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人间四月做神仙
文/谭峰
一年黄金四月天,北方春意还未见清晰之貌,烟雨江南的泥土气息便浓郁地由南至北地浮涌而来。
扬州,是喜欢游山玩水人士的标配。不在暮春时节下一次扬州,人生似乎少了许多况味。
闪驰而过的动车车窗之外,是南国阴郁天空弥漫的春景。一分钟之前的天空还是晴朗通透,可在一瞬之间,专属江南的初春碎雨便击打起游人心中好奇的涟漪。
暮春扬州(作者摄)
朦胧美学
世人均知“烟花三月下扬州”,其实有所不知的是,扬州“真容”远非诗词歌赋描写得那般美好。初访扬州,雨滴从小变大,淅淅沥沥洒落个不停,千万珠水滴极为顽戾地横冲直闯于人间,公然地罔顾如织旅人之嫌弃。“烟花三月”亲赴扬州的我,倍受阴雨绵绵之天气所折服。
据报道,2018年5月24日的晚上,扬州人经历了一场被暴雨级别笼罩的恐慌之中。全城被一天一夜永不停歇的雨水所困扰,仪征和江都地区更是陷入了破百毫米的大暴雨的席卷之中。扬州地处长江北岸,介于亚热带和温带气候的过渡区。如下图所示,从3月份开始,丰沛的雨量就开启了它任性小脾气。
扬州全年降水量图表
即使难逃被雨水冲刷的“悲情宿命”,这座曾为“唐朝上海”的城池却总少不了被上千万首诗词所歌颂。无论是“夜帆归楚客,昨日度江书”还是“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抑或是“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在古诗词中华丽绽放的扬州城绝不是海市蜃楼,它的华美终究要归结于一派长物。
雨伞从头到尾都是必备之物,靠它照相,撑它赏景。毫无疑问,雨中撑伞漫步于扬州腹地,睹物生情,怀古思今,便是古人钟爱此地的一大理由矣。
撑一把伞,漫无目的地游走在瘦西湖的怀抱中,春雨将滋润着花儿裹挟着泥土的芬芳,一并馈赠于四面八方的来客。伴着春雨,我匆匆落脚于瘦西湖之园林院落中,一顿疾步快跑,抬头张望远方。三个大字随细雨停歇于桥顶之上““五亭桥”。
烟花五亭桥(作者摄)
五亭桥实为瘦西湖园内的“打卡圣地”,其游玩之地位如同太和殿之于故宫,蒙娜丽莎之于卢浮宫。五亭桥原名为莲花桥,本为一位清代盐商黄履暹所拥别墅之建筑。这座建筑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桥下的四翼各开三个半圆形桥孔,据说这样别致的造型可达致“月满时每洞各衔一月,金色荡漾”之视觉效果,其完全不同于北京皇家园林庄严肃穆的美学意味,更显生意人别样的审美格调。
二十四桥介绍(作者摄)
雨滴碎碎地砸向瘦西湖五亭桥脚下的河溪之中,原本平静的水面被一丝丝如仙境般的烟云所占据。柔情垂柳随风摆动,刹那间氤氲四起,怎一派天上人间。
得益于烟雨蒙蒙的垂青,扬州之天地从来不乏一些朦朦胧胧的画面,总有一些看不透的风情。若是少了雨雾所营造的“烟雨之境”,扬州就如同一位姿色甚好的少女缺妆乏裙,空有身形,毫无修饰,终难以十全十美的面目,征服世人。
自得其乐
瘦西湖的雏形是一条宽阔的护城河,扬州的性情是“属水”的。扬州城的如烟往事,理应从“属水”的大运河讲起。
2014年6月,中国大运河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作为大运河的原点城市,扬州更是大刀阔斧地进入到大运河文化带的建设之中。对此,扬州政府也于2019年9月公开表示,扬州将启动建设中国大运河博物馆,持续推进大运河文化带的“扬州担当”。
扬州(作者摄)
众所周知,扬州曾是盛唐时期最重要的港口城市,也是大唐王朝对外交流的门户。然而,如此都城在唐末五代的军阀混战中,被毁于一旦。依托于京杭大运河的交通枢纽位置,扬州经由运河将长江中下游的粮食运送于北京。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也让扬州成为官盐最大的集散地,环环相扣的银庄也在此地如雨后春笋般发展。
“天下殷富。莫逾江浙;江省繁丽,莫盛苏扬。”渐渐地,扬州被视为天下富庶之地,它充当起帮助盐商投资兴业的金融中心,成为整个中国乃至东亚地区资本最为集中的地区。交通中心、金融中心促成了扬州宗教中心与文化中心的地位。现存于扬州大明寺的遗址景点,古有“扬州第一名胜”之说,它就是一代名僧鉴真生活和讲学之所。
莺歌燕舞的油画之春(作者摄)
有财富的地方,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自然少不了娱乐。富裕的商人除了将赚下的钱财投注于类似瘦西湖、个园等私家园林之处,还大兴歌舞、艺人、书画、杂技等娱乐产业。人们对名噪一时“扬州八怪”创作作品的文化消费,更是离不开在扬州暴发盐商的慷慨赞助和市场引领。一时之间,扬州晋升为可与南北两京、苏杭二州相比肩的“士大夫必游五都会”。
知名的以扬州菜——比如,金葱高邮麻鸭、水晶猪蹄、盐水虾、扬州老鹅、蟹粉狮头、紫檀虎尾、大煮干丝、扬州炒饭等必吃美食——为代表的淮扬菜即从此开始确立了自己的江湖地位。扬州三把刀以及扬州修脚,都是在娱乐业大行其道的时期应际而生的。
扬州狮子头(作者摄)
扬州特产(作者摄)
夜色扬州,登上东关街的城墙,鸟瞰万家灯火,阑珊人家。1817年的四美酱园、1830年的谢馥春香粉店、1862年的潘广和五金店早已不见踪影,但是三三两两的游客却“一厢情愿”地扮演起古时徜徉街头、乐享于讨价还价之快中的市井臣民。在这整座城里最具代表性的历史名街中,我找到了一种富庶之地的逻辑:一城、一市、一家、一人的富庶,远非是金钱的充裕,而是一种心态的富足,是一番众人皆得自在的惬意。
东关街夜色
到了明清时期,像黄履暹那般的盐业巨商云集于此,占地为“王”。从明朝开始,食盐可以自由贩卖。这种历史传统就像温润的春雨一样慢慢滋养着江淮一代的盐商。到了清代,这些盐商已成为“富可敌国”的御用商人。清朝官员李澄对此直言道:“淮商资本充实者以千万计,次者以数百万计。”
“手中有盐,心里不慌。”富裕起来的扬州盐商不仅“心里不慌”,而且雄踞一隅,奢侈成性,逐渐形成了“暴发户”式的炫耀心态。似乎是中了“缺啥而补啥”的千古魔咒,一些生意人纷纷开了“文人墨客”的“窍”。他们挥金如土,邀聘建筑大家,在这里营建一座座别具风雅之韵的亭台楼阁。
扬州古运河景点(作者摄)
夜色扬州古运河(作者摄)
堪比太阳王路易十四一心打造的凡尔赛宫,瘦西湖中黄园、长堤春柳、石壁流淙、卷石洞天等大部分乾隆时期的“二十四景”无一处不彰显着扬州盐商的“雄心壮志”——用丰腴的物质积淀来营建一幅专属富人群体的画卷。
扬州园林(作者摄)
富商们在瘦西湖一带穷奢极侈的“显摆”之举,引来清朝诗人汪沆的思考。他在自己所创作的诗话中写道:“垂柳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自此,瘦西湖之名也因此诞生于世。瘦西湖依河而建,蜿蜒曲折,湖光山色,自成一派,成为历代游人纷纷驻足的古迹名胜。
纵情山水
有意思的是,当富商富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们就不仅仅停留在“炫耀”的层面,而是选择拂袖而去,低调地择一方水土过起了“隐居”的文人生活。个园就是其中一例。
1818年嘉庆年间,两淮盐商黄至筠另起炉灶,离开浮华繁躁的瘦西湖,在扬州城内东关街用竹林围构起虚怀若谷、高雅风骨的私人园林。个园,从字形来看是一座以“竹子”为主题的园林。在一派翠绿满盈的园林中,园林主人巧妙地将院落的形状和假山、亭宇、石径、屋檐组成“春夏秋冬”的格局。
个园一景(作者摄)
个园之竹(作者摄)
“躲进院落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每一个富裕起来的得势者渐渐褪去了先前一夜暴发的戾气,甘愿内敛地躲进山好水好的私人别墅中独自欢娱而不为人知。个园之中的游客络绎不绝,接踵而至,他们或许全然不知这一精致的园子竟先后转手于镇江丹徒盐商李文安、军阀徐宝山、蒋氏、朱氏等多个名门望族,它见证了世态炎凉、物是人非的时光嬗变。
在任何一个社会,清净自怡的生活恐怕都是稀缺的资源,总免不了为世俗所倾慕。被誉为“晚清第一名园”的何园,寄托了扬州人乐享一隅安逸的心境,也同时创造了一种新型的建筑风格。
何园屋檐(作者摄)
何园之中1500米的廊道左右交错、高低勾连、容山纳水、怀情写趣,开创了中国园林史上廊道构造和立体景观之先河。携布谷鸟之鸣叫,伴杜鹃花之芬芳,游走在这样一派清雅林之中,上天入地的自在便是应运而生,如此闲情逸致也成为万千文人垂访之由。国画大师黄宾虹每访扬州,均榻于何园骑马楼东一楼。著名作家朱千华也偏爱何园,他五年的创作心绪都栖息于骑马楼的东二楼。
站在二楼望何园(作者摄)
古人为何钟情于扬州?置身其中,曾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一下子就有了它的答案。其实,曲径通幽、一步一景,都不是江南园林真正的魔魅之处。在烟雨扬州城中漫游,人们都可捕捉到有一种不同于皇城根的味道,它是一种淡泊致远的情怀。
富可敌国的扬州盐商从一开始就深谙一个道理,他们也许永远也无法拥有雍正、乾隆那般的权势,却可以在有限的生命长河中控驶一艘华丽自在的船只,纵情于湖光山水之间,乐享自己用物欲财情所构筑的浮华。
扬州早餐(作者摄)
这种从扬州盐商身上散发而来的享乐主义的心态,不同于西方15世纪至17世纪所盛行的重商主义。通过资金积累而造福于黎民百姓,也并非江淮商贾积极的自省之念。也许,纸醉金迷的江南极景折射出一些暴发盐商身上拜金主义般的“小市民”情绪,却也同时饱含着一代富贾名流“正知正觉”的自知之明。
人生当中,有很多东西不是想得就得到的,权势、财富、地位、身份忽明忽暗,若即若离。幸运的是,“扬州人”可以凭借一方水土去寄托,去怀想,去安放。
视野 · 深度 · 新识
国际版、人物版、时尚版、文化版、传媒版,每一版面都将开拓一片“新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