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记忆(之十四)——绍兴不应忘记他们
绍兴不应忘记他们!
他们是谁?他们是一群外来和尚,一群非同寻常的外来和尚。
倘若没有他们,大禹的归宿地就势必成为千古之讼;倘若没有他们,无神论的开山之作王充的《论衡》早已沉于海底;倘若没有他们,王羲之也就无法登上无人撼动的书圣宝座;倘若没有他们,一颗价值连城的明珠徐渭也许成为惨遭闲抛闲掷的荒漠沙粒……
名城绍兴的灿烂光环,诚然来自本土历代名士的光辉业绩。然而倘若没有他们这一群外来和尚的发现推崇传播光扬,名士的光辉或许是昙花一现,或许是尘垢秕糠。
大禹以其治水之功成为古中国历史上的一代“圣王”,后人由衷地赞叹感激:“美哉禹功!明德远矣。微禹,吾其龟乎!”——大禹功高德远!如果没有大禹治水,我们恐怕早已变成鱼龟了。
大禹治水13年,足迹遍布各地,他的遗址也遍布九州,其遗址和纪念建筑不仅数量忒多,而且分布甚广,遍及大江南北十余省。“禹穴”是大禹人生航程中最重要的停泊港湾,如今留下名正言顺的禹穴就有四处:四川北川禹穴是大禹降生之地;浙江绍兴禹穴是大禹下葬之地;湖南衡山禹穴是大禹藏书之地;陕西石泉禹穴是大禹憩息之地。至于禹庙更是遍及全国各地,特别在唐宋时期禹庙祭祀列入国家祀典后,建禹庙呈风起云涌之势,使禹庙数量大增。
走在四千多年前的大禹,给后人留下了一个朦胧模糊、扑朔迷离的背影。人们听到的关于他的身世和经历,除了神话,就是传说。在《尚书》、《孟子》、《庄子》、《韩非子》等先秦文献上虽对他有一些记载,却是零星而残缺。将大禹纪念地定格于绍兴,应该归功于两位伟人:一位是勒石记功的秦始皇,一位是忍辱负重的司马迁。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帝三十七年),秦王嬴政出游,在现绍兴境内,“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颂秦德”。此刻石世称“会稽刻石”,由于系由李斯撰并书,故俗称“李斯碑”,其内容主要称颂秦王统一中国的业绩及秦王朝奉行的大政方针。
然而对秦王的会稽之行的记载,还是有赖于西汉太史令司马迁。司马迁“上会稽,探禹穴”,在其不朽巨著《史记》中不仅将“会稽刻石”的来历及全文载入《史记·秦始皇本纪》,更在《史记卷二·夏本纪》中记下了夏禹业绩和夏王朝兴衰。大禹一生行迹中的四件大事——“封禅、娶亲、计功、归葬”,都发生在名山会稽。因此夏朝初期,“禹封泰山,禅会稽”,在泰山举行祭天典礼,而祭祀土地神即国土之神的典礼,就选择在会稽山举行。按禹的遗嘱,他死后也葬于会稽。司马迁是真正为大禹纪念地一锤定音的外来和尚。
曾奋笔写下《讥俗节义》、《政务》、《养性》和《论衡》等四部著作杰作的东汉会稽上虞人王充(公元 27~96),以其独树一帜、光芒四射的巨篇,以及横扫迷信、涤荡虚妄的高见,为中华乃至世界思想文化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惜的是,前三本书均已亡佚。所幸的是,最重要的一部共计85篇、20余万字的哲学著作《论衡》,除佚亡《招致》一篇外,近乎完整地得以保留,流传于今。对此又不得不感谢几位外来和尚。
在王充死后的近百年里,《论衡》仅局限在江南一带转抄传读,一直没有机会传到政治文化中心之地中土(中原),自然也未能被学界所了解、关注和重视。东汉末年,文学家、书法家蔡邕因在朝廷得罪权贵,于公元178年避难江南。人在会稽其地,闻说王充其名,蔡邕为访求其遗著而到上虞,如愿获得《论衡》,遂将书密藏而归。蔡邕友人发现他自浙江回来以后,学问突有大进,猜想可能得了奇书,便去寻找。果然在他帐间隐蔽处发现了《论衡》一书,抢了几卷就走。蔡邕急忙叮嘱:“此书只能你我共读,千万不要外传”。友人读后亦感受益匪浅,称“真乃奇书也”。于是《论衡》不胫而走,在儒林中广为传读、传抄,从此官方与民间都有收藏。
其后汉末三国时期名士、曹魏司徒王朗,被汉献帝任命为会稽太守,在任四年期间,又得《论衡》其书,如获至宝。蔡邕、王朗二人对于《论衡》“北上”,功不可没。从汉到唐,谢夷吾、虞翻、抱朴子等文人学者,都将此书认为是一代伟著。
东汉的外来户王羲之缘何能在绍兴一篇成“圣”,有赖于三朝至高无上的外来和尚——三朝帝王的推崇。王羲之“书圣”的成名史,在于历史上出现过的三次大规模学王高潮。
第一次学王高潮是在南北朝时期,主推手是梁武帝萧衍。尽管梁武帝把当时的书法排位是“钟繇——王羲之——王献之”,但他的评价:“王羲之书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故历代宝之,永以为训”,成为后人评价王羲之书法的重要依据。
第二次学王高潮在唐朝,主推手是千古一帝唐太宗。唐太宗认为右军“尽善尽美”,“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史称唐太宗秘派监察御史萧翼诱使王羲之的七世孙辨才出示《兰亭序》真迹,从而骗取到手,献给唐太宗。太宗得之,下令当时大书法家褚遂良、虞世南、冯承素等临摹,从此得以传播。而真迹则殉葬于昭陵,使王羲之的不世之作遂成绝响。
自宋太宗赵光义起的宋室300余年间的诸帝王,掀起了第三次学王高潮。由于宋代诸皇帝都对王羲之,对《兰亭序》重视,使当时出现了士大夫家家都有《兰亭序》刻石的局面,丞相游氏一人就收藏了《兰亭序》各种版本上百种。这在书法史上是绝无仅有的现象。
也正是这一次次的帝王推崇的学王高潮,一步步夯实了王羲之千古“书圣”的盛名之基。
到宋朝时,王羲之已经被推上了“书圣”地位,明清以后只是承唐宋之余波而已。在中国书法史上,以帝王之尊力倡一人之书者,仅此一例。
一代奇才徐渭去世前后,一件怪事出现在浙江一带,那里的书香人家家中,相继挂起一幅幅署名“田水月”的字画。此人的作品骨力苍劲,画风狂放,水墨淋漓,意境深远,透着一股磊落不平之气。这种令人耳目一新的绘画艺术,引起了著名文学家、明朝文学一大流派“公安派”的领袖袁宏道的注意。作为一位文坛领袖的他,几经查询也始终未能弄清这位“田水月”究竟是何方仙家。
在徐渭去世四年之后,袁宏道于万历二十五年到绍兴访问好友、哲学家陶望龄。一天晚上,他坐在陶家书楼,漫不经心地浏览他的藏书,无意中发现了一卷纸粗质劣、字迹模糊的《阙编》诗。在灯下翻阅几首之后,竟大为惊叹,急问作者是今人还是古人,这才使已成烟尘的徐渭终于浮出史海的水面。
从未与徐渭谋过面的袁宏道,逢人便称道徐渭“有明一人”,应列明代第一。在了解徐渭的不幸身世及其超人的才略品行后,怀着由衷钦佩和深刻同情的心情,决定为其刊印文集并为之立传。在被收录于《古文观止》的《徐文长传》一文中,袁宏道为徐渭的平生不得志而三发叹息之声:
(文长)视一世士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文长)恃才傲物,世间一切事物没有能入他眼目,然而却始终没有机会一展身手。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于越,悲夫!——文长志趣高雅,不与时俗合调,对当时的所谓诗坛的领袖人物,文长都加以贬叱,所以他的名气也只局限在家乡浙江一带,这实在使人感到悲哀!然文长竟以不得志于时,抱愤而卒。——然而文长最终却因在生前的不得志,怀着一腔怨恨而死去了。
在结语中,袁宏道记下了他和徐渭之友梅客生说的一段话:“文长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并引发了他的又一次悲叹: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正因为徐文长是无处不奇特的人,无处不奇特,也就注定他一生命运无处不艰难坎坷。真是悲哀啊!
惺惺相惜,大恩大德。袁宏道出于公心,出于爱才惜才之无私之心,打捞抢救了沉没于史海之底的“有明一人”徐渭,才使一颗璀璨的星辰跃升古城,光照中华。
“眼空千古,独立一时”
尽管古城还熟视无睹
却因他乡名人的盛赞
惊动了整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