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台地区的方言真的保护得比我们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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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台方言保护得好？
——不能简单这么说
熊猫 耶律楚材 狸花猫 |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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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近年来有不少年轻人会主动关心汉语方言的保护，我觉得这算是一种社会进步，因为主动关心自己的母语、关心我国文化多样性是一件好事。但是在关心的过程中，他们总会有不少的误解，其中一种误解就是认为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方言保护工作做得比我们好很多。西方世界我不是很清楚，因为我不了解他们方言消失与保护的历史。但是你要非说港台方言保护得好，我觉得咱可以稍微商榷一下。
01
香港粤语的“原罪”
在资本主义社会之前，由于交通不发达，人口流动不够频繁，社会远距离沟通需要程度低，语言变异往往只在一定范围内发生，所以一种语言往往会分化为若干方言，方言内部也普遍有或大或小的差异，形成不同的土语。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人口流动变得频繁，由于沟通的需要，西方各主要国家逐渐出现了标准的通用语。同时因为对外殖民，葡萄牙语、西班牙语、英语、法语、俄语等语言甚至一度成为世界上主要的通用语。经过英美盎格鲁撒克逊霸权三四百年的经营，以及欧洲列强的衰弱，二战以后，尤其是苏联解体以来，英语逐渐成为最主要的世界通用语。世界通用语的存在压缩各国语言和方言的使用空间，各国通用语的存在也在压缩国内方言的使用空间。就我国而言，自从20世纪20年代北洋政府确定国语（新中国改称普通话）标准后，我国通用语对方言空间的压缩也是与日俱增。这种压缩是世界经济发展造成的，是社会化大生产的需要，不能简单归结为英语迫害其他语言，或通用语迫害国内其他方言。如果谁要抬杠，非要说是迫害，那么部分方言，比如香港“粤语”也存在类似的“原罪”。
香港（含香港、九龙、新界）开埠以前主要通行客家话（属于客家方言粤台片新惠小片）、围头话（属于粤方言莞宝片），此外还有水上居民的疍民话（属于粤方言）、福佬话（属于闽方言）。现在香港有些耳熟能详的地名原本就是客家话地名：铜锣湾、旺角、赤柱、油麻地等等。一般所称的 “原居民”，主要是新界地区的客家人和围头人。那么香港为什么现在会以说广府粤语（即广州话）为主呢？这可以追溯到清末广府粤语的扩张。
客话方言点为香港沙田赤泥坪
清朝末年以来，广州是两广的经济中心，这种经济中心地位使得广府粤语某种程度上成为两广的通用语。随着商业的发展，大量与商业相关的移民进入广东广西不少原来不说广府粤语的地区，使得这些地区逐渐通行广府粤语（比如今广西梧州市区就通行广府粤语，乡下则说本地的勾漏片粤语）。香港开埠以后，南下的移民渐多，在较为开发的港九市区，商贸用的广府粤语逐渐取得优势地位，但是，很长一段时间，广府粤语在香港并没有占到绝对的统治地位，一来新界地区的本土方言仍然经常使用着，二来香港的移民除了粤语区外，还有不少是国内其他方言区逃来的，有些甚至占据了上层社会，所以香港的方言一直是比较复杂的。当时香港以国语流行文化为主，输出了大量国语电影，邵氏国语片风靡一时，此外，香港还曾输出过厦语片和潮语片，但这些类型的电影后来都消失了。港英殖民政府逐渐调整语言政策，关停了新界地区以本土方言授课的私塾，取消了香港学校的国语科目，六七暴动后，关停了方言的电视广播，限定广府粤语为教学用语。
七十年代后，以粤语为媒介的流行文化日渐兴起。此外，港英政府在新界地区开发了诸多“新市镇”，也无形中助推了本土方言的衰落。诸多因素影响下，籍贯各异的香港人逐渐把广府粤语当成了自己的母语，广府粤语逐渐在香港占了绝对的统治地位。也就是说，广府粤语其实是一种近代两广通用语，它并不是香港的本土方言，它的到来甚至严重挤压了本土的客家话和围头话，导致香港本土方言走向了濒危。而且广府粤语地位的确立，某种程度上仰赖于港英政府的“推普”。所以如果你非说近代通用语有“原罪”，香港粤语有很大的“原罪”，它其实也是一种通用语（只不过是地区通用语，而不是国家的），并不是什么香港的本土母语。我们在广州保护广府粤语是保护方言，而在香港，其实是在保护通用语。香港最有资格被最先保护的方言是本地客家话和围头话，而不是广府粤语。
说到这里，大家应该明白香港实际上没有什么保护本土方言的经验，有的其实是推行地区通用语的经验。当然，我们理解今天的香港人对广府粤语的感情，我们也愿意在21世纪的今天接受现实把广府粤语（香港变体）看做香港的本土方言，但是我们反对妖魔化普通话（我国通用语），除非你同时妖魔化英语（当代世界通用语）、广府粤语（两广通用语）。如果你一面说着夹杂英语的广府粤语，一面又露出对普通话的鄙夷，那是极其自相矛盾的。
02
台湾方言保护的缺憾
1949年，国民党迁台，带去大量的不使用闽南方言的人口，加之推行强势的国语（普通话）政策，所以台湾各方言面临着比大陆更大的国语（普通话）政策压力。面对压力，台湾方言艰难求生，这种求生主要体现在传媒上。以闽南方言为例，最突出的是在90年代以前，台湾方言电视节目做得还不错；还有就是近些年了一些方言电影或短视频也做得很好。
不过这当中也不是没有缺憾，其中最大的缺憾是台湾内部的口音差异走向消亡。台湾地区闽南方言内部本来有较大的差异，这是因为早期迁台的闽南地区移民来自不同的州县，这些居民各自抱团，使得台湾闽南方言呈现五彩斑斓的状态。但国民党迁台后，台北闽南话严重萎缩，而在南部形成的“通行腔”大行其道，在传媒上具有绝对的势力，逐渐压制了台湾原有的其他口音，使这些不同的口音逐渐向通行腔靠拢，变得和通行腔越来越像，相当一部分口音甚至早已消亡了。台湾目前有乡土语文教学，现行台湾的教材“一纲多本”，学校自主选择教材，一些教育书商如南一、康轩，也会出版以通行腔为准的闽南方言教材。虽然有些县市有本地口音的教材（这些口音也已或多或少向通行腔靠拢），但地方口音的学习材料仍不及通行腔的丰富，再者，许多台湾青少年的家庭语言环境令他们对本地的闽南话不甚熟悉，但由于传媒的影响，反倒更加适应通行腔的学习。
当时的台北方言，还具有十分浓厚的泉州色彩
所以，近六七十年来，台湾其实也相当于推行了方言通用语，消弭了原有方言口音间的差异。方言通用语的通行，虽然看似保护了方言，其实只保护了该方言的一种变体，它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推普”。
如果我们照搬台湾的经验来保护大陆闽南话，将会使现有的许多不同口音遭遇灭顶之灾。所以和香港一样，方言保护的台湾经验并不太好。
而且更可惜的是，近年来台湾地区方言教学书籍虽然大量出版，但是官方的方言保护工作其实做得也不好。政客们往往拿方言来收割方言使用者的情感和选票，然后保护工作都停在嘴边，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行动。大家可能会说，台湾的小学课堂确实教了方言啊，但是这种教学其实很容易实现，如果没有考试成绩作为压迫，没有任何学生和家长会真正把方言当回事。台湾人是否能在基本学历测验（相当于大陆的中考）加入方言考试的分数呢？如果不能的话，那么就台湾闽客方言目前的情况，其实不容乐观，未来能够熟练使用方言的台湾年轻人将逐渐趋向消亡，方言变成一种标签，并继续成为政客选举的口号，成为撕裂族群的工具。
03
我们误会港台方言保护政策的原因
为什么我们会认为港台方言保护的好呢？原因有多方面，在我看来至少有两点：
1. 我们或多或少存在“港台的月亮比我们圆”的心态。目前大陆经济发达程度暂时还赶不上港台，我们对比大陆发达的经济体有着过分的企羡。这种企羡造成我们容易以为它们什么都比我们好，也就容易想当然地误以为港台方言保护做得比我们要好得多。
2. 港台言论自由给我们带来一定的错觉。港台地区言论比我们自由，激进的方言保护言论可以肆意散布，甚至因为选举的需要会被过度放大，这些言论的散布造成一种虚张声势的结果，使我们容易误以为港台方言保护做得很到位。
04
港台方言保护现状对我们的启示
上面我们否定了“港台方言保护工作做得好”的观点，但是这并不代表港台的方言政策一无是处，至少还是可以给我们一些借鉴的。在我看来，港台方言保护对我们至少有三点启示：
1. 优质且年轻的文化作品，尤其是影音视频作品对青年人的方言自信有很大的帮助，能够引导青年人自发的爱学方言，保护方言。比如港台出色的方言影音作品的流行提高了广府粤语和台湾通行腔的知名度，加强了相关方言使用者的自信。
2. 保护方言没有必要推行方言通用语，香港本土方言的濒危及台湾不同闽南方言口音的消亡告诉我们，方言通用语的过度流行（比如香港广府粤语及台湾通行腔的流行）对本土方言其实也是有很大破坏的，这种破坏甚至可能会比推广国家通用语要大得多。因此，当有网友质疑“说咱闽南话”APP字典使用泉州腔是“要给谁听”时，我们虽然没有直接回怼网友，但对这种言论有很大的担忧。因为如果一些网友认为应该保护的闽南话，就只是他自己的口音的话，那么这种狭隘的心理对闽南话的保护和发展是有很大伤害的。我们更希望在若干年以后，今天闽南地区的口音差异能够得到传承，而不是被某个通行腔替代。
3. 对方言的保护，除了在中小学课程中体现外，最好趁着目前年轻人闽南话水平还行的情况下，在中考这一级别的考试中要求方言考核占据一定的分量（比如要求取得合格成绩，或占据一定的分数），如果真能如此，将对方言保护注入一针强心剂。之所以建议将方言水平纳入中考范围是因为目前对于年轻人来说，会说方言几乎“无啥玍鸟路用（没啥卵用）”，以至于很多家长根本没有主动的意愿去教小孩子说闽南话。因此，如果我们非要下大力度保护方言，没有在教育上采取一定的考核是不行的。当然，为了防止方言教育助长地域之争，应该同时注意爱国主义及方言之间平等的教育，让孩子们理性地接受方言口音差异，接受通用语的存在——也就是说，主动出击，厘清方言和方言之间、方言和通用语之间的关系，不令歪曲言论有可乘之机。
如果以上三点做得好的话，未来大陆方言保护完全可以秒杀港台。
05
激进的方言保护行为没有意义
第一节我们说过了，通用语的推行，是社会发展的需要。比如英美各国并没有强迫我们学习英语，可是目前大多数非英语国家都会让自己的国民学习英语，这就是社会发展需要的体现。而且近几十年来，东南亚地区的华侨华人也主动接受普通话，新加坡政府甚至主动在华人中推广“华语”（即普通话），这也是社会发展的需要。
然而，时至今日，不管是大陆还是港台，一些人还食古不化，非要将保护方言和推行普通话对立起来，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不明事理，就是居心叵测，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当然，我们主动保护方言，其实也是要降低通用语对方言的挤压，使方言在长远的未来能够继续存在。但是，我们必须清晰地意识到，保护方言既是一种乡土情怀，也是为了保护我国文化的多样化。这种情怀和文化多样化的目标，永远不要激进地和经济发展的需要对立起来。因为历史的潮流，就像江水一样，选择疏通比选择堵塞要来得靠谱。
愿方言保护工作越做越好！愿母语永远年轻！
参考文献
刘镇发 《香港的客家人和客家话》
刘镇发 《香港的客方言地名》
香港本土语言保育协会http://www.hkilang.org/
洪惟仁《台湾方言之旅》
文稿：熊猫 耶律楚材 狸花猫
图片：百度
排版：飞天小黑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