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物语︱倭瓜花记

2018年下半年，因为脱贫攻坚，我被派到到沿淮余庄村，围绕扶贫工作，做些走访摸底的活。这个活的主要内容，就是了解群众的想法，听听他们的意见。我们一行六人，两人一组，分别负责若干个村民组。

我和金融系统下派的周航一组。我负责询问，记录。周航负责拍照。

那天上午正是高温。我们走在蒸笼里。见一片树荫凉，往底下钻。站在树荫凉底下，就不想出去。

周航说，走吧。我说，再歇一小会儿。

远远瞧见有人过来了。俩人，一男一女。而且还是缓步。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能不缓吗。我心里猜测，他们是老两口。

他们走到树荫凉底下，也停下来乘凉。我们跟他们打招呼：干啥唻？

那老爷子接过话茬：赶集唻。

老太太没言语。搭眼瞅了瞅我们胸前的工作牌。进村之时，上面给我们每个人都配发了一个纸烟盒大小的工作牌。上面有我们自己的证件照片，还有姓名。而且规定，入户走访时，必须佩戴。如果检查时发现忘了戴的，或者戴的不周正，给予通报批评。

沉默少许。老太太开腔了：你们是来调查贫困户的吧。头些天俺从广播里听说了。

刚进村的时候，上面要求开个广播会，把我们的来意讲清楚。一开始，我以为广播通不通是一回事，群众究竟听不听呢？不一定吧。后来开了广播会，但我还是觉得，群众听不听是个问号。我太太的话，一下子就把我的疑问，消解完了。

我和周航赶紧表示：对，对。

老太太一边上下打量着我们，一边说：我跟你们讲，有的贫困户评的不公平。

我：能不能讲细点儿。

我蹲下来，从包里掏出小本子，准备记录。

老太太：有的人家，楼瓦雪片的，是贫困户。有的人家，日子紧巴巴的，不是贫困户。你们讲，公平还是不公平？

我：能不能再细点儿。比如有的人家是谁家。

这时候，老爷子张口了：你别瞎讲。看得出来，老爷子是个话少，又老实忠厚的人。怕惹事，不愿意多事，更不愿意得罪人。可以想象，他一辈子也许就是俗话说的“妻管严”。

老太太白了老爷子一眼：咋就瞎讲了？像你，石磙都轧不出来屁。（呵呵。一定是老两口无疑了。）

这话一出口，把我们都逗乐了。老爷子也跟着乐了。不过笑容有些勉强，略显尴尬。

顿了顿。老太太接着说：我也不讲是谁家了。你们不是家家户户都要去一趟吗？去了就知道是谁家了。

看我有在本子上记的意思，老太太说：你也别记了。其实呢，我也不是有多大的意见。都是人老几辈的邻居，抵皮（抓住别人的短处不依不饶）有啥意思？

老太太继续：要说有意见，我讲，真有意见的人，都不凭良心，不讲良心，没有良心。

她接着说：就拿我来讲。几岁的时候，随家里人逃荒要饭到这里。爹妈都死去了，只留下俺姊妹俩（她还有个姐姐），在余庄落了脚。后来都就在这里，结婚安家了。那时候过的是啥日子？眼都难睁的日子。

她继续：（话锋一转）现在过的是啥日子？天堂日子，做梦都想不到的好日子。我一辈子领（生养）三个儿子，一个闺女。都成家立业了，家家都是吃不完用不清，住的都是三层楼。一共有六个孙子，两个孙女，一个外孙，一个外孙女；里面就有五个大学生。都已经毕业了，一个月都能拿一万多……

老太太很健谈，老爷子在一旁“嘴咕嘟（不说话）”。我们听起来也蛮有兴致。有时候跟着她的笑声后面，笑几声。

老太太：你们不知道，去年，俺添了俩大胖重孙子。回来过年的时候，小家伙都会笑了。

说到这儿，老爷子老太太都是喜笑颜开，老太太的笑声尤其爽朗，清脆。我和周航也接着他们的“笑茬”，笑起来。老太太眼泪都笑出来了。她一边感慨，一边用手去擦眼泪。老爷子的笑，委婉一些，但他右眼角边上，笑出了一粒泛白的眼屎。也许是觉着误事，他背过脸去，伸手去抠。

回过头来，老爷子对老太太说：你看你笑的，就一朵倭瓜花样。老太太回头瞪了她一眼，又忍不住笑了。

咱们皖西北的乡村，倭瓜（南瓜）花是一种常见的植物花，开在庄户人家的园子里。花色深黄，花瓣细长，向四方绽开。一些地方的村人，就拿倭瓜花跟咧嘴大笑的人作比。其中有赞美，也含着那么一丝戏谑，多用于亲近人之间的玩笑场合。这也就是老太太对老爷子那么一瞪的缘由。

末了，老太太对我们说：我讲的都不要记啊。我笑着点头，心说，这些我也没法记呀。当然，那一朵正绽开的倭瓜花，还有如花的好日子，我是记下了，而且记在心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