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史记】沈约《宋书》:言辞典雅,颇具别裁,抑亦范氏之亚匹也(上)

沈约是著名的文学家,同时也是一位有成就的史学家,《南史·武商纪上》中称:“竟陵王子良开西邸,招文学,高祖与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等并游焉,号曰'八友’。”

可见,沈约是著名的文学团体“竟陵八友”之一,同时他还是永明体的创始人,《梁书·本传》中称:“又撰《四声谱》,以为在昔词人,累千载而不寤,而独得胸衿,穷其妙旨,自谓入神之作。”而《南齐书·陆厥传》中亦称:“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颐善识声韵。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对于沈约的文学成就,柳定生于《沈约与<宋书>》一文中总结道:“约于文学,亦多造诣,所撰《四声谱》,发明四声八病之说。以为在昔词人,累千载而未寤,而己独得其妙旨。于是遂立骈文之鸿轨,启律诗之先路。齐梁文学之盛,宫商音韵之辨,多出于约之提倡也。唐宋至今,千有余年之诗文,皆奉其遗型,则约于文学史上之地位,盖亦可睹其重要矣。”

在史学方面,柳定生在此文中给出的评语是:“吴兴沈约,允推吾浙史学始祖。约才兼文笔,身撰四史,蜚声文坛,照耀史苑。”沈约撰过四部史书,然流传于后世者仅有《宋书》。关于《宋书》的价值,其成为了中国正史——《二十四史》之一,然后世对此书褒贬不一,但从总体来看,大多数学者都肯定《宋书》在中国史学史上的地位。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评价道:“其着《宋书》,虽不敢希踪班、马,而文辞典雅,颇具别裁,抑亦范氏之亚匹也。”白寿彝总主编,何兹全主编《中国通史·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中的评价亦较公允:“《宋书》志的内容上溯到魏晋。沈约志序称'今以魏接汉,式遵何氏。’辑本臧荣绪《晋书·五行志》中亦记魏文帝时大疫,明帝时地震,孙权时大风,盖宋时原有上溯之传统。对于这样的体例,历来评价不一。今天看来,《宋书》的志这样弥补了《三国志》的不足,是有益的。”

沈约注《竹书纪年》清光绪三年浙江书局刻本,书牌

对于《宋书》在写作技巧上的优点,后世多夸赞其叙事善用带叙法,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专门有一条谈的就是《宋书》带叙法的妙处:“其人不必立传,而其事有附见于某人传内者,即于某人传内叙其履历以毕之,而下文仍叙某人之事。”为什么这种写法受到赵翼的夸赞呢?其在专著中解释道:“盖人各一传则不胜传,而不为立传则其人又有事可传,有此带叙法,则既省多立传,又不没其人,此诚作史良法。但他史于附传者,多在本传后方缀附体者之履历,此则正在叙事中,而忽以附传者履历入之,此例乃宋书所独创耳。”

现代史学大家周一良在《略论南朝北朝史学之异同》中,概括性地点出了那个时期史书的特色所在,而关于沈约的《宋书》,周一良以举例的方式点出了该书的优点:

沈约《宋书》的序或论,不如范晔之精辟,但也时时可以看出南朝史学如牖中窥日,对历史发展的洞察能力。《武帝纪》的“史臣曰”,以简要文字描述了汉末到刘宋间政治历史的梗概,抓住了各时期要害。说“魏武直以兵威服众,故能坐移天历。鼎运虽改,而民未忘汉”,解释了曹操何以慑于舆论,不敢及身篡夺政权。关于司马氏取代曹氏,沈约认为,“及魏室衰孤,怨非结下。晋藉宰辅之柄,因皇族之微,世擅重权,用基王业”。说明曹魏政权尚未到矛盾尖锐濒于崩溃局面,是司马氏巧取豪夺得了政权。关于东晋,沈约写道“晋自社庙南迁,禄去王室。朝权国命,递归台辅。君道虽存,主威久谢。”这样的估计,要言不烦,恰中肯綮,是“王与马共天下”的确切诠解。

对于《宋书》一书的批评,后世学者大约集中在两个方面:一者是本书在叙事上为宋讳,有很多的曲笔,这些曲笔以至于掩盖了历史的真面目;二者则是该书成书速度太快,《宋书》有一百卷之多,而沈约仅一年左右的时间就完成了此书,其成书速度之快也为后世所诟病。

沈约注《竹书纪年》清光绪三年浙江书局刻本,卷首

关于曲笔问题,邱敏在其所着《六朝史学》一书中举出了《宋书·顺帝纪》中的例子:“壬辰,帝逊位于东邸。既而迁居丹阳宫。齐王践祚,封帝为汝阴王,待以不臣之礼。行宋正朔,上书不为表,答表不为诏。建元元年五月己未,殂于丹阳宫,时年十三。谥曰顺帝。”

对于这段话,邱敏评价说:“观此记载,全不见逼废篡夺之迹。”而该书接着举出了唐李延史在《南史·王敬则传》中的一段话:“敬则将舆入迎帝,启譬令出,引令升车。顺帝不肯即上,收泪谓敬则曰:'欲见杀乎?’敬则答曰:'出居别宫尔,官先取司马家亦复如此。’顺帝泣而弹指:'惟愿后身生生世世不复天王作因缘。’宫内尽哭,声彻于外。”

两相对比,可以看出沈约在《宋书》中完全抹去了逼废篡夺的痕迹,对于他的这种写法,邱敏给予了如下客观分析:“沈约一生历仕宋、齐、梁三朝,政治上的欲望从未减退,撰史曲笔迴护正是《梁书》本传所说'自负高才,昧于荣利’的反映,必然为正直的史家所不齿。当然,前人也曾指出,沈约《宋书》叙宋齐之间事'亦有可见其微露实事之处’。例如,《后废帝纪》载刘昱无道,《宋书》直书萧道成与王敬则等密谋废立,乘夜弑昱。沈约敢于直书此事,因有当时朝廷内外要求废昏立明的舆论支持,且又表彰萧道成顺天应人。这种情况说明,一般史家敢不敢于直书,往往仰于专制帝王之鼻息。”

由此可见,如果专捡史书中的某一个侧面来下断语,显然有失偏颇,人往往都有多面在,沈约所撰史书也并非处处回护。故邱敏在书中又引用了刘知几在《史通·曲笔》中的一段话:

盖史之为用也,记功司过,彰善瘅恶,得失一朝,荣辱千载。苟违斯法,岂曰能官。但古来唯闻以直笔见诛,不闻以曲词获罪。是以隐侯沈约《宋书》多妄,萧武知而勿尤;伯起《魏史》不平,齐宣览而无遗。故令史臣得爱憎由己,高下在心,进不惮于公宪,退无愧于私室,欲求实录,不亦难乎?

沈约撰《宋书》一百卷 明万历二十六年北京国子监刻二十一史本

沈约身处乱世,有很多事情他当然无法秉笔直书,否则的话,他不但难以让自己的著述完整地流传后世,甚至他的性命也难保。故一位史学家能够在保全自己和秉笔直书之间得到最恰当的调和,已然是难得之事。

关于《宋书》撰写速度之快的问题,相关研究文章大多引用沈约在《宋书·自序》中的所言:“(永明)五年春,又被敕撰《宋书》。六年二月毕功,表上之,曰:……本纪列传,终写已毕,合七帙七十卷,臣今谨奏呈。所撰诸志,须成续上。谨条目录,诣省拜表奉书以闻。”

永明五年春,沈约接到皇帝的指令开始撰写《宋书》,而六年二月他就完稿,而后给皇帝上了奏表,然奏表中公称《宋书》只是完成了《纪》和《列传》部分,这两者合在一起为七十卷,后面还有《志》将要陆续呈上。这句话可以理解来《志》还未曾完成,然《隋书·经籍志》中载:“《宋书》一百卷,梁尚书仆射沈约撰。”

可见在隋代时《宋书》已经是一百卷,由此可推论《志》书三十卷在那时还未完成。关于《志》书三十卷的完成时间,史书中未见记载。中华书局在1974出版了点校本的《宋书》,王仲荦在出版说明中推论道:“ 在八志中,《符瑞志》改称鸾鸟为神鸟,是避齐明帝萧鸾的讳,《律历志》改'顺’作'从’字,是避梁武帝父亲萧顺之的讳,《乐志》称邹衍为邹羡,是避梁武帝萧衍的讳。可见《宋书》的最后定稿,当在齐萧鸾称帝(公元四九四年)以后,甚至在梁武帝即位(公元五O二年)以后了。”

沈约撰《沈隐侯集》明娄东张氏刻本

王仲荦是用书中的避讳字来推论《宋书·志》的完成时间,这个观点为许多学者所引用。然也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例如2008年9月《宁波大学学报》刊有宋闻兵所撰《沈约<宋书>定稿时间考辨》一文,该文认为《宋书》的八志并未严格地避建武、天监国讳,宋闻兵推测说,后世所见《宋书》中出现的避讳字有一些乃是《宋书》在传抄过程中后人所改写,因为《宋书》成书的时代还未发明版刻印刷,在写本时代传抄人根据自己的习惯进行改字乃是常有之事。但无论八志完成于何时,该志的价值大多受到了后世的夸赞。例如杜维运在其专著《中国史学史》中夸赞说:“《宋书》的八志,是精辟之作。如《律历志〉收了杨伟的景初历全文,何承天的元嘉历全文,以及祖冲之的大明历全文,这几种历法都是能够反映当时自然科学水准的著作。《乐志》详述八音众器及鼓吹饶歌诸乐章,保存了很多汉魏乐府诗篇。《州郡志》对于南方地区自三国以来的地理沿革,以及东晋以来的侨置州郡分布情况,所述颇为详尽,且在每州郡名下,皆载户口数字,以呈现南方人口的地理分布。写州郡志如此,甚符理想。凡此,都是值得称道处。其突破限断,追述前代,以见沿革变迁,尤显其特色。”

其实对于《宋书》的八志后世也并非一面倒地夸赞,八志中的《符瑞志》乃是后世诟病最多的篇章,比如杜维运在其专著中称:“《符瑞志》《五行志》中荒诞之说充斥,则有'疣赘’之感。”而早在宋代,刘知几在《史通》中就诟病《符瑞志》说:“徒以不急为务,曾何足云。”刘知几认为史书中没有必要记载这些不紧要之事,郑瑗在《井观琐言》中则更认为《符瑞志》乃是荒诞不经之作:“沈约《宋书》……独《符瑞志》数卷,乃其所创立者,皆采诸谶纬杂书荒唐矫诬之说,盖前史所羞为者,约反自谓可补前史之阙,不亦陋乎?”

沈约雕像前的大书

然而如果站在沈约所处的历史环境来看待,他撰写《符瑞志》很符合那个时代的政治局面。王闿运认为沈约在史书中首创《符瑞志》必有其深意在,只是后人未能理他的深意:“沈约作《符瑞志》,文章深曲,有良史之风,而今人多訾之。凡古人始创一事,必有意义,如《史记·封禅书》、班《古今人表》、范《皇后纪》、宋《符瑞志》、唐《世系表》、赵宋《道学传》,皆深眇之旨也。”(王闿运《湘绮楼日记》第一卷)故胡晓明在《论<宋书·符瑞志>的体例源流、取材及编撰思想》一文中首先讲述了《符瑞志》对于朝代非正常更迭提供了必要的佐证:“两汉之际的新莽虽然是一个短命的过渡政权,但是由王莽发明的用'禅让’方式篡夺政权的心法却被传承下来,且历时弥久。如魏晋南北朝时期,频繁的朝代更换,几乎都是以所谓的'禅让’方式来实现的。'禅让’需要通过一种表面上看似极其谦让、平和的程序和仪式来逐步实施,而在此过程中,代表着天命有归的符瑞正是迫使旧的统治者拱手让出政权,新的统治者堂而皇之地接受政权时最能摆上台面的说辞。”

然而在沈约之前虽然也有的史书提及到祥瑞之事,但没有作为专志来书写,而《宋书·符瑞志》达三卷之多,故其所记相关内容不仅是刘宋一代。胡晓明在文中称:“从体例上来说,《符瑞志》实是一部系统记载上起三皇五帝,下迄南朝刘宋历代符瑞之事的通史。”而对于该志的价值,胡晓明称沈约本人相当满意:“其史学成就以《宋书》为代表,而其中的《符瑞志》又是他自认为能补前史之缺的得意之作。”故该文引用了沈约在《符瑞志》序言中的所言:

圣帝哲王,咸有瑞命之纪,盖所以神明宝位,幽赞祯符,欲使逐鹿事谋,窥觊不作,握河括地,绿文赤字之书,言之详矣。爰逮道至天而甘露下,德洞地而醴泉出,金芝玄秬之祥,殊草白乌之瑞,斯固不可诬也。若夫衰世德爽,而嘉应不息,斯固天道茫昧,难以数推。亦由明主居上,而震蚀之灾不弭;百灵咸顺,而悬象之应独违。今立《符瑞志》,以补前史之缺。

晾晒的芝麻

暂且不论八志的完成时间,然书中的前半部分达七十卷之多,他能在一年内予以完成,也是后世质疑之处。故相关的文献大多会称他能完成如此之快,主要是抄录了前人的成果,而这种说法也大多会以沈约在《宋书·自序》中的所言为依据:

宋故著作郎何承天撰《宋书》,草立纪传,止于武帝功臣,篇牍未广。其所撰《志》,唯《天文》《律历》,自此外,悉委奉朝请山谦之。谦之,孝建初,又被诏撰述,寻值病亡,仍使南台侍御史苏宝生续造诸传,元嘉名臣,皆其所撰。宝生被诛,大明中,又命著作郎徐爰踵成前作。爰因何、苏所述,勒为一史,起自义熙之初,讫于大明之末。至于臧质、鲁爽、王僧达诸传,又皆孝武所造。自永光以来,至于禅让,十余年内,阙而不续,一代典文,始末未举。且事属当时,多非实录,又立传之方,取舍乖衷,进由时旨,退傍世情,垂之方来,难以取信。臣今谨更创立,制成新史,始自义熙肇号,终于升明三年。桓玄,谯纵、卢循、马、鲁之徒,身为晋贼,非关后代,吴隐、谢混、郗僧施,义止前朝,不宜滥入宋典。刘毅、何无忌、魏咏之、檀恁之、盂昶、诸葛长民,志在兴复,情非造宋,今并刊除,归之晋籍。

可见《宋书》在刘宋的当代就已经开始修撰,而主纂人乃是宋文帝朝中著作郎何承天,其所撰主要是武帝一朝人事,而该书志的部分仅写完了《天文》《律历》,此后山谦之和苏宝生继续撰写,然两人撰写时间很短。孝武帝大明六年,著作郎徐爰又根据何承天和苏宝生的旧稿继续撰写,而后完成《国史》一书。此书收录范围上起东晋义熙元年,下至大明之末,而其中的《臧质》《鲁爽》《王僧达》等传,则是出自孝武帝刘骏之手。这一切都成为了沈约撰写《宋书》的原始史料。

附近的球场

《隋书·经籍志》中著录徐爰撰有《宋书》六十五卷,而该书已经失传。《宋书·恩幸传》中谈到徐爰时称:“便僻善事人,能得人主微旨,颇涉书传,尤悉朝仪。元嘉初,便入侍左右,预参顾问。长于附会,又饰以典文,故为太祖所任遇。大明世,委寄尤重,朝廷大礼仪,非爰议不行。”

可见徐爰是刘宋朝中重要的文臣,其所撰史书应当有很多的重要史料在。除此之外,那个时段还有其他的一些史书,这些书都成为了沈约撰写《宋书》的参考资料,这也是后世认为沈约完成《宋书》时间如此之快的原因所在。然而也有人对这种认定持不同看法,比如李翰、石维娜所撰《沈约前后刘宋史着及<宋书>撰成考述》一文中称:“从二十多岁立意撰述并完成晋史,到水明五年(487)四十多岁时受命撰述宋史,沈约对晋至宋、齐史料,浸淫三十余年,复以一年集中撰述,拿出成果,并非没有可能;看考虑其私下之预备,则实际撰述时间或并不只有一年。故清人仅从《宋书》撰成时间短暂来判断其大半非沈约所著,未考虑此前撰述准备及知识积累,说服力并不足。”

正在建设的公园

可见,沈约在撰写《宋书》之前有着长期的资料储备,更何况沈约家中藏书丰富,他在那个时代藏书已达两万卷,称为那个时代都城中藏书最多之人,故他在整个的南朝能与任昉、王僧儒并称为三大藏书家。这些丰富的藏书给其撰写《宋书》提供了重要的史料依据,而李翰、石维娜文中提到的清人怀疑《宋书》主要是抄自前人著作,其所指乃是赵翼在《廿二史劄记》中所言:“余向疑约修《宋书》,凡宋、齐革易之际,宜为齐讳,晋、宋革易之际,不必为宋讳,乃为宋讳者反甚于为齐讳,然后知为宋讳者徐爰旧本也,为齐讳者,约所补辑也。人但知《宋书》为沈约作,而不知大半乃徐爰作也。观《宋书》者,当于此而推之。”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