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碚丛话 | 丁声树:“碚”字音读答问
或問曰:四川北碚之“碚”,字書無考,本地人皆讀去聲,音如加倍之“倍”,外鄉人每讀陽平,音如栽培之“培”。是二者孰爲正讀乎?
答日:昔人云,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字音異同本無絶對是非可言,從其成俗可耳。若乃成俗未立,名言互歧,似應據歷史相沿之音讀以爲準裁。試一考“碚”字歷史,則知讀若“倍”者是相沿之舊音,其讀若“培”者乃望文之譌誤也。
北碚之名,舊籍未見。然夷陵(今宜昌)勝蹟有蝦蟆碚,荆門十二碚,兩宋人書中道之者不可枚舉,其字作“碚”,亦或作“背”,作“倍”,雖字書失收,音讀固昭然也。歐陽修《居十集》卷一有《蝦蟆碚》詩,作於景祐四年(1037),是十一世紀初葉,“碚”字已見記載,及今踰九百年,其行用亦云久矣。丁朝佐校《歐陽集》云:
《蝦蟆碚》詩,諸本皆作“碚”。朝佐考字書無“碚”字。……今祕書正字項安世嘗自蜀來,云:“土人寫作'背’字,音佩。”(見《居士集》卷一後附。案此詩題下有小注云“今土人寫作'背’字,音佩”亦即丁校所引項語;查慎行《蘇詩注》以此爲歐陽自注,誤。)
丁朝佐、項安世並南宋人。項安世著有《家説》,究心字學,時論音韵。據項氏語,知其字亦作“背”,音則如“佩”。“佩”屬並母,今音正應讀如加倍之“倍”。(四川方言多如此讀,北方讀如“配”者乃特殊之音變。)“背”字舊有幫並兩讀,在此應讀從並母,故既謂“土人寫作背字”,復云“音佩”,以刻定之,明其不作幫母之音也。(今日多數方言幫並二母去聲字無别,宋代自有清濁之異。)蘇軾亦有《蝦蟆碚》詩,作於嘉祐四年(1059),載《東坡集》(查注本卷一),字作“碚”,丁朝佐所見蘇氏《南行集》則作“背”。黄庭堅《豫章文集》卷二十《黔南道中行記》:
紹聖二年(1095)三月辛亥,次下牢關。……厥壬子,堯夫舟先發,不相待。日中乃至蝦蟆碚,從舟中望之,頤頷口吻甚類蝦蟆也。
又《豫章文集》卷七《鄒松滋寄苦竹泉橙麴蓮子湯》詩云:
松滋縣西竹林寺,苦竹林中甘井泉。巴人謾說蝦蟆碚,試裹春芽來就煎。
“碚”舊譌“焙”(《四部叢刊》景宋本),兹據《黔南道中行記》訂正。蝦蟆碚泉水著稱於世,故引以爲比。此詩七言絶句,“碚”字在第三句末,正作仄聲用。(任淵注本《山谷詩内集》卷十四載此詩“碚”作“培”,更誤。)王十朋《梅溪後集》卷十五有《蝦䗫碚水》詩,自注云:
亦曰蝦䗫背。(“䗫”與“蟆”同)
陸游《入蜀記》卷六:
(乾道六年[1170]十月)九日,微雪,過扇子峽,重山相掩,政如屏風扇,疑以此得名。登蝦蟆碚,水品所載第四泉是也。蝦蟆在山麓,臨江,頭鼻吻頷絶類,而背脊皰處尤逼真,造物之巧有如此者。自背上深入得一洞穴。……碚洞相對稍西有一峯孤起侵雲,名天柱峯。
陸氏《劍南詩藁》卷二又有《蝦蟆碚》詩。范成大《石湖詩集》卷十九《扇子峽》詩自注云:
兩岸山尤奇,殆過巫峽。蝦蟆碚在南岸。
范氏《吴船錄》卷下亦云:
黄牛峽盡則扇子峽。蝦蟆碚在南壁。
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七十三《荆湖北路峽州景物下》:
蝦蟆碚,在夷陵縣。凡出蜀者必酌水以瀹茗。陸羽云:“水品居第四。”(聲樹案:此本唐張又新《煎茶水記》所载李季卿說,託之陸羽,次天下水爲二十等,謂“峽州扇子山下有石,突然洩水獨清冷,狀如龜形,俗云蝦蟆口水,第四”。李季卿謂爲陸羽說,殆不足信,歐陽修嘗辨之,見《居士集》卷三十九《浮槎山水記》,又《外集》卷十三《大明水記》。)陆游云:“巴東峽裏最初峽,天下泉中第四泉。”(聲樹案:此即陸氏《蝦蟆碚》詩句。)
此皆蝦蟆碚之見於記載者。案《蘇東坡集》又有《減決囚禁記經歷》詩(查注本卷三),長五百言,其末段云:
……最愛泉鳴洞,初嘗雪入喉。滿瓶雖可致,洗耳歎無由。忽憶尋蟆培,方冬脱鹿裘。山川良甚似,水石亦堪儔。惟有泉傍飲,無人自獻酬。
東坡自注:
昔與子由游蟆培,時方冬,洞中温温如二三月。
此詩作於嘉祐七年( 1062)。“蟆培”即“蝦蟆碚”,而字作“培”,从“土”,各本皆同。尋此詩爲五言排律,凡五十韵,共一百句,自首至尾,奇句末字未有用平聲者。(蘇子由次韵此詩亦五百言,奇句末亦無平聲字。)“培”字在奇句末,其讀仄聲較然可知。《集韵》“培”字有“薄亥切”一讀,與“倍”音同,本於《莊子釋文》。意者東坡以“碚”爲俗造,易爲“培”字,借用《莊子》舊音,亦或東坡詩本作“碚”,刻集者校改爲“培”,易“石”旁爲“土”旁,今日已難質言。要之,其字斷不作平聲讀,全詩韵例可爲堅證。懼滋學者之疑,詳辨於此。
荆門十二碚,宋人亦數數稱之。如陆游《入蜀記》卷六:
(乾道六年[1170]十月)六日,過荆門十二碚,皆高崖絕壁,嶄嚴突兀,則峽中之險可知矣。過碚望五龍及雞籠山,嵳峩正如夏雲之奇峯。荆門者當以險固得名。碚上有石穴,正方,高可通人,俗謂之荆門,則妄也。
字作“碚”。范成大《石湖詩集》卷十五有《虎牙灘》詩,題下自注云:
又名荆門十二倍,屬夷陵。(“荆”舊誤“金”,從沈欽韓注校正。)
字則作“倍”,是“碚”音同“倍”之明證。王十朋《梅溪後集》卷十一有《楚塞樓》詩,自注云:
去峽州四十里有荆門山,峯巒連延,號荆門十二背。
字又作“背”,其詩且以“背”字入韵,詩云:
楚國封疆六千里,荆門岩巒十二背。南標銅柱北虎牙,天險城邊古西塞。江山如故名尚存,形勢雖强國何在?水流三峽無古今,月照孤城幾興廢。……
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七十三引此詩“荆門巖巒十二'碚’”,字作“碚”。此詩通體用仄聲韵,是亦“碚”字不讀平聲之確證。《輿地紀勝》同卷又云:
十二碚,在夷陵縣西南二十五里。
端平間郭允蹈作《蜀鑑》,其卷一引《夷陵志》云:
(虎牙山)上有城,下有十二碚。(此條承友人張苑峯先生惠示。)
此皆宋人之言荆門十二碚者。清初黄白山作《字詁》,有“碚”字條,曰:
陆游《入蜀記》云:“過荆門十二碚。”字書無“碚”字,不知音義云何。近見明熊相《峽中行》作“十二背”,言浪洶湧不可楫,以縴若篙即人背之,故也。然則“碚”字音義即同“背”字,必土人所作,故不見字書也。
斯則三百年前已有通人之説袪此疑滯。今大江在南溪縣境有險灘曰筲箕背,此“背”亦與“碚”同,幸其字未寫作“碚”,故未有誤呼如“筲箕培”者,亦足爲北碚音讀之旁證矣。
川省地名,他方人誤讀者,不僅北碚一例。綦江之“綦”本音旗幟之“旗”,犍爲之“犍”本音乾坤之“乾”,每聞他方人呼“綦”如“基”,呼“犍”如“健”,而本省人則未嘗誤。蓋口耳相傳,易存舊讀,而望文爲音,輒致譌變,亦語文之通例然也。
三十二年( 1943)六月作於李莊。
(原載《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十一本,1947年)
編輯:向 倩
審核:馬 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