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文学/胡安】童年
20201546
【作者】胡安,大同市中级人民法院,副庭长、副处级审判员。2018年9月退休。
偶然看到了小学同学保存的儿时的几张照片有些激动,在模糊难辨的黑白照片里,我竭力寻找自己的影子,慢慢地眼里的泪水让这些照片变的更加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儿时刻骨铭心的画面式记忆。
小时候,我是一个被大人们誉为"听话的好孩子"从不调皮捣蛋。刚入学不久,因为学习认真和衣着整洁就加入了后来被称为"修字号"的少先队,带上了红领巾。记得当时在课堂上,都是手放在背后听课的,只有老师让拿笔和本子写字时,才会"舒服"些。其实放学后还是挺轻松的,写一点作业和"仿"就能玩了。玩的还是挺丰富多彩的,弹珠、打元宝、打薹,我对这些竞技活动常常不是赢家,所以自然兴趣不是太大,对美术、毛笔字、乒乓球这些活动反而感兴趣,那个时候还不知道这叫"小三门"后来知道了,还为自己的这些特长懊悔过,担心人们评价说,学习不好走了下三路。对于这些特长的学习,除了喜欢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学校特定我和另外两个同学负责办校园的黑板报,这个荣誉成就了我的美术小特长,同时也把我带入了一段难以忘怀的政治事件。
承担了学校的黑板报任务,与其说是荣誉,倒不如说是"政治使命"。至少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是这么认为的。这是一位女老师,身高体胖,声音洪亮,眉宇间经常是绾着"阶级斗争"的疙瘩,对根正苗红的青睐,对家庭出身不好的从骨子里瞧不上。其实现在想一想,在那个艰难岁月里,有几人能够"脱俗"呢?三年的社会大动乱刚刚结束,社会上表面的暂时平静,难以掩盖人们内心那种"阶级斗争"的冲动,因为"狠抓阶级斗争不放松"、"巩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等口号仍然是主流声音,当然也一定是我们校园黑板报的主要内容了。记得主标题是上面那些口号,红色宋体字加黄边。有批判内容的,自然是黑体字加蓝白颜色的阴影相间。板报内容大部分都是仿宋体或是方块字,记得为了内容分富,我还专门留意学习了九龙电影院一位聋哑人的电影广告粉笔扁字。黑板报出了两三期,得到了校领导的表扬,我竭力掩饰自己内心的得意,因为我还未加入红小兵,而给我"打下手的两个同学,一个是红小兵队长,一个是宣传委员。自认为咬紧牙关好好表现,坚持一段时间一定能吸收我当红小兵的。但是,命运总是在捉弄你时,即使你再努力,其结果与你所期望的,往往都是相悖的。当时年少气盛,表面老实,内心不服,现在想一想,一个地主成分家庭的孩子生在大跃进,长在文化大革命,你注定是个另类,这种命运又有谁抗争的了?灾难犹如雷电,瞬间就降临了。
1970年秋末冬初的一天。因为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班主任老师安排我们同学三人更换校园的板报,说是有领导来校检查。随后我们就搬上桌凳,在校园忙开了,刚刚清理完旧版面,已近中午了。学校平时的热闹都是学生在的时候,当学生离校后,或许是秋末冬初季节的缘故,学校也变的异常清冷,校园可能也就剩下我们三人了。鬼使神差,此时我也正好憋尿了,小跑着就进了不远的小便厕所。这个厕所其实就是一个露天的男生小便处,宽不过两米,入深却有几米,沿墙下角通头用水泥砌有不过一尺高的小便池。刚进去,小便池壁上横排竖写五个粉笔字,赫然映入眼帘:打倒XXX,我的第一感觉是"反动标语"然后犹如五雷轰顶一样,脑子发懵,此时也不觉得有尿了,拔腿就跑出了厕所。向两位同学说明后,我们三人又跑进厕所,他俩进去看到后,不约而同都解裤子撒尿,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也还没有撒尿呢,就跟着解裤子,大家都在撒尿中,还是队长有主意:"这是反动标语,咱们报告学校吧!"于是,我们三人向打更的郝大爷问了校革委会主任的住址,就跑着去了五庙街,向齐主任做了报告。回家路上,我就象完成了一项惊天伟业一样,内心非常自豪而得意,因为以前只是听说过"反标"的事情,这一次我是亲眼见到也是第一个发现的"反标",并且向组织作了报告,勇敢地向反革命分子作了斗争。回到家已经快下午2点了,母亲问:为什么回来这么晚?我一边吃饭一边向母亲说了"反标"的事,母亲听了后并未为我的"勇敢"而高兴,却再三问我:是不是你写的?我几乎是吼着回答:这是反革命分子干的,怎么能是我干的?母亲还从未见过我这么发疯,连说:不是就好,不是就好。小时候的我,常常是看着大人的脸色行事的,我虽然在家里最小,但是母亲从不娇惯我。她虽然不识字,但在大事面前从不糊涂。她的焦虑引起了我的不快,也瞬间在我心里掠过一丝阴影。
吃完饭我就来到了学校,但整个校园的气氛被紧张笼罩了。据说军管会(公安局)的人已经进住了。到了教室,有同学正在收语文作业本,说是学校领导要对笔迹。班主任老师很快就来到教室,直接走到我跟前,非常严肃对我说:校园的黑板报你们不要办了。既没说原因,也没说理由,但她的表情告诉我,我已经被怀疑了。因为老师平时就不大喜欢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给她添了这么大的麻烦,那种距离感是显而易见的。小时候的我,看起来是个所谓"听话的孩子",其实骨子里却有种与生俱来的不服和桀骜。学校的紧张气氛、和老师的不信任,在我内心引起了极大的叛逆和反弹,并以"绝不是我写的,我不怕"抗拒各种假设,比如,那两个同学说是我写的,再比如,老师说是我写的。但是,让我没想到的是。下午放学后,我被老师领到了学校的一间办公室,学校的齐主任正和两个陌生人在说着什么,我进入后,他们停住说话齐刷刷的都把目光投向了我。齐主任对我说:这两位同志是军管会的,这几天就在我们学校调查,你要积极配合调查,有一说一,不许撒谎。说完后齐主任和班主任老师就出去了,屋里就剩我们三个人了。这两个人年龄差不多,都是四十岁左右,都穿着带有领章帽徽的军装,其中一个稍瘦一点的满口黄牙,他的上衣和帽子在衣架上挂着,上身穿着一件黄色绒衣,他抽着烟来回的慢走。另一位穿着整齐,稍胖、圆脸,在桌前坐着,手里拿着笔在写着什么。黄牙让我坐下,问了姓名和年龄后,就让我说说看到反标的过程,我从清理黑板一直说到去齐主任家报告,他听后依然板着表情对我说:这么说,不是你写的?"不是"我坚定的回答,"那你再好好想想吧,坦白了就没事"说着他就拿下衣架的衣服穿上,示意另外一个圆脸出去了。此时天已降暗,我猜他们肯定是吃饭去了。对于他们的怀疑,我当时并不怕,只是觉得自己是不是没有说清楚,还想着等他们回来再说一遍。其实当时他们是故意把我一个人留下,看看我是不是会跑。如果跑了,这个案子也就破了,可是我却偏偏没跑。过了有一个小时齐主任、黄牙、圆脸都回来了。大家一起给我开导,让我承认了吧,不知是什么时候,班主任老师也来劝我承认。我心中充满愤恨,语气自然也就强硬,一直被那两个军管指责:不老实。这种僵持已延续到很晚了,我被容许回家后,在昏暗路灯的回家路上,我终于掉下了眼泪。我为自己的无助而委屈,为自己被冤枉而伤心啊!而跟在我身后送我回家的老师却全然不知,我此时有多么恨她,都在怀疑我,而她也劝我承认,我内心能不恨她?直到把我送到家门口,我一句话也没有和她说。我母亲一直开灯在等我回来,进到家才知道是半夜两点了。这回母亲什么也不问了,她好像已经确定不是我干的了,一边为我端饭,一边埋怨学校这么待我。从那一刻,我便知道了母亲,也只有母亲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第二天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我本想,通过那一夜的审讯,他们会有结论。其实我当时并不知情,他们是在寻找突破的机会,直到第三天,是个绝好的机会,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是学校组织全校学生观看电影《 红色娘子军 》(舞剧)大约是上午九点,全校各班都在集合站队,准备去九龙电影院,而我又被通知到了还是那间办公室,屋里还是那两个军管,不同的是,桌子上放着一幅手铐和两张照片,一张是尿池上的"打到",另一张是尿池上所写的"XXX",分开拍的用意显而易见的,那就是避免"新反标"。在地上放了一块高不过一米,宽也就一米多的木质小黑板。黄牙示意让我看照片,其表情透着铁证如山的的坚定。而照片旁边的手铐的用意,不用说也是为我准备的。我内心多少有些恐惧感,但拿起照片还是在申辩:这种字体就不是我的字体呀!其语气已经不像前天那么强硬了,黄牙也看出了这一点,紧接着就让我演示着在黑板上写字,要求写两行,一行写"毛主席万岁"一行写"打倒刘XX"。我按要求写好又擦掉,反复了几次。因为字体相差太大,黄牙似乎也意识到我不是故意回避照片上的字体,他的态度也有所缓和,但还是说:经过我们比对,照片上的字体,和你的字体是一致的,你就承认了吧,承认了你就没事了,马上就可以去看电影,否则,我们现在就带你走,先把你放在看守所再说。此时,各班学生早已去了电影院,我心里非常着急。在那个年代,看电影对一个小学生来说那是非常难得的福利,虽说只收五分钱,但在当时看到的都是最新的大片。黄牙还在诱导,而班主任老师也进到办公室催我赶快承认了吧,还说电影快开演了。我想,她们都说承认了也没事,并且还能去看电影,认吧,反正也不是我写的。随后他们又简单做了纪录,我也在纪录上写了我的名字,非快的跑向了电影院。中午回到家,我和母亲讲了自己"承认"的事,遭到了母亲难以见到的斥责,而我还宽慰母亲说,没事,她们还让我去看了电影。母亲知道此事的严重后果,她意识到我将背负一辈子的黑锅,母亲哭了,我又一次掉下了眼泪,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悔恨。
案子虽然破了,学校也未对我作出处理,但这并不意味着因为是一个小孩子的偶尔失足,而放我一马,只是他们感觉这个案子破的还不扎实。你想,审问了一宿没有承认,而恰恰在看电影前的二十几分钟里就承认了,这有些不符合常情啊。我在焦虑的等待处理中,开始变的憎恨一切。我憎恨黑板报,内心发誓绝不再办板报。我憎恨班主任老师,发誓绝不再和她说一句话。当然,我最憎恨的还是那两个军管,我会永远记住那两幅陌生的嘴脸。一个人,如果内心充满了仇恨,尽管外表有多么的平静,也掩盖不了其内心的扭曲。小孩子更是如此。于是我开始沉默了。此事在学校很快传开了。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了,不胫而走这个成语的真正含义了。本来小有名气的我,受到了格外的关注,认识我的老师,目光是异样的,而同学们的目光是鄙视的。尽管我没有把这种冷遇告诉家里,但我的沉默,激怒了比我大十四岁的姐姐。是她来到学校,找了校领导。学校新调来一位革委会黄主任,这位主任脸上有些点点疤,但思想却很睿智,非常明理。他似乎已经了解了这个案件,也对案情作了分析,并据此对我姐说出了结论性的一番话:你弟弟虽然承认了是他写的,但我们还是认为他作案的可能性不大,所以到目前,学校也没有对你弟弟作出处理。我姐回来后把这个"喜讯"告诉了家里,我们全家都松了一口气。的确如此,当年如果一个家庭出了反革命分子,那怕是个小反革命,那这个家庭受到的牵连是多方面的,参军、入党就不用说了,就连适婚青年找对象都非常困难。黄主任的公道,让我感到了一丝丝温暖,已经习惯了黑暗的我,似乎看到了黎明前的曙光。
不管日子好与不好过,时光总是会从你的身边悄悄溜过。当冬天走过,春天紧接着就来临。记得大约是第二年的三四月间的一天,校园里又掀起了新一轮反标热议,说是学校大门对面的小院门口石阶上,又有反标出现,听到这个消息后,好像有人在我还未痊愈的伤疤上,狠狠拍了一把,疼是钻心的,表面上我依然是若无其事的平静。但是,同学们的眼神还是自然的转向了我。我虽然一方面在内心不断摆脱: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可另一方面非常担心还会被怀疑。于是我就做好了被传讯的准备,有了上次的教训,我告诉自己:即使被送进看守所也绝不能再背黑锅。在忧虑和焦急中我等待了两天,可是又过了两天还是没有动静。俗话说,怕啥来啥。但当你不怕时,即使你再等,反而来不了。一周、两周都过去了,也没有动静。有一天,班主任老师突然找到我,面带笑容地告诉我:破案了,学校里和对门院门口的反标都是"王某某"干的,你没事了,黑板报还是你办吧!我听后就呆了,先是点点头,后又不断摇头,我再一次掉下了眼泪,紧接着就嚎啕大哭,这一次我终于发出了声音,这声音也越来越大,这种声音里,不光是委屈,大部分意义其实包含着谩骂。我曾经固执地认为,如果那天不去办板报,如果那天不去上厕所撒尿,如果我压根就不会办板报,或许就不会有这种麻烦,可是,母亲却不这么认为,她说这是命。后来我才懂了,当你无法摆脱这种不幸的时候,或者说你无法抗争这种不幸的时候,那就是命啊!古人说:少年识尽愁滋味。或好或不好,我最终选择了孤独,不想和周围的所有人说话,过着只有自己的生活。
好事的发展有时比你想到的要快。由于我们同学三人及时向学校报告,瞬间我们三人又被推崇为"小英雄"并站上了校院里的大舞台受到了表扬,我被破例吸收为红小兵。这个变化来的太突然了,就像当时被怀疑一样,让我非常不适应,也让我高兴不起来。还是班主任老师有办法,她几乎是强迫我参加各种活动,还特意让我参演了一出快板词"大刀进行曲"的文艺演出。满足了虚荣心之后,写在我脸上的苦闷也渐渐的消失了。
此后,老师还是经常督促我办板报,但黑板报这三个字,对我来说依然还是非常刺耳,每每面对老师的善意,我都是沉下脸,以无语拒绝。老师也常常是一脸的无奈和惭愧,默默地离开。而我一直到小学毕业前,再也没有办过黑板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