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北宋词的“正宗圈”,柳永苏轼都没资格进
需要分清楚的是,当今我们对一些古代文人的评价,并不能等于他们当时所处的语境。
现在我们提起柳永、苏轼,多半会认为他们都属于一流的词人。但是在北宋,他们却是毁誉参半的,甚至是遭到极大的鄙视与恶意的。
从王国维对李煜词的一句评价说起,王氏说(后主词)“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注意了,这是一句非常正向的溢美之语,同时也暗含着古人的价值观。“士大夫词”正是对李煜创作的最大肯定,因为在古人的语境中,“士大夫词”的对立面就是供歌儿舞女演唱表演需要的“伶工之词”,而“伶工之词”是被瞧不起的、是不入流的。
岔个题,许多人已经注意到王国维以《人间词话》为代表的评论性集子里有不少在今天看起来有失偏颇的话语,但墨酱却以为,王氏的价值判断何尝不是受古时语境的影响呢?
言归正传,柳永就是属于那种被所谓“正宗圈”瞧不起的词作者。当然,“正宗圈”也的确很小、很排斥。许多以“士大夫”自居的文人,鄙视柳永这种从身份到创作都不入流的词人。
柳永半生不得功名,所谓“白衣卿相”;而他后来因为要生存便去创作歌儿舞女需要的词,即便是为官方娱乐机构“教坊”作词,还是遭到了许多鄙视。柳永自嘲“奉旨填词柳三变”,多次之后墨酱便读出了辛酸之感。
柳永生活的当时乃至身后的许多年,他得到最多的评价就是“俗”,这“俗”包括“通俗”这样的中性意义,不过更多的是“鄙俗”这样的负面意义。
柳永到底写了些什么而得到那些“士大夫”的唾骂呢?简单来说,他不仅在题材表现上很“俗”,经常写一些与女性有关的词甚至表现歌妓对爱情的向往之类的;而且这些,又是用非常接地气的俗语白话组织起来的。
来,品一下,《小镇西》:
意中有个人,芳颜二八。天然俏、自来奸黠。
最奇绝。
是笑时、媚靥深深,百态千娇,再三偎著,再三香滑。
久离缺。
夜来魂梦里,尤花殢雪。分明似旧家时节。
正欢悦。
再邻鸡唤起,一场寂寥,无眠向晓,空有半窗残月。
这种大胆露骨的、甚至偏色情的描写,不就是公然与正襟危坐的“士大夫”们叫板吗?所以说后来柳永去拜见晏殊,晏殊曾经提携了不少后辈(如范仲淹、宋祁、梅尧臣、欧阳修等),非常有名望。柳永说了一句,“我跟您一样喜欢作曲子(词)”,晏殊给了他一个大白眼,说:“我可不像你一样写'针线慵拈伴伊坐’之类的俗词艳调。”
客观地说,柳永的许多经典作品都是非常雅致的,如《雨霖铃·寒蝉凄切》《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甚至有些歌颂升平的作品都写得非常有水平,如《望海潮·东南形胜》。
可是我们要知道,鄙视链的形成,往往就是抓住别人的短处进行攻击的呀。所以你看当时的王灼就说柳词:“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不仅鄙视柳词的浅白粗俗,而且鄙视柳永的粉丝,不怎么读书的人才会特别喜欢柳词。
不论当时的那些士大夫如何作践柳永,他们都不能否认,柳永的词是真的非常流行。
恰如南宋叶梦得《避暑录话》中说:“予仕丹徒,尝见一西夏归明官云: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言其传之广也。”也就是说柳永词传播度非常高,而传播途径主要就是通过歌唱,他的词传唱到西夏也是人人皆知的程度。
也就是说,那些士大夫虽然嘴上攻击柳永,但是从某种程度上也不能否认柳词的好。
所以你看,苏轼作词就喜欢与柳永作比较。比较经典的就是南宋的俞文豹在《吹剑续录》中记载:“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苏轼把自己的“大江东去”与柳永的“晓风残月”类比,幕士回答这两首词都好,柳词是女子之词,苏词是阳刚之词。“公为之绝倒”说明苏轼对这样的回答很满意。
初读这段,墨酱觉得是苏轼自觉把柳词当成一个创作标杆,因此想要与之比个高下;多次重温这段,却读出了一种苏轼对柳永的惺惺相惜之感——苏轼词同样是饱受争议的。
那么,苏轼词又犯了什么“忌讳”呢?
苏轼词的“毛病”在于“以诗为词”。他把诗的做法“嫁接”入词的创作中:比如诗可以有小序,来简单交代一下写作背景,苏轼就写词的时候也这样写;词本来是要合乎词牌所规定的音律的,但是苏轼写词偏不顾音律……
李清照就批评苏轼的词是“句读不葺之诗”,空有长短句的形式,并不能算真正的词。
后来的人把北宋词分为“婉约派”“豪放派”,但是当时北宋的词人们区分的却是“正宗”与“非正宗”。
“正宗词”就是既不像伶工之词那样低俗,也不能是“以诗为词”的那种混搭的创作。
李清照就认为:词应该有和谐的音律、题材上应该表现情致而不是江山社稷问题、语言上明白如话不失雅致、风格上柔中寓刚……
但是,有一说一,李清照的这套标准也不能算就是“正宗词”的最规范的定性,因为当时讨论的人非常多,只不过后来流传下来的、人们比较熟悉的就是李清照的理论。
而所谓的“正宗词”的圈子也是非常狭窄的,大约就是李煜、李清照、晏殊、晏几道、秦观、周邦彦这些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鄙视链,尤其在文学这种很难有一个准确定评的领域中。
比如说李清照把那些有名的词人评论个遍,难度她就没有遭到恶评吗?她可太难了,一些人争论不过的时候,便开始拿她的性别说事儿,脱离了学术争鸣进行人身攻击。讲真,李清照在她的标准之下还是相当客观的,比如她就肯定了柳永词“协律”的一面,而一些“士大夫”对李清照进行性别歧视明显失了风度。
又比如,这篇小短文通篇强调“北宋词”,“南宋词”呢?抱歉,“南宋词”更是被许多人视为“变体”。还记得王国维怎样评价纳兰词吗?——“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你品,你细品:在王国维眼中,南宋词以及纳兰性德之前的词根本不配拥有姓名。当然,再次强调,王氏的这种倾向是受一定的历史语境影响的。
可以说,词这种文体从成熟起来的时候,就一直存在着许多论争。正如自《红楼梦》流行起来之后,也存在着“拥林派”与“拥薛派”无休无止的相互辩难。
我们今天看这些古代文人,应该持一种宽和的心态,从他们的长处入手,用他们不足的地方加以补充,抛开“正宗”“非正宗”等的偏见,才会得到一个相对客观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