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旭:豪华落尽见真淳——读阿成
早年有位在大学教书的同乡从国外访学回来,跟我说起对一家书店的观感:要翻越性器官的崇山峻岭,才能找到你要的那本书。
因为职业敏感,我联想到自己的读书,同样的句式完全可以描述我对某些当代名著的畏惧:要翻越囊括天地、包罗万象的古经今典、鸿篇巨制,乃至祖传秘方、时尚八卦的崇山峻岭,才能明白作家到底想说什么。
叠床架屋地掉书袋,铺天盖地地晒学问,炫知,炫技,显示全知全能,恨不得真的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最低级的是所谓“语言狂欢”,在一个名词前面加上十几个乃至几十个定语……总之是云山雾罩,深不可测,让人肃然起敬,也让人不寒而栗。
由媒体上知道,这叫“无界文学”,不“太把自己当艺术”的文学,是一种新的潮流,新的小说革命,为文学精英激赏,只是让文化程度偏低又浅薄守旧的读者视为畏途,望而却步。
好在世上总还是有作家出于对后者的体贴,写出引人入胜却又平易浅显的故事,让读小说不至于太辛苦。
阿成是这样的作家。
阿 成
我很偶然地在网上读到他的两个短篇——《春雨之夜》和《除夕的夜》。
一个漫长的雨夜,一个中年丧妻的寂寞男人,去见另一个终生未娶、一样寂寞的残疾男人老驼。前者是“知识分子”,后者是锁匠,他们因开锁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交往了十年。哪怕一两年不见一次面,但一见面,却“都能清楚地记得上次见面时的话题是从哪儿结束的,还能把这个话题重新接起来聊”。
男人细致周全地买了老驼喜欢的酱肘子(“眼前出现了老驼吃肉时那副津津有味的样子”)、红肠、高度白酒(只是一般的酒,“高级的他也喝不习惯”),和一条“两撇胡”(大前门牌香烟)、两个打火机(“我这哥们儿经常丢打火机,看他浑身乱翻找打火机的样子,急人”)。
“有些朋友是受时间限制的,就像看一场电影,电影结束了,不但故事结束了,友谊也结束了。”
“我”和老驼不是。
然而,就在这个春雨没完没了的夜晚,他们十年的交往戛然而止。
快两年不见的老驼死了。
老驼生前的房东说:“他一直靠胰岛素活着,可是,打那种玩艺儿得有钱撑着才行……开锁这个行业……生意寡淡。可他又不会干什么别的。”
男人把食品袋挂在老驼租住的那间房子的门把手上,当作祭品。
《春雨之夜》写的是友情。
《除夕的夜》写了亲情。
“漫天的大雪下了差不多整整一天,整座城市变成了雪国。”
老伴重病住了半年多医院,医生已经尽力,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除夕,住院的病人绝大部分都回家过年去了。老两口回不了家,只能在病房里守岁。
“往年,家里的年过得总是热热闹闹的。我是一个爱张罗的男人,除夕的饭菜都是由我来主厨,丝毫不马虎,一样也不能少,灿然锦色、红红火火。”现在,“我本想包点饺子,再拌个凉菜(这都是老伴儿爱吃的,也是东北人除夕夜的必备),简简单单把这除夕夜将就过去(即便是最贫穷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简单)”,又猛然想,“无论如何也要过一个像点样的年啊。设若这是老伴儿的最后一个除夕呢?想到这儿,我决定出去碰碰运气,看看街上能不能有开门的饭店,买几个炒菜回来。我知道老伴儿已经吃不下东西了,但是哪怕是摆摆样子,让她看一看,享受一下也好啊。”
“我”踏着雪一个人在街上走。街上空空荡荡。偶尔见到一个惆怅茫然的女孩,几个蹲在地上烧火锅的流浪汉,一个买了烧酒想找人说话的男人……在街的尽头,“我”看到了一家小饭馆。“我”擦净泪痕推门进去。
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在自己面前慢慢终结生命,“我”除了暗自落泪,内心深处依然存有幻想,巴望着奇迹的发生。
在病房里,我把从饭馆买来的菜一样一样地摆出来。病床上的老伴儿很高兴,也很感激的样子。
她说,大年三十儿还有饭店开门?
我说,这是托你的福,吉人天相嘛,说明你的病很快就要好了,好事就从今天开始啦。
老伴儿听了也蛮高兴的,她竟然慢慢地坐了起来,看着一桌子的菜说,真好,喝点儿啤酒吧。
病人本是不能喝酒的,老伴儿平时也不能喝,但是,难得她高兴,又是除夕,我给她倒了一点点。她哆哆嗦嗦地拿起杯子浅浅地咂了一口,然后痛快地“啊”了一声说,真好。
我举起啤酒杯说,祝老伴儿健康长寿!
她苦笑着点点头。
放下了酒杯,我说,年轻的时候,咱们就是一张白纸,两个人哪共同画了一间房子,房子里面有两个人在一块儿过家家,唉,后来又多了两个人。十年、二十年过去了,房子里有的人嫁走了,有的人去了远方,这张画里的房子越来越显得空啦……
老伴儿一边听,一边默默地流泪。
我说,好了,不说这些。来,干一杯!
零点的钟声响了,我们老两口儿都举起了酒杯祝福彼此。
隔壁的病房里传来了哭声。我知道,那个人没有挺过这个除夕夜。我和老伴儿都默默地听着,脸上凄凄然。过了一会儿,我说,来,老伴儿,喝酒!你尝尝这鱼,挺新鲜的,味道真的不错。你再尝尝这个菜,是你平时最爱吃的,可好吃了。
老伴儿点点头,眼睛里闪动着泪花,拿起筷子说,难为你了。
我说,嗨,别这么说,我愿意,高兴着哪。
老伴儿说,好好活着。
我说,什么?
老伴儿说,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为了准确地传达小说的语境,我较多地摘录了原文。
不说古道热肠、悲天悯人的底层关怀,也不说大悲无声、大哭无泪的节制隐忍,仅是这种直接呈现生活本身的表达,这些自然质朴得像生活本身一样的文字,已足以令人心碎。字里行间洇润的人生喟叹,个人对社会人生的独到体验与理解,将人情人性升华为一种庄重的“神性”。
阿成经营小说数十年,佳作甚丰。他的人生感悟和艺术积累就像北大荒大地,广袤而深不可测。读他的小说,我们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东北风,辽阔与苍茫,豪爽与忧伤,纯粹与美好。而在述说这一切的时候,他是不动声色的,他的画面甚至是不着色的,就是那样干干净净、轮廓分明的素描,显示出强大的内心和莫大的自信。他找到了可以发挥自己艺术气质、才情优势的题材和主题,以及仅仅属于他的鲜明独特的叙述方式。他的语体意识极强,讲究冶意炼字,文字极其生动流畅,既雄浑老辣,也柔美笃情,读之却如老友交谈,亲切平和,绝没有暴发户炫富式的炫知炫技,无心的表象下深藏慧心。
庄子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以此论小说,亦然:任何涂脂抹粉、忸怩作态、虚张声势、吓人战术,乃至假模假式的明明有界却偏说“无界”,都是绝对无法与朴素争美的。
2020年6月6日,岭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