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卿VS张立宪：人格闪亮的人，从不在酒后表白

陈晓卿VS张立宪：人格闪亮的人，从不在酒后表白

（默存格物根据陈晓卿、张立宪对话录音整理）

喝醉的人借宿我家

张：聊点喝的吧，酒这个东西，它真的特别好玩儿，你喜欢和不喝酒的人交朋友吗？

陈：很困难，就是不喝酒的人，他太端庄，或者换句话说，我可以和不喝酒的人交朋友，但我拒绝交朋友的是那种人，他能喝酒但是突然不喝酒了，说今天他不喝酒，你就会觉得他有什么目的，你就会觉得很恐怖。2005年到2010年，我们频繁聚会的时候，差不多得喝了上千场酒了，大多数像王三表这样端庄贤淑的男士，偶尔也都会喝一点。

张：那时候反正我回家，基本上都是六嫂已经睡醒一觉了，看我回家，她就会观察我进房间走的路线，如果是一字型的，那当然是正常人，如果是S型的，那就是喝到什么程度了，她知道当我走之字形路线时，她就不跟我讲道理了，因为讲任何道理，我也不知道，我也记不得。

陈：我们酒局基本上都是在外头吃，但我知道老六最早在家也请客的，一喝醉，也有朋友离开不了，就住你家里了。

张：对，天啦！那简直……他睡到半夜，他说他冷，当然我们家沙发已经被吐的乱七八糟了，他就睡到了阳台。那时候我也醉得不行了，睡在外屋。他就敲我老婆的卧室，然后我老婆开门一看，一个近乎赤身裸体的男人，我老婆吓得把门关上了，然后他就实在没有办法，把我们家窗帘给撕下来，裹在身上睡了一晚上，然后第二天，在我们没有睡醒的时候，他自己就非常羞愧的离开了，但是呕吐物没有清理，他什么都没有清理，然后窗帘布也给我们留下了，并且留下了他自己的一堆金银细软。

陈：最关键的是老六的这个同学最后成名了，经常在电视里当嘉宾，每次出来的时候，六嫂就会很冲动地想打扫卫生——我们家沙发！赔我们家沙发！所以喝醉的人最好别太出名。

张：我觉得喝醉的人最好不要住别人家里，你住宾馆不就得了，你记得杨葵老师吗？

酒局前说自己从来没醉过

陈：这是另外一个话题，我们已经印证了很多次，就是不能事先吹牛，别说我这辈子还一次没有喝醉过。

张：那天晚上，杨葵老师一开始就是这么说的，喝了这么多年酒，就没喝醉过。那天晚上，咱们忘了喝了多少酒了，反正当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洗浴中心？还是在一个足疗的地儿？他是一个非常有经验的老战士，他醒来后，先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钱，一摸，不多也不少，这就非常棒，这说明他既没有为别人提供服务，也没有让别人为他提供服务。他如果一摸钱少了，那他肯定干什么坏事了，当然比这个更可怕的是钱多了，对吧，那更不可想象。然后，他就赶快从里头出来，出来一看，自己的车撞的乱七八糟。这是十几年前，那时候还没有严格的法律管这个酒驾，并且那天晚上我也喝的人事不省，他老婆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但是我根本听不见。杨葵老师自己也不知道，他那车是怎么到的那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去的，反正他也不多不少的又回到家里，人生重新开始。

喝酒后开始探讨人生

陈：所以喝酒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吹牛，但是，好像喝完酒不吹牛的人也非常少，我们另外一个朋友，曾经在凤凰卫视当高管，有一次喝完了酒，一路上就打电话，车轱辘话，说的很多。第二天问我，昨天我喝多了吗？我说，你好像是喝的不少。他又问，那我打电话了吗？我说，你确实打电话了。

张：就打电话给他暗恋喜欢的女孩是吗？

陈：他说，我都说了些什么？我说你说的都是很正常的，听不出来喝醉了，你说：老黑，现在是你最重要的时刻，这一步走对了，你就一片坦途，这一步走错了，你会后悔终生抽自己一个巴掌。

张：他就是好为人师。

陈：对，他分别给自己的导师，自己的老板和更大的一个老板打了电话。

张：教训了人家一番？

陈：对对对……

喝酒的乐趣是把自己灌醉

张：原来我们单位有一个小孩，跟部门的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喝多了，喝多了就开骂，骂他们主任：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我内心一点都看不起你，我又得装，装得对你很尊重的样子，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谁拦都拦不住，越拦他越起兴，后来大家把他送上出租车，后来他再也没有在大家面前出现过，因为他再不好意思回来上班了，把原来的部门（哲科部）给得罪完了。

陈：我觉得这个得需要强大的心理素质，我有另一个很好的兄弟叫王小山。

张：嗷! 他出多大的丑，丢多大的人，他都觉得没事。

陈：对对，心理素质好。我人生中遇到最绝的一次，就是送他回家。他不愿意回还要再喝，但我坚决把他送到了家门口，他就站在院子门口，门口有个灯，他冲着马蹄形的院子里喊，你们都把窗帘打开看看我是谁家的！我当时扶着他，心说，我别扶了，我干脆找一地缝儿钻进去。

张：哈哈哈，你不用钻，反正你那么黑，大家看到的还是王小山一个人站在那儿。

陈：哈哈哈，好吧！

张：有阵子我的手机半夜都不敢关，因为有个朋友经常喝多，他喝多以后，别人送他回家，他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儿，就会打电话问我，我就会把他家的准确地址告他……

陈：现在上了岁数了，也不敢这么喝了，喝酒这个事情，是有人忠厚就有人奸诈啊。

张：奸诈到什么程度？

陈：全勇先就特别的奸诈，他后来还教会我，他说，把人弄趴下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就是，他刚跟别人喝完一杯，你立刻和他再喝一杯，把他的节奏搞乱，然后他很快就会醉了。

张：这样的人应该拉出去枪毙五分钟，这种人怎们能在一块儿喝酒呢！

陈：他灌醉我几次，还有一次是现场直播。

张：那他老家一定都是这种酒风。

陈：他老家是佳木斯，拉斯维佳木斯，后来他搬到了通利福尼亚州，哈哈！有一次他把我灌醉了，他特别高兴，当场就给我说，看看，不行吧，酒量不行吧？那次我是当场吐了。

张：我觉得喝酒的乐趣是把自己灌醉，而不是把别人灌醉。

陈：他回去还庆祝了一下，放了一浴缸的水泡澡，然后等他醒的时候，浴缸的水凉了，把他冰醒了。这就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闪亮的人格从不在酒后表白

张：你刚才说那个酒后吹牛的，我觉得比这更可怕的是，酒后才敢把平时不敢说的话说出来，尤其是占别人女孩的便宜。我喝过一次应酬的酒局，遇到过一个，好嘛!中间哪怕隔着四个男生，他的手都能长到绕过那四个男生，再去拍女生的肩膀。

陈：但是，后来他也被收拾了。

张：我还有个兄弟，平时不敢对别人表露感情，仗着点酒才表白。我劝过这个兄弟，我说你这表露出来，人家答应你好，还是不答应你好，对吧？并且你老是借着酒壮胆才能表露感情，我觉得不是很有勇气，怎么说呢，一个人格闪亮的人，他越应该喝了酒以后越不说这些话，都应该在清醒的时候说出来。

陈：酒后有可能暴露本性，有时候也会激发自己的另一面。我们有个朋友，叫牟森，他自己是非常克制的，爱喝酒但又非常克制。每次都是杨葵老师送他回去，有一次没送，他就自己走到人行天桥上，把兜里所有的钱给了一个流浪汉，然后兜里空空的回去了。

张：不过，人喝了酒以后确实感情格外充沛。我遇到最让我动感情的一次，也是喝完酒，一个还不是很熟的哥们儿，他跟我说，大意是，老六我们来晚了，你编《读库》这么多年，真不容易，我早就应该帮你很多。当然这番话清醒的人不会说的，我现在都复述不了了，那么动情并且说的那么感人，台词感动的我简直是没办法了，但我还是倾向于特别强烈的感情不要仗着酒劲才发作出来，平时就应该发作出来。

咱们说点喝酒之外的话题。就像一对恋人，最后发现不合适要分手了，你看那个最坏的人吧，他不会提出主动分手，他会制造各种事故各种障碍，然后吧，让对方提出主动分手，这个锅让对方来背。这种人我认为是很没出息的。后来我看到奈飞的《文化手册》，他提到人事上主动让员工离开，我觉得这条就非常棒，你看很多公司的老板可鸡贼了，他对公司员工不满意，他不明说，他让员工各种不舒服，然后把这员工给逼走，我觉得这个跟很多人仗着喝酒才干点坏事是一个道理，就是人格不闪亮。

无法忍受的酒风

陈：有的喝醉了人格闪亮，有人醉了就答应别人事情，我就是，所以吃亏特别多。喝醉了，我就答应过别人的孩子，比如上复习班、艺考……但其实我在生活中是一个特别不善于社交的人，特别羞于跟人开口要人帮忙……后来，不管怎样，我喝醉的时候就溜就跑，不会坐到最后。如果坐到最后，乱答应别人事情，就会特别惨。

张：喝酒肯定会暴露各种毛病的，那你觉得不能忍的毛病都有什么呀？

陈：一个就是你说的动手动脚、毛手毛脚，这个事情特别讨厌。

张：但是，你说吹牛算毛病吗？

陈：吹牛不算毛病，但有时候后果非常严重啊。

张：但有哥们平时他也不吹牛，喝完酒你再不让他吹会儿，是不是他的人生就不完整了？

陈：酒精能给人带来愉悦的感觉，吹牛也算一种吧。

张：我觉得，喝酒有时候其实是一种社会慈善行为，就是一个人他平时挺不容易的，让他放飞一下自我，是不是有这个道理？

陈：那得看是什么人，他本来就很强，很强势，真不能再酒后放飞自我了，放飞了就真的很讨厌。

张：那你见过这样的人吗？

陈：当然见过，我们的好朋友，一个作家，从晚上6点开始喝，喝到第二天早上5点，我参加过两次酒局都是通宵局，而且，最后都是不说话就是喝，我说谁，你也肯定知道，这个地方喝完了再换一个地方，换一个摊喝，两点收摊了，换到24小时开的牛肉面馆接着喝，这样喝，我得伤好几天。（四一按：这个人不是我。）

张：我记得当年也是，一开始3、4个人喝，喝到最后有小30人，当然已经换了好几个地儿了。喝到最后，我已经躺在椅子上睡着了，然后被吵闹声惊醒，是他和他女朋友在吵架。他要结账，本来你想3、4个人吃饭，预算最多3、4百块钱，结果来了30人，一结账7千多，他女朋友就有点不开心。他也喝大了嘛，就在那儿嚷嚷，我挣钱就是为了让我朋友高兴，就是为了喝酒……跟喝醉的人，真是毫无道理可讲。

在街头优雅地呕吐

陈：有时候你会喝多一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比如说认识一个人，你认识他特别开心，有时候他一句话出来，你就恨不得跟他喝杯酒。我有一年在老家，和一个哥们儿喝酒，我们把火车站广场所有开门的小店的酒都喝光了，虽然喝大了，但真的高兴，见到了一个英雄。

张：我30岁生日，99年，就是这么喝的，从中午开始喝，然后越喝越高兴，和几个最好的朋友喝到下午3点多钟，然后出来，在北京的大街上唱《光阴的故事》，我相信肯定有人往我们身上扔钱了。那会儿北京不像现在，那会儿北京还是一个很有人情味儿的城市，你撒酒疯什么的没人管，我估计现在早有那朝阳区大妈把你摁在这儿了。唱了歌以后，怎么回去的都不知道，当我第N次趴在水池上吐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喝4个小时的酒，蔓延得有7、8个小时。不过那场酒还是很美好，虽然身体很受伤。

陈：实际上喝酒就是对现实的一种缓释。动物也是这样的，中美洲、马来西亚都有那种猴子，专挑发酵的果子吃，吃完了醉了，吊在树上睡着了，面带微笑。

张：有时候喝的特别多的时候，我会忽然感觉有种上帝视角，在空中往下看这帮混蛋们在一起喝酒。我不知道你有没有？

陈：没有，我酒量太小了。

张：那看起来，我真是一个天生的演员，我真的是有那种体会，就是觉得在空中，看到特别傻的自己和另外一帮在那儿掏心掏肺的说话。空中有一双眼睛，是我的眼睛，那种感觉还真是奇妙。

陈：喝酒永远跟文明程度有关系。我不喜欢俄罗斯，俄罗斯醉鬼特别讨厌。我喜欢东京，东京有很多醉鬼，他们每人抱着一棵树，吐的声音都很小，不会像我们那么大动静，就是默默的吐。所以你会觉得这个午夜的四丁目，它是一个很忧伤的城市，你会觉得它充满了那种调调。

张：没有一个醉鬼游荡的城市确实也可能太无趣了。

陈：没有人味嘛，特别干净的城市特别整洁的城市都面目可憎。

张：我们去南通，跟南通的兄弟们喝酒，他们说，你知道吗？东北虎，西北狼，斗不过南通的小绵羊。我一听这话怎么这么熟啊，后来我想起来了，我走过很多地方，都这么说，东北虎，西北狼，斗不过赵县小绵羊，东北虎，西北狼，斗不过淮北的小绵羊…….

陈：都那么说，但是确实你有时候会放松警惕，结果就翻了。你去东北啊，西北啊，尤其是新疆（我94年以前是喝白酒的），说咱们再来一瓶，我说就再来一瓶吧，结果是一人半斤的那个伊力特，就这个白酒，每人再来一瓶，然后再来一瓶，跟反复饮料中奖再来一瓶似的……这确实遭不住……

张：我在赤峰体会过。30年前了，我知道自己酒量小，就赶紧把该敬的几杯酒敬完了，然后就不行了，就倒在那儿了。我们同去的其他几个哥们，也被喝得遍体鳞伤，这以后，当地人才开始喝，才真正开始喝。

那会儿很多人家里都没有洗衣机，赤峰当地不是吃羊肉吗，吃完，就抬起胳膊来用袖子一擦，所以，看谁的袖子上有一块锃光瓦亮的地儿，这就是贵族，富豪！一看你的衣服，格外的洁净，这不行，女儿不能嫁给这样的家庭，太苦了！

喝出一生朋友

陈：我醉的最厉害的一次是在绍兴，根本就想象不到，大家都很温文尔雅。

张：是不是跟你不习惯那酒有关系？

陈：是啊！黄酒入口甘甜的嘛。醒来后，我给人打电话，我说特别对不起，昨天我喝丢人了。人说，没有啊，你特别清醒，你还让我们到你房间里，给我们每个人都泡了茶，没有觉得你醉啊。最逗的是，叫我起床的这个人说，不能再睡了，我都来看你两次了，你一直在睡。我足足睡了24小时，完全不知道地整个睡过去了。这还不是最邪乎的，从绍兴回杭州，有个地方叫柯桥，是个水乡。回北京以后，绍兴的朋友给我寄了一些照片，我在那个江南水乡搔首弄姿的拍了很多照片，我却完完全全的记不起来，彻底断片了。

张：我和一个现在感情很深的朋友，我俩第一次约，那会儿我还在石家庄工作，我来北京找他，我们约在前门地铁站。我中午和一个人喝完酒，喝酒后上地铁2号线，等我醒来4点多，2号线是环线，就是已经不知道转了多少圈了，在某一站我就赶紧出来。那是只有BP机的时代，人家不知道呼了我多少回。我上去以后跟人聊了半天，我都忘了人家名字叫什么，就在那种情况下，聊到晚上，现在是一生朋友。

陈：喝酒时间过去的特别快，9点以后到12点就一瓶酒的事儿，一会儿就过去了。喝酒这个事文涛老师说的最好，他说喝酒已经确定和老年痴呆有直接的联系。

张：是吗？天啦，那我的智商就降到和你一样了，我不能再喝下去。

陈：所以，你要特别小心，你的智商还有提高的空间，少喝点。

张：也是，我刚工作没多久，我们当时单位的三把手吧，某次喝多了，喝完后，他离单位还有几百米的距离，走一步磕一个头，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这是一个平时道貌岸然的领导啊，这个人平时的内心得多无助多憋屈啊？这在某种程度上还算释放了。

陈：我们做电视行业的，喝酒的就更多了。我有一个电视台的前辈，以前的编辑机要先控制，找到一个剪辑点，打一个设定，然后放这个点，看这个镜头用多长。他有次边干活边喝酒，打完一个设定，就喝一口酒，然后等他醒来，这个带子都已经转到最后了，都不知道在哪儿了。

张：就是把这个带子整个都抹了？

陈：对啊！

张：我们说完各种灾难了。

陈：但是喝酒还是带来美好的时候多，只是最好少喝一点。

张：如果我们在一起没有喝那么多的酒，我们现在这种一生朋友的程度要低很多。

陈：那当然了，喝酒以后，每个人丑陋或软弱的一面，无助无力的那一面，都会露出来。

张：好吧，以后我们还继续喝。

陈：喝多了就别在外面乱晃荡了，自己回家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