然没有王维想象中的皇家公主那般咄咄逼人的气势。王维心头略定,不由抬头看了一眼玉真公主。只见她身穿绯色泥金芙蓉罗衫,挽着绛色晕花披帛,衣袂飘飘间,自有一份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优雅。“不知王君今日要弹哪首曲子?”玉真公主点了点头,微微坐直了身子。看到玉真公主嘴角眉梢流露的笑意,岐王心中有了几分把握。“禀告公主,在下近日谱了一首新曲,名为《郁轮袍》。公主若是不弃,在下斗胆献丑了。”“《郁轮袍》?听这曲名,倒是有几分意思,不妨弹来听听?”王维抱了抱拳,从容落坐。随着“铮”的一声,琵琶声便从他指尖一泻千里,洋洋洒洒流了出来。琵琶声时而清越高亢,时而呜咽徘徊,时而如泣如诉。一时间,满座寂然,众人无不屏住呼吸,仿佛全部心思都悬于琴弦,随着琴弦的高低起伏而或悲或喜……当琵琶声嘎然而止时,道观内依然余音绕梁、经久不衰,众人无不如痴如醉,就连欣赏名曲无数的玉真公主,也久久沉浸在琵琶声中,意犹未尽……良久之后,她才抬起眼眸,缓缓点头叹道:“一曲《郁轮袍》,只应天上有。”王维放下琵琶,起身抱拳道:“多谢公主厚爱,在下班门弄斧了。”岐王心中甚喜,顺着玉真公主说了下去:“持盈,摩诘不仅精通音律,而且能书善画,尤擅隶草,持盈不妨一看?”说着,示意侍从向公主递上一个卷轴。玉真公主接过卷轴,徐徐展开,原来是“草圣”张伯英的《八月帖》。从纸张来看,她知道这绝非张伯英真迹,但笔力之飘逸虬劲,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不禁脱口而出道:“端的好字!”“本王年前得了草圣的《八月帖》,闲暇时临摹了几张,但都不甚满意。此乃摩诘所临,甚合我意!”岐王对王维的赞赏之情溢于言表。“王爷过誉了,此乃雕虫小技,不足挂齿。”王维忙俯身抱拳道。“哦?这还是雕虫小技?如此说来,王君确实天赋秉异,让人刮目相看。”玉真公主尚未从琵琶声中回过神来,又被王维这手漂亮的草书惊艳,不由在心里倒吸了口凉气。眼前之人,果然非同一般!公主脸上的惊喜之色,都被岐王看在眼里,便继续说了下去:“持盈,摩诘擅长的,还远不止这些。四哥以为,大唐诗坛上,必有摩诘一席之地。”“哦?”玉真公主再次被岐王的话震惊了,按捺不住心头的惊喜,看着王维道:“不知王君写过哪些诗作?”王维早有准备,从袖袍中取出诗稿,双手呈给公主。公主忙坐直身子,仔细读了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过秦皇墓》,接着是《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接着是《洛阳女儿行》……公主脸上的惊喜之情愈来愈浓,读完诗稿后,抬头展颜笑道:“今日真是奇了。这些诗我之前便读过,一直以为是古人之作,原来却出自今人之手,这不是应了那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么?”岐王见时机已然成熟,便示意王维退下,趁四下无人时,轻声问公主道:“持盈,摩诘的才学,方才你已亲眼所见。依你看来,今年春闱解元,他有几分把握?”玉真公主顿时心中了然,原来四哥今日是举荐人才来了!她合上诗稿,点头笑道:“王君如此奇才,何必忧心解元?”岐王思忖片刻,决定索性将话挑明,便又问了一句:“持盈,听说今年春闱解元已内定张九皋,不知确有此事?”玉真公主脸上先是掠过一丝讶色,随即摇头笑道:“确有此事。不过,今日之后,另当别论。”岐王心头大定,哈哈笑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持盈果然好眼力!”“若说伯乐,认真论起来,四哥才是伯乐!”兄妹俩对视了一眼,彼此会心一笑。说话间,便到了晌午时分。玉真公主有个习惯,每年生辰必吃冷淘。“四哥,玉真观里膳食粗陋,比不得王府,还请四哥莫要见笑。”“上回在你这里吃的槐叶冷淘,色泽鲜碧,爽心适口,甚合我意。我府上的厨子,却是再也做不出来。”“这个容易,四哥若是喜欢,今日便让厨子多做几份出来。”冷淘是深受唐人喜欢的凉面,原是宫廷食品,后流传民间。槐叶冷淘是采青槐嫩叶捣汁和入面粉,做成细面条,煮熟后放入冰水中浸漂,然后捞起,以熟油浇拌,放入井中或冰窖中冷藏。食用时,加佐料调味即可。说话间,已有道童鱼贯而入,将粉果、焦糙、槐叶冷淘等精美的吃食放在各人面前的案几上。玉真公主似乎想起了什么,和岐王低语道:“四哥,王君虽说是春闱士子,但来者便是客,不妨唤他进来一道用膳吧。”岐王心里一怔,在他印象中,妹妹素来清高,从未主动邀请陌生人同席,今日对王维竟是破例了。当王维再次步入道观时,阅人无数的玉真公主,竟有一种心跳加快的感觉。这样的感觉,这辈子还不曾有过!“四哥,我前不久得了上好的西凉葡萄酒,要不要尝尝?”玉真公主定了定神,抬头问岐王道。“好啊,今日寿星为大,妹妹喝什么,我便喝什么。摩诘,要不你也尝尝?”少顷,各人面前的案几上都多了一个酒盏,道童一一斟酒。王维拿起略有些斑斓的深碧色宽口六棱玉石杯,在嫣红色的葡萄酒的衬托下,似有一种奇异的波光从几乎透明的杯壁中渗透出来。传说中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大概就是如此罢?当王维低头品尝美酒时,不远处的玉真公主,有意无意地多看了他几眼,并在心里暗暗赞叹:“这世上,精通音律者有之,擅长书法者有之,能诗善赋者有之,妙手丹青者有之,但很少有人能同时精通音律、书法、诗赋、绘画!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九岁的男子,当真是奇才。”这样想着、想着,忽然一丝惆怅浮上心头。自出家为道以来,她从未遗憾岁月匆匆、青春易逝,但此时此刻,却忽然觉得,如果她能再年轻十岁,该有更好……正当她顾自出神时,只见岐王向她举杯道:“持盈,春闱之事,就有劳你了。”玉真公主怔了怔,点头含笑道:“四哥,莫说是你亲口相托,单凭王君的文采风流,我也会放在心上。”说着,目光在王维脸上停了一停,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王维举起酒杯,将美酒一干而尽,起身向公主深深行了一礼道:“承蒙公主厚爱,在下定全力以赴,不负公主厚望。”这晚,回到云来客栈后,王维站在窗前,思绪万千。今日,在岐王的引荐下,他见到了玉真公主,并得到了公主的赏识,他以为自己会欣喜若狂。但,在短暂的兴奋过后,心中却有些孤独。他并不羡慕王公贵族们的生活,恰恰相反,他隐隐感到,王公贵族们钟鸣鼎食、烈火烹油的繁华背后,似乎有不为人知的落寞。宁王如是,岐王如是,玉真公主不也如是么?他真正向往的,是和心上人琴瑟和鸣,朝夕相守,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想到这里,他抬头望天,只见一轮明月高悬天边,如水的月光倾洒在庭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上。这样的月光,这样的夜晚,不正是璎珞送他的那句诗么?王维暗暗下定决心,为了早日迎娶璎珞,他必须春闱夺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