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情丝
注:
二哥谢善骧在银川转院去杭州的路上,因多种重病迸发于今日凌晨(1918年8月10日3:55)不治而亡,走完了他青年风流自傲、中年坎坷多舛、老年淡泊蜗居的八十二年人生旅程。噩耗传来,不胜悲痛,抚今思昔,能不黯然?于是重新翻阅十四年前的那篇旧文,回忆当年兄妹重聚是的浓浓亲情,悠悠乡愁。
在五年前出版的历史散文《古越醉话》一书,我以一首小诗权充“作者简介”:
客居京华几欲回,未及花甲心先衰。
山重水复走人生,莫问我从何处来。
“客居京华几欲回”是我久藏的心声。然而家乡绍兴盛名盖世,群星灿烂,而自己乃一事无成的无名之辈,回去又能为名城增添什么光彩呢?倒不如不显山、不显水、“莫问我从何处来”,继续客居京华,动动笔头,力所能及地为家乡干点小事吧。
屈指算来,客居京华恰好四十个年头了。四十年来,随着岁月的流逝,那缕炊烟般的乡思愈来愈频繁地飞进心扉,那股春风似的亲情和友情,也不断地撩拨着心弦。薪尽火传,桑梓先贤的基因——贺知章的心态、陆游的感情、蔡元培的系念、鲁迅的情愫,已明确无误地遗传于我和我辈人的血脉中,不知是否还能继续留传给下一代。
离家四十载,霜雪染鬓毛。
近年回乡多,只缘来日少。
对我来说,特地回乡的机会并不太多,不过常有去沪、杭办事、开会的时日,而每逢这样的机会总不由自主地脚底抹油,“顺道”滑到通往家乡的铁轨。在自幼生活、读书的城市小住三两天,并无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为了捡拾当年童趣的碎片,记录今天乡音的共鸣。
不久前,接到远在宁夏的二哥来电,说他与二嫂准备去绍兴,约我同往。家在塞北,二哥远行一趟颇不容易,这也是我们四兄妹难得团聚的主要原因。既然二哥有兴,我没有不响应的理由,再忙也得“拨冗”了。就这样专程回到了老家,在难得的团聚中与亲人畅叙三天。弟、妹们的到来,使东道主大哥、大嫂感到特别高兴。大哥除亲自买菜掌勺准备美味佳肴外,还给弟妹们赠送了一份特殊的礼品——他写的两首小诗:
骧骁万里回故乡,弟兄残年话家常。
不似爷娘常冻饿,且喜我等已小康。
(其一)
弟兄三分各西东,今日团聚如梦中。
休论明日留与去,但话百年不老松。
(其二)
大哥对我们宣布,这次兄妹相聚有两项使命:一是同去父母坟前祭拜,告慰双亲在天之灵;二是为二弟善骧祝贺“七十大寿”,其实他今年的虚岁为六十九,但按乡俗可谓七十矣。我又补充了另一件事,今年恰好是我离家赴京、惜别兄妹的四十周年,当年临行之际,曾留下一张兄妹临别留念的合影,四十年后重逢,我们应留一张尤为珍贵的新合影。
顺利地完成了三项使命后,兄妹们要做的事就是围坐于客厅,尽情地忆昔怀旧。古拙小城的情趣留下了挥之不去的乡思,贫困童年的愉悦已成为陪伴终生的枕梦。抚今追昔,四个“老绍兴”历数曾经走过的从前,在回忆中翻展着一幅幅童年和少年生活的画页:每天沿着小河踩着青石板路去上学的剪影充满诗情画意,与母亲捉迷藏偷偷跑到“双池”去“洗澡”(“游泳”的代名词)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外婆提着马桶到“料船”以粪换钱并与船主讨价还价的故事令人捧腹大笑,父亲烧一大锅“六谷氽氽”(玉米面疙瘩)限量分盛给我和妹妹的往事引起一阵叹息……
身居京城,难得有这样娓娓长谈、抒发感情和开怀大笑的日子。独为异客,乡思常在睡梦中漫游,梦醒之后的追溯,就成了怅然的怀旧。随着皱纹愈来愈深地耕耘脑门,这种绵绵不绝的情丝,愈来愈深地交织于心头。重返家乡,怀旧的人置身于梦牵魂萦的故地;亲人相聚,乡思突然从梦中跳到眼前。尽管只有短短的三天,但三天的亲情和乡谈,了却了“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心愿,也圆了“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梦。
回乡的愿已竟,团聚之梦成真,一次人生中难得的盛宴,又将演绎为下一轮的怀旧主题。
我因事先行回京,兄妹们送我到车站。挥手作别之际,一首小诗油然涌上脑海:
匆匆聚散四十春,每当相逢总怅然。
冰雪风霜凿面颊,酸甜苦辣汇胸田。
流光有意催霜鬓,夕照无心咏黄昏。
兄妹临别频举酒,声声珍重祝余年。
——原载《绍兴县报(副刊·文学)》2004年8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