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乾学的多面人生
陈益
清代大臣徐乾学为人机敏,拥有深厚的知识积累,仕途一帆风顺,先后担任日讲起居注官、《明史》总裁官、侍讲学士、内阁学士,康熙二十六年(1687)升左都御史、刑部尚书,名声赫赫。康熙皇帝对徐乾学眷顾有加,觉得只有像他这样的官员,才称得上学养俱佳。康熙三十三年,康熙下谕大学士推举文章学问超卓的人上来,有人举荐了徐乾学。康熙命进京修书,谁知道,徐乾学已经逝世,遗疏将《大清一统志》进奉,康熙随即下诏恢复他之前的官职。在故乡昆山,“同胞三鼎甲,一门五进士”的佳话,至今仍广为人知。事实上,他的人生是多面的。
儿子徐骏与孙子柱臣
然而,命运也会跟徐乾学开玩笑。雍正八年,他的儿子、翰林院庶吉士徐骏,不小心在奏章里把“陛下”的“陛”字错写成“狴”,雍正皇帝看见了,毫不留情下旨将徐骏革职。后来派人一查,在徐骏的诗集里又找出了这样的诗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明月有情还顾我,清风无意不留人”。雍正看到后,龙颜大怒,认为这是存心诽谤,照大不敬律判斩立决。这成为清代文字狱典型的一例。
随园老人袁枚的《随园诗话》,有三处谈及亲家徐柱臣(字题客)。这位亲家不是别人,恰恰是徐乾学的孙子。顺治、康熙年间,徐乾学与两个弟弟分别考中状元、探花,徐乾学的五个儿子徐树谷、徐炯、徐树敏、徐树屏和徐骏,则相继登甲榜入仕,时称“五子登科”。徐氏“同胞三鼎甲,一门五进士”,创造了科举史上的奇迹。民间历来有一句谚语:“带叶黄姑李,不如一个大荸荠。”意思是说,在昆山望族中,戴、叶、王、顾、李五大姓,还不如徐姓的科第多。然而,徐题客偏偏选择了另一种人生。
袁枚平生不擅饮酒,不喜唱曲,自惭是窭人子(穷人家的子弟)。对于音律自幼是失学的。偶尔读到桐城张文和的诗,发现其中有“天与人间清净福,不能饮酒厌闻歌”的句子。张文和是大学士文端公的儿子,一生富贵,然而偏没有东山丝竹之好。袁枚说,我的亲家徐柱臣,是健庵司寇(徐乾学)的孙子,受社会风气影响,五岁就能拍板唱曲。一次去见外祖父京江张相国,张相国很喜爱他,将他抱起放在双膝之上。奶妈在旁边夸奖道,小官人虽年幼,已经会唱曲了。张相国怫然问:“真的吗?”回答说:“是真的。”张相国顿时把孩子推掷到地上,非常不高兴地说:“如果真是这样,太没出息了!”
袁枚说:“题客性耽词曲,晚年落魄扬州,为洪氏司音乐以终,惜哉!”名门之孙徐柱臣却沉湎昆曲,落魄扬州。他写诗自嘲“文章声价由来贱,风月姻缘到处新”,还亲口讲给袁枚听。这不能不让追求官场进步的读书人深感痛惜,对于机敏过人的徐乾学,也算是一大讽刺。
顾炎武眼中的外甥
顾炎武是徐乾学的舅舅。他一再向学生潘耒提出忠告,即使有了学问,也应有严格的操守,不能攀附权贵。徐乾学当官以后,附庸风雅,在太湖边上开设书局,延揽人才,潘耒也在被召请之列。顾炎武给潘耒写信,讲得非常坦率:
……然而世风日下,人情日谄,而彼之官弥贵,客弥多,便佞者留,刚方者去。今且欲延一二学问之士,以盖其群丑,不知薰莸不同器而藏也。吾以六十四之舅氏主于其家,见彼蝇营蚁附之流骇人耳目。至于征色发声而拒之,仍仅得自完而已。
他说,徐乾学的官当得越是大,前来做客的人就越多,但往往是逢迎巧辩的人留下来了,严肃刚正的人却走了。这犹如香臭不同的两种草,不能放在同一个器皿里。我以一个六十四岁舅舅的身份住在他家,看见很多人像苍蝇一样营营往来,像蚂蚁一样聚集,实在是骇人耳目。表面看起来顾炎武是以舅舅的身份说话,实际上却是以一个学者的目光批评“世风日下,人情日谄”的社会现象。
徐乾学果然有才学,然而心术不正。取得功名后,在不断膨胀的欲望驱使下,徐乾学仔细研究官场各种势力的争斗,千方百计投靠、巴结以明珠为首的权贵。拉拢与纳兰之间的关系,也是他手法之一。他特意赠诗给纳兰,甚至表白甘愿做明珠家的“扫门人”,但是不久他就忘了讲过的话,自立门户。康熙朝南、北两党对峙,他是“南党”的首要人物,待羽翼丰满以后,毫不犹豫地策动扳倒了“北党”的魁首明珠。谁知,不久他也遭人攻讦,失势告假归山。
北游后,顾炎武偶尔会住在徐乾学家。他曾写过一首题为《赋得檐下雀》的咏物诗,不是把自己比作鸿鹄,而是比作麻雀。麻雀不能自己筑巢垒窝,徘徊在无所依靠的屋檐下,或许它谋求的,仅仅是一根可以栖息的枝条,但这样的愿望竟也难以实现。它自有志气,虽然曾窥探过王谢之家的殿堂,但不想在那儿筑巢定居。虽然寄身于别人的屋檐,却洁身自好。虽然羡慕那些出入于权贵之门的人,却明白会有诱饵、弹丸加害自己……
姜宸英,号称“江南三布衣”之一,曾经帮助徐氏兄弟修《明史》《大清一统志》。康熙三十年,正值当局严查徐家事,徐元文逝世。下葬时,亲朋故友为了避免嫌疑,竟然无一人视窆。姜宸英有感于此,写下了《苦寒行》一诗曰:“君不见,徐相国,一朝抱恨返故乡,经岁得疾归蒿里。卖得遗庄营墓田,葬在虎丘山绿墅。虎丘山寺遍游人,会葬曾无一近亲?就中何物最情殷,朝闻鸱啼暮愁鹃。劝君闻此休叹息,是年向尽无气力,哪得青蝇为吊客?”三年后,徐乾学也病故了,这些诗句描绘的世态炎凉依然如此。
嗜书如命与官场弄权
徐乾学一生嗜书如命。他的《憺园文集》中记述了大量读书、购书、藏书的诗文。其中一则,摘录《汉书·艺文志》《文献通考》,讲历代皇帝(从汉孝帝、汉成帝、隋文帝、唐玄宗到明太祖)如何购书、访书、藏书,满腔热忱,歌颂备至。晚年,一次他与吴绮、陈维崧、姜宸英、李武曾等人前往常熟隐湖(今昆承湖)拜访藏书家毛晋,写下诗句:“笋舆窈窕将寻约,玉轴摹挲得暂留。曲室尚闻藏万卷,那容排闼舞阳侯。”附注:“黼季藏书密室,志伊欲入不许。”这些人无一不酷爱藏书,却又懂得藏书不易,唯恐遭受损毁,常相互提防。另一首诗说:“家浮笠泽双桡稳,泪洒娄江一笛愁。老去胜情殊不减,书鞭倚马让君侯。”经历了官场风云的徐乾学,感觉自己老了。对书籍的热爱与对岁月的留恋相交织,竟让他泪洒娄江。
徐乾学曾广揽古籍珍本藏于昆山传是楼。藏书多为宋元以来的珍贵刻本,价值连城,堪与宁波天一阁藏书楼媲美。楼成之日,他召集子孙,郑重其事地说,我想传一点东西给你们,却不知传什么,传土地房产固然好,但未必代代富有。传珍宝鼎彝也不错,但后人未必能世世珍藏。想来想去,还是传下这些书吧——“所传者,惟是矣”,于是命名为“传是楼”。
可惜,现实与他的遗愿相悖。徐乾学病逝后,儿孙们根本没将传是楼继承好,数万卷藏书被变卖殆尽,大多数流入清朝宗室怡亲王府中。藏书来得容易,去得也快,传是楼最终只剩下一个空壳。再往后,连屋宇都荡然无存。
清人李岳瑞的笔记《春冰室野乘》中有一则《徐健庵遗事》,叙述了徐乾学鲜为人知的另一面。说是尚书徐乾学风头正健时,他的一位表亲杨某,正在翰林院当官。有一天,徐乾学避开了别人询问他:“你想主政顺天乡试吗?”杨某连连点头。徐乾学又说:“如果这样,我有一个名单,他入场后,你可要留心物色。”没多久,顺天考官诏令下达,杨某果真被任命为正主考。刚入闱开考,徐乾学让仆人拿来一封信,杨某打开看去,是一张名单,累累数十人,下面都注了关节字句,无一不是当时的名士。杨某心领神会,全都按照徐的要求办了。一发榜,顿时舆论大哗。
有人将这件事向上禀报,康熙降旨要定期亲讯。杨某闻讯后十分惊慌,忙向徐乾学求救。徐乾学却很从容地安慰他,你只管回家,不必担心,会有办法搞定的。杨某心慌意乱地回家,唯恐会突然冒出什么枝丫来,谁知竟然一点事也没有。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有一个近臣向康熙面奏,说清代初年以高官厚禄收买汉族读书人,他们拒而不受,如今区区一个举人名号,汉族读书人就纷纷拿金钱通关节来谋求,可见汉族人都已经心归朝廷,天下从此太平,这是应该向皇上祝贺的呢。康熙听罢,不由哈哈大笑。这个乡试舞弊事件就再也不去追究了。然而他哪里知道,这个近臣面奏康熙,也是徐乾学指使的。徐乾学的奸诈老辣,可见一斑。当然,清人笔记里的这段掌故,也难辨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