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绥宁村寨白天为什么不让关堂屋门?那个家真的还要回去吗?|绥宁习俗变迁散记|杨焕礼

本文作者      杨焕礼

绥宁乡村堂屋门习俗的变迁

杨焕礼

过去,绥宁乡村里有一个古老的习俗,村寨人家最忌讳大白天将堂屋的两扇大门关起来,更忌讳半掩半开。这个习俗绥宁苗族村寨的人家尤为讲究。

记得小时候,我们在家里捉迷藏,为了不让人发现躲藏的地方,往往是情急之下把堂屋门关起来,冷不防有一只手伸过来,硕大的中指随即砸在脑袋上,或者一根小柴棍子竹枝条之类的横扫过来,打在手上脚上,接下来便是一阵严厉的呵斥。被教训完了后,不管我们有多少委屈眼泪鼻涕,最后还得被强迫去履行一个仪式,要我们站在堂屋门口,向门外啐三口唾沫。此时,我们脑袋或手脚挨打后的疼痛未消,肚子里的怨气也未消,站在原地不肯挪步,于是那只大手又伸出来捏住我们的耳朵,或者抓住我们的手,把我们提到堂屋门口站定,强逼我们吐唾沫,似乎只有我们的唾沫才能将刚才关堂屋门给家庭即将带来的霉运啐除掉。为什么是“我们”,因为那时我们团寨的小伙伴们都有过类似的滑稽经历。那时,晚上家里的堂屋门是必须要关的,清晨起来打开,属于正常现象。为什么白天则不允许关门呢?为什么我们白天只是无意中关了堂屋门,既要挨揍还要站在堂屋门口啐唾沫?此事大人们总是讳莫如深缄口不言,我们也懵头懵脑糊里糊涂。记得当时,如果全家人外出做工需早出晚归,家里的房子白天要关锁房门,但不能关堂屋门;如果全家要到较远的地方走亲戚须住上几晚,无人看门,那就只好把堂屋门委托给邻居看管,日出开门,日落关门。房门的范围很宽,就是家中房子所有房间的门,包括仓楼房间的门,但就是不包括堂屋门。有的人家砌筑了围墙,将院子围住,还建了盖青瓦的木架大门,形成一个完整的庭院,这样的大门如无人在家里时白天随时可以关门落锁,唯独正屋的堂屋门不能关。

当我有一天弄懂这事来龙去脉时,那是一个悲伤的日子,发生了一件令我悲伤的事。

记得那是一个寒冬的星期六,学校只上半天课,放学后我蹦蹦跳跳地跑回家,父母不在家,邻居告我,他们到我家屋前面邻居奶奶家里去了。我放下书包就飞也似地往邻居奶奶家奔去。绕进我家屋前右侧一段弯弯曲曲的铜鼓石巷道,穿过两边扎着竹篱的菜园和一口水面呈墨绿色的水塘,就到了邻居奶奶家。当我到达她家的院门口时,一眼就看见她家堂屋门紧闭,正屋两边的门却开着,堂屋内传出几个女人忽高忽低的凄厉的号哭声。我不明就里,懵懵懂懂地向里面冲去。当我刚踏进院子的大门时,突然,父亲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抓住我的胳膊,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不由分说地把我提到了院子大门口,他凝重的表情里带哀伤,用低沉的声音对我说,奶奶已经过了,正在洗澡换衣服,等堂屋门开了,我带你去看看她老人家,给她磕头吧,奶奶平时对你好着呢。我们院子里老人死去后,给死去的老人洗澡换衣服是一个很有讲究的仪式,我想此时,堂屋里应该是在履行这种仪式。

那时,在我的印象中,团寨里的老人大多是在夜里死去,好像大多又是在半夜里才死去。每当将有老人死去的前几晚,团寨里总有一些怪异现象,如狗到了夜幕降临时叫得特别的凶,而且那些狗总是聚成一群一群的,朝这里猛叫一阵,又朝那里猛叫一阵,好像发现了盗窃一样,整夜不停歇地狂叫,叫得人心惶惶,毛骨悚然。每当遇到这样的夜晚,父母亲问题反复叮嘱我们,你们早点睡觉,别到外边瞎跑,外面不干净。那几天的晚上,团寨有一种鸟也不甘寂寞,在团寨周边的树林里叫得特别勤快,也特别的凄厉,像一只只幽灵,让人感到惶悚不安。这种鸟就是猫头鹰,是团寨里的人平时最讨厌的不祥之鸟,比爱聒噪的乌鸦还可恨,据说是阎王爷专门派它来给人间报丧的。那时团寨里如果死了一个老人,接下来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死第二个第三个,团寨称这种现象为“死人有三班,路上好做伴。”只是像这样死去的老人总是在夜里。这就给那时的我一个错觉,我觉得团寨的老人是不会在白天死去的。因此,我也始终搞不明白大白天不能关堂屋门的禁忌。

在我来邻居奶奶家的那段弯弯曲曲的铜鼓石巷道上,心里还在暗暗猜度,今天邻居奶奶会给我什么好东西吃呢?可是我得到的却是噩耗。一个那么慈祥的老人怎么一下子就走了呢?昨晚我还在她家吃了一碗没有掺入一点杂粮的白米饭,那碗白米饭还是邻居奶奶亲手端给我的,只有我和她的亲孙子一人一碗这样的白米饭,其他人碗里都是红薯米饭。那时我们家里也是吃这种红薯米饭,整个团寨里大多人家都是吃这种掺了红薯米的饭,我们称为红薯米饭。因为当时生产队每月分的口粮不够吃,只得在米饭中掺入杂粮,其中掺红薯米时日是最多的。平时,我到邻居奶奶家里玩时,她总是悄悄地塞给我一些吃的东西,比如干薯条、南瓜子、花生,甚至有时还有几颗果塘,那时这些东西特别珍贵,我们家除过年的时候才有这些东西吃,平时我连想都不敢想。邻居奶奶昨晚都还好好的,这几晚团寨里的狗与猫头鹰好像也很安静,怎么今天她说走就走了呢?我心难受得像刀绞一样,眼泪一下子就滚出来了。父亲的眼泪也慢慢滚出来了,一只手放在我的脑袋上不停地揉搓着,双眼紧紧地盯着堂屋的大门。

过了好一阵子,堂屋门终于开了,只打开了一扇,还有一扇则虚掩着,堂屋里女人的哭声随即也暂停了下来。父亲拉着我进了堂屋,只见堂屋右边用两条二人櫈架着一块门板,门板上邻居奶奶已静静地躺着,身上盖了崭新的白边红心绣花老被,至于身上穿了什么样的老衣,由于让被子罩住了看不见,只能看见露在外面的一双脚穿着一双新布鞋。我觉得有点怪怪的,邻居奶奶是三寸小脚,穿的却是大脚女人穿的布鞋。看到这双又长又大的布鞋子,我当时有点怀疑门板上躺着的是不是平时走路慢腾腾的邻居奶奶。我想看看她老人家那张平日里慈祥的脸验证一下,可她的整个面部让一叠黄色的烧纸给遮盖了。此时,父亲已双膝跪下正往一个火盆里烧纸,看着我还在发呆,就用手压在我的肩上用力一摁,我也跪倒在地下,然后我不停地朝邻居奶奶磕头,当时也不知磕了多少下,直到父亲伸手把我拽起来。

父亲牵着我的手跨出堂屋门的门槛枋时,还有半扇堂屋门依然虚掩着,他突然冒出一句话,你现在该晓得平时白天为什么不能关堂屋门了吧。邻居奶奶的去世让我刻骨铭心,父亲的话也让我刻骨铭心,从此,每当想起白天关闭的堂屋门,我就想起邻居奶奶,心里既悲伤又恐惧。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十年前才逐渐改变。

十年前,我在关峡苗族乡工作地时候,一天来到一个叫高坪村地方,这里曾经是湘黔古驿道大西线主干线上的一个驿铺,称为高坪铺,从这里往东越过枫木岭后距武冈城不远,往西进入绥宁腹地,过靖州通往贵州。高坪铺往日是一个古驿道上来往官员与客商的重要歇脚地,因此商铺客栈林立,是一个颇为繁华之地。这里是关峡苗乡海拔最高的村寨,几年前村里将集体山场卖掉后,一条宽三米五的水泥公路修筑在崇山峻岭之间,虽然蜿蜒曲折十分惊险,但高坪村的交通条件大为改善了。然而,村里的水泥路通了,村里的人家却一户户离开了,那一年高坪村留给我印象最深刻是那些房子的堂屋门。这里不管是传统的木房子,还是新建的砖混结构的房子,绝大多数的房子堂屋门紧闭。这些年来,我走了多个乡镇,到过很多村寨,特别是居住的大山里的村寨,这些村寨房子的堂屋门有很大一部分在大白天紧闭,这种堂屋门的关闭已不是邻居奶奶去世时白天关堂屋门的习俗了,这种现象在村寨中已是习以为常了,给我的不再是伤心与恐惧的回忆,而是一种当下村寨无奈之中的凄凉。

眼下绥宁的村寨闲置了很多木房子,有些木房子因为多年没人打理,在风雨中飘摇,在风雨中破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的已经开始坍塌、腐烂,任其与丛生的柴草藤蔓为伴,似乎与当今的主人没有了丝毫关系;有的静静地伫立着,在寂寞中追忆往昔的喧闹,犹如老迈寂寥的怨妇在回忆曾经美好的年华,一切像河水一样地流走了,恍惚间已无法追寻,只流下无尽的怆然。

眼下绥宁的村寨即便是一座座刚刚用钢筋混凝土修建起来的高楼大厦,灵巧精美的设计,富丽堂皇装修,也往往只有一两个老人守护着,或者干脆人去楼空,堂屋门紧闭,数年无人打理,让杂草恣意地在屋场坪里疯狂生长,让蛛网在漂亮的窗户上悠闲地随风摇曳,迎来朝阳,送走晚霞。

村寨的房子,有的老房子在建造时,祖辈们缩衣节食、劳心费力、肩挑背扛才完成了一生的宏愿,自以为给子孙创下了百年基业,及到百年老去咽气的那一刻还念念不忘,千叮咛万嘱咐,要后人珍惜这份基业;现在,也有在山间田野建起的高楼大厦,但时代注定了它们的辉煌只能孤寂地驻留在山间田野,它们的主人将一生的积蓄掏空后,或许有的人还背负着一身沉重的债务,继续在外打拼挣钱回来还债,他们在外住着低矮狭窄潮湿的工棚、地下室,或者是条件简陋的出租房。在乡下,我还经常看到一些半拉子工程的房子,有的才打了基脚,有的起到了一两层,有的已封顶但脚手架还拆除,这些房子都是因为主人口袋里没有钱了,无奈地外出打工找钱回来才能继续他们的工程,那些脚手架和模板经日晒雨淋开始脱落腐烂。这些半拉子工程的工地上已遍地长了野草,工程可能搁置了几年甚至十来年,也许它们的主人还是那么的执着,等找够钱后回来续完建成这栋房子梦,也许它们的主人已经放弃,也许当时从开工那刻起就是一个美丽而忧伤的错误,如今他们完成了一个新的梦想,在城里买了房子,这座未完工的房子的命运可想而知,最后的结局只能是被无奈地抛弃,只能是新造的残垣断壁。

记得今年初夏的一个黄昏,我在位于绥宁东北角的红岩镇的一个村里,看见正从脚手架上爬上爬下粉刷外墙的一对中年夫妻,这是一栋四层楼高砖混结构的房子,虽然房子四周的脚手架还未拆掉,但已显示出房屋的宏伟气派。即将落下山岭的夕阳将他们的新屋子涂抹得金碧辉煌,夕阳也将夫妻俩涂抹成金色,他们俩好像山村夕阳里跃动的两个快乐音符,在脚手架上他们身手敏捷,动作娴熟。当夜幕快要降临时,他们终于从脚手架上下来了,一直在旁边静静观察这对夫妻的我,赶紧走近他们,不知是天色的缘故,还是他们自身的原因,夫妻俩的肤色黝黑,汗水浸透了身上满是泥浆灰的衣服。房子的女主人很有礼貌地向我投了一个疲惫而勉强的微笑,声称要回老屋里煮饭去。我与男主人聊了起来,下面是我与房子男主人聊天实录。

你家房子建得好气派啊。

都是用钱堆出来呢。

房子自己建呀,不包给别人?

我们多年在城里打工就是搞建筑,起房子。

就你们两个老做,平时不请人帮忙?

小工请人做,亲戚也来帮过。现在村里劳动力没有几个在家,都出去了,请小工很难找到人,工价也特别高。我们没有想到,起房子所花的时间比我们原来预计的多了一倍。

房子建了多长时间了?

快半年了,正月动的工,还有十来天外部的装修就能搞好。

里面装修也是自己搞?

是呀,但现在暂时不打算搞了,一是房子的水分重,二是家里的票子用得差不多了,我们搞完外部装修又得出去做事,等挣了些钱回来再装修。

你家现在有几个口?

四个,我们两个,还有女儿和儿子。

哦,那你家的房子起这么大,是不是有点浪费?

你看看,我们村里新起的房子不都是这么大一座,我家的房子只能算一般,我们家也不能太寒碜。再说得先把好地方占住,免得别人打主意。

这地是你家的水田?

是的,以前是我家最好的水田,专门用来做秧田的,后来村里通了水泥公路,公路两边一下就修起了很多房子,我家这块田夹在了房子中间,阳光就不太好了,不能做秧田了,只好用来修房子。

你家里今年还种了田吗?

哪个还种田,不划算,也绊住了脚,都给别人家种了。

如果你家俩小孩都有出息,不回来住这房子不就空着吗?

女儿大学毕业后考入了省城的银行,已找了对象也在省城工作,他们今年底准备结婚,已在城里买房了,男方与女方父母各出一半为他们出了首付的钱,余下的他们自己按揭。儿子今年上高三,成绩还可以,估计上大学没问题,这房子是给儿子起的,女儿不会要。

如果你儿子读书出来后,也在外参加工作,也要在城里买房呢?

男主人没有再回答我,只是嘿嘿地笑着向我挥手告别回家了。我想,他是不是希望像我说的那样,儿女都有出息,两个都不用回来住他们的新房,才是他最大的愿望,但他们劳心费力修了一栋这么大的房子又到底图什么呢?

现在绥宁的村寨人们,不,全国乡村的人们也是如此,他们在经历了难分难舍的迟疑后,既有自己根的固守,也有不得已的毅然决然的放弃。他们是在追求更加美好生活。这样就产生了一种极其矛盾的心理,传统乡土观念与现代地球村的意识交织在一起,这些在外面打拼的人们大多数人心中的故乡正逐渐变成了一个虚幻的概念,一种莫名的牵挂,虽然他们口里常念叨着,等老了我们还是要回来的,但他们未必真能回得来。

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在寨市工作时结识了一位忘年之交的老年朋友,五年前他已是八十多岁了,被女儿接到沿海城市去安享晚年,三年前客死异乡,葬在了那座城市的陵园里,据说这样的后事安排是我那位老年朋友临终的遗愿,子女只得遵从。今年,我去过寨市几次,每次我都要到他家的院子外面看看,他家围墙的大门紧闭,堂屋的两扇门也紧闭。回想起过去的那些日子,每当傍晚时,我与老年朋友就在这个院子的堂屋内,一老一少,或是谈诗说文,或是下棋,或是品茶饮酒,堂屋内笑声朗朗,如今却是庭阶寂寂,蛛网尘封,杂草丛生,真是恍若隔世。

如今的绥宁村寨,对有一些人来说,家乡的房子建起来纯粹成了一种摆设,一种象征,一种未必真的需要退回来的“后路”,但是他们如果真的回不来也不要紧,他们还是要把根留住,这种根的标志就是房子,包括祖屋与新建的房子,即使是摆设是象征。如此看来,绥宁村寨的屋子白天开启堂屋门的人家还会越来越少,这种现象从开始就与古老的风俗渐行渐远,到当下已经与那种风俗没有了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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