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送别，那条老巷 • 四
邂逅 · 秋禧
秋风起，黄叶纷纷离枝随风曼舞，似活生生的蝶，翻飞，上演生命尽头的一程飘落。这个冷热交替并不明显的城没有冬天，秋天里，树上枝叶依旧繁茂，黄叶未落尽呢，嫩绿的，早已在枝头上长成了碧绿，长成墨绿。抬眼看，这一树，春夏秋三季。
最枯的那片叶，其实已不是黄色的，这咖啡褐色的一片，在风里摇摇欲坠，它并没有刻意眷恋枝头，然而风怎么吹，就是未能带它飞舞一程。它，就在枝头多呆了一季，也多看了些人间烟火浮生众相。
清晨里，东方还未露出鱼肚白呢，莲心她已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一夜秋风紧，飘落的黄叶，将老巷铺成了黄金大道。莲心她握着大大的扫把，从老巷的东头沿路扫来，扫把所过之处，发出有节律的”刷刷刷”，这声响，如雄鸡啼早，如闹铃，唤醒了睡梦中的老巷，于是人们陆陆续续醒来，一时，咳几声清清嗓子的，咕噜咕噜吐漱口水的，唤孩子起床上学的，生炉子做早饭的，婴儿轻轻啼哭的，这一天的人间烟火，被勤劳的莲心所开启，尽管这声响，莲心听不着。
一场高烧的后遗症，聋哑。因这不幸，生活对她的摧残，是如骨牌被推倒，连锁了反应。她被卖到了山沟，给傻德做了媳妇，为他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孩，是个正常的孩子，傻德家当了宝贝的胖小子，哎，是翻版的小傻根……
傻德疼媳妇。莲心却对他恨不得又接受不得。
一个不懂出声求饶的哑巴，挨的打不会少。每次她逃跑了被抓回来，绑她吊她的不是傻德，往死里打她的也不是傻德，他抱着小傻德，父子俩蹲在她脚边哭，哭累了，又跑去给她端了碗吃的来，他在米缸里舀了满满一碗来，一勺一勺喂她，还不许她不吃，往她嘴里塞了生米粒，莲心挣扎着一口口又呸呸往外吐出来，脸上嘴上沾着米粒、口水、血，还有泪水。
莲心是苦的。或许爸妈给她起这名字时，就注定了她将尝尽这苦的滋味。
过往的不堪，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那是挥向她脸上的一棒子，打她的公公没曾想棒子上有铁钉没拔出来，一棒子下去，再这么一扯，莲心姣好的面容……毁了，从此，脸颊上，卧了一条疤。
“傻德，你老婆不是人，是啥？”
“是七仙女。”
“哈哈哈哈，是白娘子吧？”
“是白娘子。”
“是蜈蚣精下凡吧？”
“是蜈蚣精。”
哈哈哈哈哈哈……
“傻德，昨晚你数了没？你媳妇脸上蜈蚣有几条腿啊？没腿的那是蚯蚓精变的。”
“没数。”
“傻德快回家去数啊，脱了衣裳数数身上腿上有没有蜈蚣啊，哈哈哈哈哈……”
傻德跑回家急急找莲心，要摸她的脸数蜈蚣的脚，又摸她的身子，要数蚯蚓要生娃。
莲心打不过肥胖的他，流着泪，无声也扭打。
扭打，也生了两个娃。
被解救回家时，父母都已不在了，家没了。
居委会的同志给莲心找了个做卫生扫大街的临时工作，又给她找了做手帕刺绣、穿珠子的手工计件活儿。王奶奶抱来洗干净的被褥，大刘给她接上电灯，邻居都来帮忙，给这个失而复归的聋哑妇人，置办了家伙事，众人帮忙着，莲心总算有了个家。
不再挨打了？因为不用再逃跑。
莲心在家绣花穿珠的时候，平时常寄在王奶奶家照应的小娃娃总是蹒跚着来，在莲心身边依偎着，莲心量了量娃娃的手，串了珠子，戴在娃手腕，做了蝴蝶结给娃绑朝天辫。娃，腻在她身边，累了，就在绣架底下枕着莲心的脚，抱着，睡了。
大刘，还是早出早归，买菜做饭，接大女儿上学放学，做些装修的杂工，攒钱，他想好的，要攒很多学费，养好两个女儿。
每天莲心的扫帚声，叫他起床。哪天听不见这声音，他反倒不习惯，心里空空落落。莲心帮他带小娃，作为感谢，王奶奶说起的莲心家水龙头坏了电灯灭了，他都一一记在心上，抱着工具箱出现。
莲心总低着头。头发扎着，刘海长长垂在脸颊。也不看他，也不道谢。有人来，她就让开，退到厨房，人走了，她就出来。
……
一天，大刘到很晚还没来接娃娃。莲心带着娃在家，绣花工友啊娟怀里抱了个婴儿来拿画稿，坐了会就走了。她们离去后，娃撅着嘴哭了，怎么都哄不住，越哄越哭。
莲心干着急，”刚才不是和婴儿玩得挺好的吗？舍不得是吗？”莲心比划。
娃一头扑在莲心怀里放声大哭，小脑袋蹭着莲心的怀，哇哇哭。
看着娃委屈的脸，莲心懂了，娃娃想妈妈了。
莲心也哭了。她想自己的孩子了。
哎，哭成泪人的一大一小。莲心解开衣裳，把小娃娃搂进了怀里，让娃贴着自己的肌肤，做个梦吧，回到母亲的臂弯。
窗前风铃一阵阵的响，窗前昏黄的电灯随风轻轻摇摆，光摇曳起来。
大刘站在门前。蹲下身子，他哭了。他想自己的妻子了。
……
一夜，凉凉……
”在一起过，行吗？”他不懂手语，他比划，摸她那姣好的一边脸颊。
大刘的举动温暖了莲心。他摸的，是她好看的一侧脸，那伤疤，他仿佛看不到，他没有去揭她心里的伤疤。
莲心想了想，鼓起勇气，抓起大刘的手，一把按在了自己脸上那道难看的疤痕上，还记得吗，那道有腿是蜈蚣没腿是蚯蚓每天无论白天黑夜都要被数一数的伤疤。
莲心流泪了，侧卧着，泪水落下来，全滑到了大刘捂她伤疤上的手掌间。
大刘啥也没说，他扳过她的身子，莲心拧着身体，痛苦地紧紧闭着眼，大刘什么也没说，说了，莲心聋哑也听不到，他只是把嘴亲上去，印在她的伤口，一掠而过，之后，印在她乌黑的秀发，印在她柔软的肌肤，印在她的眉眼……
怀里，一朵莲，心事终于放下。小娃娃呢喃，一声莲姨，一声妈……
一朵在白天历经了风雨的睡莲，终于在莲叶的守护中，在一池秋水中，找到一个家……
……
睡莲还未开，清晨里，大刘的扫把声”嚓～嚓～嚓”，给老巷叫早～
他头顶这棵树，枝头最枯的那片叶，其实已不是黄色的，这咖啡褐色的一片，在这清晨，随风飞舞离开了枝头，它翻飞，欢腾，如喜鹊如蝶。秋风送喜，”再见了，过往，再见了，枝头……”
来源 | 作者知鱼授权发布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