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 崔丙仁)‖ 《济源文学》2021(140)
引子:
翻开没有景深的日历,日子似乎被简单地折叠起来。
认识陈小洁已经五个多月了,记得当时我打算敲开她的心灵之门,看她老是在纠结什么,她低下头沉思良久,终于默许了。分别的时候,她再三叮嘱我千万不要伤害了别人,我遵照她的意愿,删去了她不愿意示人的部分。
下面是陈小洁的自述。
同学冯宁真是神探,我住这几乎不见来人的地方,她转弯抹角竟能找过来,让我又喜又惊。我和冯宁十几年没见,今天见上让我分外高兴,但如今我把日子过这样,我真是没脸再见我的同学们。
“你是陈小洁?我以为你是你妈呢。”
得到进一步确认后,冯宁又郑重其事地说:“正式通知你了啊,李昌浩同学请客,中秋节在豪生大酒店,不见不散”。临走时又紧贴着我的耳朵说:“你可一定去啊,去见见李昌浩,看人家混的,这差生狗日的飞黄腾达了。”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冯宁转身听着手机走了,房前拐弯处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滴”的一声向我示别。我愣了半天才醒过神来,后悔自己没有及时地表示谢绝。老同学给我带来的片刻喜悦,又被情绪浓浓地抹去。
我今年才三十四岁,头上都见白发了,那天去西关小学替我姐接孩子,小学生们都叫我奶奶,让我难过了好几天。今天冯宁一句“你是你妈”,又让我彻底泄气。内心仅存的一点执念也被浇灭。别的女人是想年轻,我是巴不得快点老,这辈子不想活太长。
我答应冯宁了吗?没拒绝就就算答应了呢。
遇见事学不会坚决,优柔寡断迟疑不决,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等不到我开弓兔子已过岭,我活该沦落到这地步。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如果允许人生再来一次,我注定往生的世界也不会有精彩,我还会把日子过得支离破碎一塌糊涂。
冯宁走后,我伏在枕上好一阵恸,不为别的,就为自己,我并非糟糕到连日常生活都不会打理的女人,我只是想躲在人生的一隅不被搅扰,可是我力有不逮,有些事,不是藏在自我的城堡中就能躲过。
我为自己不争气而生气,在瞬息万变的人生红尘中,我是慢半拍的女人,我等于慢了一辈子,自己把自己撂在人生的沙滩上。
高中是我上进心极强的学生阶段,尽管少女情窦初开,尽管生活繁花似锦,都被我消灭在奋发进取的枪口下。
我和李昌浩、冯宁是高中同班。高三临毕业那会儿,空司来我们学校招女兵,内部条件是要漂亮的和没搞过恋爱的。我面试体检顺利通过,大家都说我去当兵是板上钉钉,没准以后我就是首长夫人,嚷嚷着让我请客。结果这次共招了五名同学,我榜上没名。
“把那五个拉过来比一比,看哪个能胜过咱们班花小洁?”同学们都为我抱打不平。我倒是不置可否,当兵不当兵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我身体纤弱生就不是扛枪的料,班主任建议我报考中央财经大学,说我的性格适合做财务,我也觉得自己适合做财务,本科毕业给人数钱总可以吧。
招兵的事过去一个多月了,临考复习很紧张,我都把这事给忘干净了。忽然有同学告诉我,有人向带兵的递字条说我正在搞恋爱,我才没招上。
这消息真够狠,让我又委屈又没招。班主任怕影响我的复习找我谈心,说千万别把这事放心上,我能不放心上吗?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传的沸沸扬扬,被添油加醋描述得绘声绘色,还有人说我初中时就是搞恋爱专家,被学校点名通报过。整个校园里,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我,走路躲着我,好像我把全校男生都搞遍了一样。
我躲在宿舍里哭了好几天甚至都想到了死,我陈小洁辛辛苦苦高中三年背负这名声,情何以堪?
我决定辍学了。任凭班主任苦口婆心劝阻我,都没有改变我的主意。
咳,一生中最不该坚决的时候我坚决了一次,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人生最要紧的一步,我没有走对是吧,没有人对我客气,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瞬间,遇到事,你可以拒绝,但不要赌气。
我是遇事做不了主的那种女人吧,究竟去不去参加同学聚会我犹豫了两三天,觉得答应了去参加就一定要去,想想高三那会对我的那场误会,让我至今难以释怀,我也想趁机给大家表白一下,年纪大了脸皮厚了,我真的不怕大家的耻笑了。
都说方达服装超市的衣服便宜,还能试穿一星期,不合适了可以退货,我决定给自己买一件衬衣,总不能邋遢着去见同学。日子虽然过得一百个不如意,女人内心,还是有个美的小精灵在呼唤。还是渴望有漂亮的衣服穿,还是想用雪花膏粉饰自己的脸。每每路过商场或是有镜子的地方,还是忍不住顾影自怜地照照自己,还是想找回以前曾经的美丽和自信。这至美的追求总在生活的指缝里时刻提醒着每一个女人,日子过得再苦再累也绝不是放弃所有。
我胆怯地走在安行街上,好像这条街让我禁行。左右的繁华让人窒息,这与我的心情强烈抵触,都是我不希望的那种热烈和纷繁。好在疫情让我有理由戴着大口罩掩饰自己,包括面部、神色和情绪,我巴不得所有的人都认不出我。
我居住的地方,是创建卫生城市被遗忘的地方,好像一幅没有完成的油画,把我留白于城市最尴尬的角落。
通过五年艰苦卓绝的拉锯战办完离婚手续,在西环路口举目无望的时候偶遇拾荒的老秦,他就把我带到现在住的地方,一共三间平房,自己住一间,让我住两套间。虽然和老秦伙用一个厕所和一个水笼头有太多的不便,且不管那么多了。这是一处烂尾楼,老板得急性心脏病死了,工程一直停到现在无人管。老秦原来在工地做保安,有人来问老秦要房租,老秦说老板还欠他五年工资呢,这事就不了了之。
走进方达服装超市时,我还想着和老秦认识以来发生的一些事。按常人看来,一个老年的单身男和一个年轻的单身女住一起,能衍生出很多有声有色的故事,我只能凭良心说,老秦是个好人,正面夸人,背后说短,一般人都是这德行,我一边小心地过着生活一边担心着,这平静的日子能持续多久。
有时候,人的思维空间里,想的不都是重要的事,我们不是马克思。
来方达服装超市买衣服的,多数是像技术学院的学生一样年纪,要不就是从远处坐路车来的老姐们,说实话,把我类似于这帮老娘我心有不甘,他们的儿女都比我大。但是,今天我和她们都是奔着便宜来的,一双浅筒袜子九毛八分,一条打底裤才要四元,五颜六色的内衣被挂在很显眼的地方,好像挂着一个个女人的私密。我想冯宁是不会来这里买衣服的,看的出来冯宁是不缺钱且美不够的那种女人,虽然就见了一次面,我感觉她过得甜蜜蜜。
在超市转悠了好几个来回,我只中意了一件暗色小方格衬衣,标价98元,砍价到58元,老板说不能再低了,再低就赔大了。我也帮别人卖过衣服,我知道这价格砍到底了。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先不买。马云说钱变物容易,物变钱难,这是马云给没钱人出的主意,我手头也不是没有钱,我只是警惕自己不要产生消费冲动。
我正打算走出超市,一个柜台前发生争执吵起来了。原来是一个胖女人试穿汗衫时线缝撑开了,胖女人说是汗衫质量不好,店老板说是女人长得太胖。两个女人各不相让吵得不可开交。我听见人吵架就牙关疼,把人生标的拉回了动物界,我自己就整整吵了五年,我必须屈服,我真的怕和人吵架,想想我们这一阶层的女人们,鼻头都酸酸的。
类似我们这种社会最底层的人才会干人类最愚昧的事,大把大把地消耗着本已不多的颜面。
回来的路上,还是后悔没有把那件衬衣买回来,同学聚会还是得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店老板那坚决的样子,是不会再降价了。
刚过了南关岗楼红绿灯,冯宁把电话打过来了:“小洁,加我微信,有人想和你视频,想看看当年的班花开败了没有”。听口气,她对我颇有几分不服气。
我告诉她我还不会加微信。“都什么年代了,你把自己活成古董了,小屁孩生下来都会刷手机,晚上啊,我加你——”她说话从来都是那么底气十足,好像可以任意地僭越一切。
我没敢告诉她我用我妈的老年机。我买过一部二手的智能机,可是离婚后男方老是打电话骚扰我,一遍一遍问我要女儿的生活费,为了躲他,我就和我妈换手机了。
我是可以得过且过的女人,我把做男人的条件降到最低,比如抽烟、喝酒不算毛病,不修边幅不洗脚我也能忍,二三十岁一个大男人整天泡在网吧彻夜不回家,哎,往下的我不说了。
“你也不是好东西,我家儿子就是你给带坏的”。当年我净户出门离开他家时,他妈用这句话把我撵了出来。
女人嫁人,比战士上战场还要凶险,嫁错了,就把你的身体和灵魂一并歼灭。
我正想折回去把那件衬衣买回来,一辆奥迪挡住了我的去路,从车上下来一个带着墨镜的男人。
“在哪高就啊?”,他逼近我,声音低沉而威严,镜片后面似乎正在酝酿一个极大的阴谋。
我紧张地回忆,才想起来在足疗店上班时服务过的一位老板。
“蛋糕房”。我老实地回答。
他索要我的具体地址和联系方式,我没告诉他,他恼火地“砰”一声关上车门,汽车一溜烟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留给我一地鄙视和不屑。
我离婚不久,表姐说足疗店一个月能挣七八千,我去应聘,店老板说学徒期间给我全额工资。干了几天才知道,我很难适应这里的工作环境,我很快辞了职,请原谅我,在足疗店上班的姐妹们够辛苦,我尊重她们的职业,但我不能原谅社会不尊重她们。
我很喜欢现在蛋糕房的工作,一个月两千多也够我花了,人只要把欲望这两个字安在心底,其实觉得满富有的,人类发明高科技创造消费真的是一种集体的内卷。在蛋糕房上班的职工和顾客女人居多,这让我的工作环境柔软了许多,这里每天都充满了节日喜庆气氛,这正好能够医疗我的心灵伤痛,我像一只泄气的气球,太需要热烈充盈的气氛。况且像那个老板一样的高端人士从来不来这里消费,也让我松了口气。
在还没有跨过生命的界碑之前,做一个凡人也是满满地幸福,在这里工作。我感到非常舒心,人生如果一直保持这样惬意的状态,我就满足了。
上帝的灵魂可以自由地行走,我陈小洁学学上帝也不是什么奢望。
在参加同学聚会之前,我得先说说老秦。
唾沫星也能淹死人,我真服了这句话,结过婚的女人,最怕的是被误会和误解,大家都能互相怀着好意平视对方,该有多好啊。
老秦在工地辟了一块菜地,时不时会给我送一点菜。作为一个女人,虽然欠情还情不一定就是正义之举,但这样长期接受馈赠还是让我心里过意不去。
老秦告诉我他当过兵,参加过中越自卫反击战。老秦说子弹嗖嗖从头顶从两肩从裤裆穿过。每讲到这里,老秦就沉默不语,好像暗示着什么又讲不出来,有一次老秦去买菜籽我偷看他的病历才知道他负过伤,下身致残了。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老秦的内心苦衷。如果把老秦的话翻译过来,就是他已经失去男人的功能。如果再进一步翻译,就是我尽管在这里住,老秦没坏心眼也没有能力伤害我。
——他是怕我在这里住着不放心;一个老人善良到这种程度。
我不知道老秦当兵之前结过婚没有,我害怕把话题扯远也不便问,我一直叫老秦“秦叔”,老秦实在得就像一堵墙。实际上老秦大我二十九岁,老秦是很本分的人,不知怎么,我心里有时候会替老秦难过,老秦真的需要一个女人关心着。
老秦过日子很节省,夏天热了,他就卷一条破席片到人民医院大厅享受中央空调,一年四季他都是到公园喝饮水池里的水,或是用塑料壶提回来在家喝。老秦一天到晚拾荒,我不知道他一天能挣多少钱。想起老秦时刻劳动着的背影,他的肤色、穿着和他的职业是一个质地,定性在干净和不干净、有用和无用之间。
我和老秦做了五年邻居,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这个老人给了我栖身之地,
过度考察的人生是没法过的人生,我们还要老秦去做什么呢?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早早地,我心里就开始紧张。冯宁晚上给我打电话,说明天早上十一点开车来接我。“小洁呀,同学们在一起有啥正经的?放开点,别夹恁紧——”冯宁好像一语双关,我思想半天还是弄不懂她。
十几年了,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社交活动,听冯宁说杜宇生都升到副秘书长了,李作军在部队也是团级干部,冯宁一连串给我介绍了十几个同学,都是混得风光无限。这让我愈加感到自己是走在自信的荒漠地带。
高三那会儿成绩拔尖的同学都在做最后的冲刺加紧复习,李昌浩他们明知道考大学无望,干脆放弃了学习,他的烟瘾酒瘾就是那时候染上的。还有的同学提前谋取了职务,根本不需要再去大学拼搏。看来人的机运在人的功成名就中起着重要作用。
豪洋大酒店真够气派,海洋蓝玻璃墙里好像深藏了无数秘密,以前路过时我都是仰望无比,今天我也要在这里风光,我心里一阵忐忑。
跟在冯宁身后走进二楼宴会大厅时,满满五桌同学都坐满了,见我和冯宁进去,同学们都热烈鼓掌,我一辈子没经过这阵势,吓得心惊肉跳。
“陈小洁同学请坐主桌”,李昌浩在台上用话筒指示我,宝石钻戒在灯光折射下熠熠生辉,果然气度非凡。冯宁也在背后推搡着我,硬是把我按在了杜宇生和李昌浩座位之间,我好像一棵小草被置于森林之中,这让我局促不安,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抬举我,让我坐到主桌。
杜宇生很有温度地问我的生活工作情况,还告诉我今后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去找他。毕竟是老同学,我们之间的距离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遥远,慢慢地,我也不再拘束了。酒过半酣,李昌浩端一杯红酒给我敬酒,我急忙起身,李昌浩附着我的耳朵说:“小洁呀,这社会里别傻着,你天生丽质,床上挣的钱都花不完呢。”
李昌浩的话让我彻底崩溃,他还是固执地以为我真的是搞恋爱专家,他还以为我真的是水性杨花,他还以为我真的是没有任何底线。老同学在一起什么玩笑都可以开,但是不能把滴滴沾血的误解无休止地延长。我强忍住眼泪偷偷离开席位,我狂奔在大街上,多少年的委屈变成无数个钢针深深刺痛着我。
世界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惊世骇俗了呢?
经过裁剪的真话都已经不是真话,更何况谣言呢?我陈小洁这辈子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作者简介:崔丙仁,河南济源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自由作家。
主 编:赵公文
副主编:姚永刚 刘旭升 刘帆 王展
本期执行主编:刘 帆
本期责编:姜 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