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蜜蜂

民族风情散文系列《深山老林里的童年》

野蜜蜂

那片树林里,有一棵高大的双株檀木树,双株共同的树兜是空心的,外表露出茶杯口粗的一个扁长的洞。这棵树长在我们割漆上山必经的路旁,距离山路两丈来远。一天我们经过这里,父亲告诉,树洞里住着一窝野蜜蜂,并指给我看。他说,这窝蜜蜂是我们家的了,回寨子时将它们带回家去养起来。

我知道檀木树肚子里住着一窝蜜蜂后,路过这里时,找借口停留在这里玩耍,父亲则上树割漆。清晨,天刚蒙蒙亮,树洞口前很安静,蜜蜂也没有丝毫的动静。树洞口面朝太阳升起的地方。这里的山地岩多土少,生长的树木很稀疏,又接近半山腰,太阳从对面的山岭上爬出来,第一时间就照到了这里。当早晨的太阳慢慢腾腾地爬上山岭时,蜜蜂逐渐从树洞里往外爬,爬出来后,它们并没有飞走,而是密密麻麻地很有秩序地排列在树洞口的四周,像钉子钉在那里一样,一动也不动。不久后,树洞内的蜜蜂开始飞出飞进。我感到很奇怪,树洞口周围的蜜蜂呆在那儿干什么呢,是不是在偷懒?

蜜蜂对我来说再也熟悉不过了,我们寨子许多人家的仓房里就住着蜜蜂。寨子里的人认为,家里来蜜蜂居住与春天里有燕子来家里筑巢一样,是一个家庭兴旺、吉祥的象征,因此,蜜蜂和燕子一样深受寨子里人家喜爱。我们家里春天住两窝燕子,目前还没有住蜜蜂。

记得今年的春天,有一窝蜜蜂飞进了我家仓房里,我怕它们来了又要逃走,就把仓房的窗眼堵上,几天后蜜蜂全闷死了,落在稻谷上和楼板上,厚厚的一层,装了大半个簸箕。母亲为此还狠狠地揍了我一顿,骂我是个刽子手,我此次野蛮的举动也成了寨子里人们的笑柄。后来,看到别人家里仓房里的窗眼,成群结队的蜜蜂飞来飞去,我很懊悔,有点羡慕,也有一点嫉妒。为此,我偷偷拿着家里装米用的布袋子,蹲守在别人家仓房的窗眼前,捕捉了一大把蜜蜂,放到我家的仓房里。可我把它们放进仓房里,打开窗户,一大半的蜜蜂飞走了,没一只再飞回来,剩下的蜜蜂掉在楼板上,飞不起来,慢慢地在爬行,过了一晚就全部死掉了。这次捉蜜蜂,我让蜜蜂蜇伤了多处,脸和手都肿了起来,火辣辣地钻心痛。我只好偷偷地躲到没有人看到的地方,接住自己拉出来的尿液往脸上和手上涂抹,不久脸上和手上的肿块就慢慢消失了。后来,我还去捉了一次蜜蜂,还没有动手被父亲发现了。他问清原因后,没有骂我,而是笑我太傻,说我这样做又会被人家当笑柄了。他告诉我说,蜜蜂有蜂王,如果不把蜂王捉来,你就是把所有的蜜蜂捉来,他们还是会跑回去,蜂王在哪里蜜蜂就会去哪里。我问父亲,蜂王在哪里?父亲说,蜂王在它的窝里,有蜜蜂层层保护,很难捉到。如果能接触到蜂窝,我当然会去捉蜂王,可蜂窝在人家的仓房里,人家也不让我进去啊,就是进得去,那不是等于去抢人家的蜜蜂吗?我问父亲,那怎样才能捉到不是别人家仓房里的蜂王?父亲说,那只有等到蜜蜂分家了,蜜蜂产生了新的蜂王,一山不容二虎,它们会在窝里打斗,然后闹分家出走,蜂王出走时要带走一半的蜜蜂。蜜蜂分家时,一般会在分家出来的仓房附近,临时找个落脚地停留一段时间,一是要时间召集它的人马,二是要派兵去寻找新的居住地,这个时候的蜂王比较容易找到。找到蜂王后,剪掉它的翅膀,它就飞不起来了,放到仓房里去,它手下的那些蜜蜂也就跟着进了仓房,这一窝蜜蜂也就到手了。原来如此啊,于是,在没事的时候,我就经常去住着蜜蜂的仓房附近去转悠,希望能看到分家出来的蜜蜂,但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蜜蜂分家。

就在我进山来的几天前,我们当时还在后龙山采蘑菇,树林里突然如下雨一般,飞来了一群蜜蜂,我和小伙伴们就在后面追赶,可那群蜜蜂在树林里飞来飞去,始终没有落下来。我的一位堂兄恰好从这里路过,看到了这群蜜蜂后,他抓起地上的细泥土向在空中盘旋的蜜蜂群扔去,只扔了几把泥土,那些蜜蜂就落在了一棵小枫树上,聚拢成一个球形。堂兄走近蜂群,用手在蜜蜂堆里拨来拨去,找到了一个长长的硕大的蜜蜂。他掏出身上的火柴盒子,倒掉里面的火柴棒,把这只大蜜蜂装了,然后脱下一条裤子,将裤腿捆起来,形成了一个布袋子。堂兄把火柴盒子放进捆住裤腿的裤管里,蜜蜂群就好像听从他的指挥一样,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大部分钻进了裤管里,他提裤子就回家了。那些来不及进入裤管里的蜜蜂一路尾随堂兄回家。我很羡慕堂兄捕捉蜜蜂的绝妙手段,也佩服他面对那么多蜇人蜜蜂的那种从容镇定。后来,我问过他是否给蜜蜂蜇了,他说,没有。我又问,那个长长的大蜜蜂就是蜂王吗?他说,是的。

如今我们在山里发现了一窝蜜蜂,既然父亲说这窝蜜蜂是我们家的,那就说明父亲有把握将这一窝蜜蜂带回家了。因此,我对眼前的蜜蜂有了属于自家东西的感觉。

我发现这窝蜜蜂有点怪,树洞口为什么总是爬着那么多的蜜蜂在晒太阳,在偷懒。我们寨子里那么多仓房里的蜜蜂可不是这样。我决定向前去看一看究竟。当我走到离树洞还有四五尺地时,树洞口前突然发出了“轰”的一声巨响,吓我一跳,退了几步,仔细观察树洞口时,前面除了那群蜜蜂外,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壮着胆子慢慢地又向树洞口靠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找找这声音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当我越来越靠近树洞时,那“轰”的声音又发出来了,这一次我看得真切了,原来是树洞口外那些蜜蜂振动翅翼发出的声音,它们振动翅翼时,动作整齐,步调一致,像是一队正在操练的士兵,又像是大队部开群众大会时人们高喊革命口号。那些蜜蜂看到我站着不动,它们就连续不断地发出声响,是在吓唬我,让我赶紧离开,而我看了一会,那些蜜蜂整齐振动翅翼的动作和响声,确实让我觉得头皮发麻。当我退到了一定的距离后,它们又安静下来了,只是它们依然密密麻麻地很有秩序地排列在树洞口。

太阳慢慢升高了,夏日火辣辣的阳光撒遍山野,山林里慢慢炎热起来了,父亲开始在漆树上收漆了。我坐在路边树下的一块岩石上乘凉,无聊地用棕叶编织蚂蚱,并不时张望树洞口的蜜蜂,心想,山里蜜蜂的确不同于我们寨子里的蜜蜂,它们还会吓唬人呢。突然,我又听到了树洞口传来了连续的“轰轰”声。我放下手中的活计,慢慢地走过去,看见三只金环、花纹身、黄腿、长脚的大野蜂在树洞口前面盘旋,每次他们试图接近树洞时,蜜蜂就发出“轰”的声响,野蜂好像也惧怕这种声响,瞬间就远离了树洞口。这种野蜂是我们山区常见的一种,我们寨子里的人叫“花厉蜂”,对人有很强的攻击性。“花厉蜂”对蜜蜂来说简直就是“强盗”,它们会强行钻进蜜蜂的巢穴里去吸食蜂蜜,如果进不了蜂巢,他会将采蜜的蜜蜂捉住,吸食蜜蜂腹部的蜂蜜。我看到,三只“花厉蜂”轮番靠近树洞口,一群又一群蜜蜂主动起飞向它们发起攻击,在攻击时不断地有蜜蜂落到地上,有的在地上挣扎,有的已不能动弹了,树洞口又陆续从里面爬出来了很多蜜蜂。“花厉蜂”无奈地在远离树洞的上空盘旋,突然,一只采蜜归来的蜜蜂被一只“花厉蜂”截住,“花厉蜂”叼着蜜蜂飞走了。我真佩服这些蜜蜂,大敌当前,为保卫自己的家园,它们不顾自身安危,舍命相搏。我想,这是我家的蜜蜂,“花厉蜂”凭什么来咬它们!我一时怒起,拿起手中的棍棒,舞动了好一阵才将一只“花厉蜂”打下来,用脚狠狠地踩住,另一只“花厉蜂”见势不妙飞走了。就在我用脚来回地搓揉着落地的“花厉蜂”时,我的手背被一只蜜蜂蜇了一下,接着又被另两只蜜蜂蜇了,其中有一颗蜂刺,连同带花纹的尾巴皮还牢牢钉在我的右手背上,我疼痛难忍,使出了山里孩子常用的招数,快速跑到路边撒尿涂抹被蜂蜇过的地方。山里的蜜蜂毕竟是野蜂,比寨子里的蜜蜂毒性大,如果在寨子里被蜜蜂蜇了一下,用尿液涂抹一下,很快就会消肿止痛,而我被这里的蜜蜂蜇了的地方,虽然经多次涂抹,却越肿越大,还越来越痛,尿液的涂抹起不到任何作用。回到棚子里后,父亲给我敷上草药,三天后我手上的肿块才消了。

蜜蜂蜇了我,让我的右手肿痛了三天,父亲还用一块布给我抱扎起来,说是不能沾上山里的露水,不然就会中毒溃烂,让我好狼狈。父亲还用迷信歪道理来安慰我说,还好,还好,蜇的是右手,男左女右,对你的时运没有影响。我对这窝蜜蜂已失去了好感,拿定主意要报复一下。怎么报复呢?我不能伤害蜜蜂的性命,据父亲说,那三只蜇过我的蜜蜂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蜇了人的蜜蜂很快就会死掉。我想,不能再让蜜蜂蜇我了,免得两败俱伤。要想出一个既不能让蜜蜂受伤害,也不能让自己受伤害的稳妥办法。我冥思苦想了几天,眼看又轮到去那窝蜜蜂所在的山场割漆的日子了,我还是没有想出一个惩治蜜蜂的可行办法。

在去那窝蜜蜂所在山场割漆的头一天,我们在割漆回家的路上,路过一个山岭时,我发现路边的一棵杜鹃花树上,一朵葵花状的蜂窝上爬满了吊脚蜂。父亲让我远远走开,他用干柴和树叶做了两个大火把,将其点燃后,往蜂窝上面和下面各放一个火把,两个火把几乎同时伸去,然后要我赶快过去,往树顶上堆干柴草,不一会儿,那些吊脚蜂在熊熊燃烧大火中纷纷坠落,地上死了一大片。父亲观察了一会儿,有几个外出的吊脚蜂陆续飞回来了,在杜鹃花树顶上盘旋几圈,飞走了,他才摘下蜂窝来对我说,这种蜂很毒,在路边很危险,全部出动的话会蜇死人的。他把蜂窝递给我说,拿回去,今晚炒蜂蛹吃,是一道好菜。我提心吊胆接过蜂窝,还很沉的,巢眼内的蜂蛹就是虫子,白白嫩嫩的,有的还在里面不停地蠕动,让人瘆瘆的。我一边走,一边看着拿在手里的蜂窝,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我终于找到了报复那窝蜜蜂的好办法了。

我们再次来到了那窝蜜蜂所在山场割漆。这一次,父亲虽然允许我可远远地观看树洞里的蜜蜂,但他再三告诫我,不许靠近那棵树。我佯装老实,答应了。父亲割漆去后,天才蒙蒙亮,山里早晨的气温很凉爽。我在路边砍了一根长长的斑竹,去掉枝叶和竹子尖后,将顶端的一个竹节削去小半,然后将竹子顶端伸进树洞内,估计戳到蜂窝了,就停一会儿,然后平平稳稳地把竹子拿出来,削过竹节里灌满了蜂蜜,而此时的蜜蜂没有一个跟着从树洞里飞出来。如些三次,天也大亮了,蜂蜜我也吃足了,我来到溪边,把沾满蜂蜜的手和嘴巴洗得干干净净。当我返回来,站在路上远远张望树洞里的蜜蜂时,一大群的蜜蜂已在树洞口前面发疯似的乱飞乱舞,好像在寻找它们的仇敌,如此看来,我为了报复,算是和这窝蜜蜂结仇了。不过我并没有轻易放过它们,每次到这里来割漆时,趁着天蒙蒙亮,蜜蜂还不敢出窝时,我都要到树洞里取两三次蜂蜜吃,后面的掏蜂窝不再是报复,纯粹是嘴馋了。当然,我做了这些事情,父亲全然不知。

记得那是立秋后的一天傍晚,寨子里一位同族兄长挑着一担箩筐,来到我们的棚子里。我的这位兄长只是辈分上称呼,他比我父亲也小不了几岁,在寨子里他与我父亲关系素来很好,平时像兄弟一样亲密。他这次是相约而来,一是对神秘古苗寨很感兴趣,从未来过,想来看看,二是山上野果很多,当下季节正是野果要成熟未成熟的时候,采摘的野果拿回去储存时间长。那天晚饭后,父亲和兄长在聊天时,谈到了树洞里的那窝蜜蜂,大意是那窝蜜蜂让兄长带回去,由他养着,到了蜜蜂分家时再给我们家分一窝。兄长是一个极爱养蜂的人,听父亲这么说,非要父亲明天带他去看一看。我表示反对,不允许兄长去看。父亲和兄长都以为我小气,被我逗得哈哈大笑。

第二天中午时,我们割漆回来,兄长也回来了,他摘了一担猕猴桃,是山里最好的冬瓜猕猴桃。我们吃过午饭后,父亲问我,想不想跟他们去看蜜蜂,我说,我不去,你们最好也不要去。父亲和兄长还认为我是“小气”,舍不得那窝蜜蜂,因此父亲破天荒第一次把我单独留在棚子里。他们走后,我到棚子前的小溪里捉鱼玩,一边捉鱼,一边还在想,今天看你们谁最倒霉。我又想,不对呀,万一是我父亲倒霉呢?我有点后悔和害怕起来,为了几个蜜蜂蜇了我一下,我就去报复他们,为了便宜嘴巴,经常掏人家的窝,现在该轮到它们来报复人了。我开始默默地祈求,不要伤害我父亲!

我在小溪里捉了好一会的鱼,心想,他们去了这么久也该回来了。突然,我听到山路有人在喊,哎哟哟,哎哟哟,一路呻吟着走过来了。我马上意识到,坏了,蜜蜂果然伤人了。我站在小溪里,向路的尽头望去,只见父亲搀扶着兄长过来了,当他们俩走近时,我先看了看父亲,一点事也没有,我放心了。而兄长两只眼眶已肿得看不到眼睛,脸肿得如同胖了一圈,一只手肿得像馒头。父亲招呼我,要我赶紧到溪里打一桶清水。父亲搀扶着兄长坐下后,在兄长的不停呻吟中,父亲用清水给他擦了脸和手,敷上草药。父亲给兄长敷药的过程中,不时用一种不可捉摸的眼神看我。而此时,我正在偷偷地笑。父亲多次看我后,我受不了父亲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说,要你们不要去,你们偏要去!父亲听我话里有话,就问我,你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我觉得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就将为了报复蜜蜂蜇过我,我就去掏蜂蜜窝的事说了。父亲听了,气得怒目圆睁,说不出话来。

原来父亲和兄长来到树洞前,父亲用手指着树洞说,蜂窝就在树洞里。说完他去路边解小手,而兄长迫不及待了,兴致勃勃地直奔树洞口,没想这窝蜜蜂早被我玩疯了,哪还见得人啊,兄长刚低头看树洞时,一群蜜蜂直接向他的脸面扑来,后面还有一大群蜂也跟了上来,蜇得他嗷嗷叫。此时,父亲的小手都没有解完,见势不妙,立即点燃路边的干树叶,让兄长从火堆上跑过去,蜜蜂怕火,经烟火一熏,就落的落,逃的跳了,兄长终于摆脱了蜜蜂的追击。

兄长原打算在我们这里只住两晚就回去,结果为了疗伤,一共住了五晚,回家时,脸上的浮肿还没有完全消退。父亲理所当然地将我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是当面兄长的面。这是我和他在山里生活的日子里,他唯一一次对我的训斥。至于那窝蜜蜂,后来没有谁再去动它们,让它们继续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大山里。

若干年后,父亲谈起我在树洞里掏蜂蜜吃的事时,把故事讲完了,他总要加上一句,那小子,小小年纪,亏他想得出来!说话时的语气与面部表情洋溢着一种颇为得意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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