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金的悲哀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再次住进医院。似乎知道将不久于人世,他召来相处了三十余年的情人莫尼卡,请求她销毁自己十六岁以来所有的日记。莫尼卡将这一嘱托转交给拉金在赫尔大学的秘书,他的另一位情人贝蒂。在一个清冷的下午,贝蒂携着一大摞十六开本的拉金自己装订的日记本,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逐一撕下那厚红纸做成的封面,将日记投入粉碎机中。之后,她在图书馆地下室的水池中燃起一把火,那些碎纸条慢慢化成灰烬,没有袅袅青烟随风轻的诗意,英格兰的冬日,下午四点天便黑尽了。
十二月,英国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六十三岁的拉金辞世。
拉金的诗作并不多,生前只有六本薄薄的诗集,他的诗大都短小,抒情而不滥情,伤感而不沉溺,清丽而不浅俗,说悲哀人生之事实,道无可奈何之怅然,是怀念大自然的一种愁绪,是渴望孤寂的一种浪漫,是一份哀而不伤的冷静、超然和洞察,是少年人的心事和成年人的回味,最得英国人共鸣,最为英国人钟爱。
知其诗易,知其人却难。拉金向来孤独避世,他很少与作家往还,一生未娶,从事的是最安静,最书卷气,最无竞争的职业:图书馆员(以后是馆长)。也许是因天生口吃他从不开文学讲座,他以“赫尔的隐士”而闻名,即便是赫尔大学英文系讲授他的诗歌时想请他做演讲,他都拒绝。他工作认真,将图书馆管得井井有条。他对创作刻意求工,每一首诗都很精致。赫尔大学的学生视这位大名而无声的诗人为最透明最无趣,在厕所的墙上讥他根本没有生活。孰不知,他其实是苦心经营地隐藏着许多。
拉金的隐居生活随着他的逝世而去,焚烧日记的那缕青烟已不可寻,灰烬之后的苦衷也道不出多少故事,但还有残稿,还有书信,还有许多有着记忆有着口舌的朋友与熟人。一九八八年,安东尼·斯威特(Anthony Thwaite)选编了他的《诗集》,收入了拉金生前一直小心翼翼没有结集或没有发表的诗篇;去年,斯威特又选编了拉金的《书信集》,收入了八十余封拉金写给朋友的信件,最近,又有安德鲁·莫逊(Andrew Motion)的《拉金传——一个作家的一生》出版。拉金的隐秘被一一披露,原来他并不单纯,他最为自私、吝啬、无情;原来,他鼓吹民族主义、大男子主义及其他各式主义;原来,他有着庞大的色情书画的收藏;原来,并不是人们对他不好,他的孤独是自找的,他在顾影自怜。
英国人对他们的“民族诗人”越来越失望,但善良的人们在失望之余,还是禁不住为他找理由。莫逊对拉金是带着景仰和热情的,传记的字里行间便也充满了理解,他将拉金的童年,视为诗人悲哀的关键与原由。
在诗人未公开的自传的残篇中,拉金这样写道:“回首童年,我最强烈的感受是恐惧和厌倦,父亲总是在工作,把自己关在书房中,妈妈则总是在做家务,且不住地抱怨生活的可怕,持家的辛劳,战争的迫近,有一天,她在饭桌上宣布她要自杀……爸爸不高兴,因为他的妻子把家变成了一个他须尽力默默忍受的处所。”“我生活在一个很隐秘的自我世界中,被严重的口吃困扰。”“我一直不明白,爸爸干嘛要一个妻子,他喜欢独处,他不会处理人际关系,他肯定不是位好丈夫。”
这样的家庭使拉金饱读诗书,但也在童年时便形成了对生活的厌倦。父亲是书呆子,又曾支持纳粹,母亲则是一生笼罩着他的庞大阴影。他永远是弗洛伊德的那种“妈妈的孩子”,他害怕她的压力,却又不愿摆脱,在将母亲安排在养老院中之后,他每天都给她写信,信中不提他出版了什么书,得了什么荣誉,而是在报告每日的生活琐事,告诉她如何将两块脏抹布放在沸水里煮,如何忘了关火,如何烧焦了锅。他虽常在文中诗中诅咒父母的控制,但在一九七七年母亲去世后,他的创作灵感似乎也枯竭了,之后直到他去世,他只为应酬做过八首小诗。
拉金最大的恐惧是结婚,是有孩子。由于口吃,由于羞涩,年青时的他在姑娘面前似乎并不走运。他常谩骂女人愚蠢无知,又称他从来得不到足够的爱,得不到自己喜欢的姑娘,而靠近他的他又都不爱。他对女人撒尽了谎,晚年更是同时与三位情人周旋,既要求她们对自己忠诚,又不许她们离自己太近。在性爱上,他更乐于自娱,在他唯一一本幸存的袖珍日记中,他认为与女人的性爱“永远是恶心且令人失望的,就像请人替你挖鼻孔一样”。他自然是极有才情,他自知,也珍视,他的才能是吸引女人的资本,也是他拒绝她们且又控制她们的手段。“老想着你,我怎么还能写诗!”他曾这样对他初恋的女友鲁丝咆哮。他不想签约的,也不只是女人。他从不买家俱,因为拥有家俱,使他觉得虚弱;他也不和任何出版社签合同,《观察家报》曾想请他撰写文学评论专栏,他又惊又恐,弄得文学编辑布莱克·莫里森觉得自己是在向他求婚一般。他在简单、单调的生活中拥抱孤寂,他常常在给朋友的信中将自己刻画成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手持着购物袋和公共汽车月票,寻思着是否该买一只桃子来消受,是否该去买下那件汗衫,而若去了,那汗衫会不会已卖完,又害怕去肉铺买牛排,因为那肉铺老板定是不喜欢他,见他去了定是要把牛排换成马肉。
其实,这些都是小毛病。英国人大都小器,拉金带女友出去花了五镑钱便要写信给好友金斯莱·艾米斯又是愤怒又是悔恨又是抱怨,这只是诗人的一种极致,并未出大格;收藏淫书淫画,也非罪过,更何况拉金已将fuck一词堂堂正正地用在诗句之中,也称不得虚伪;手淫自娱,连小疵都算不上;同时交往几位女友,只是当代社会的一种风流,而且女友们也愿意……只因拉金生前把这些搞得太神秘兮兮,乍一公开自然令人惊奇。拉金悲哀的关键,在于种族歧视,在于晚年对撒切尔政府的狂热,在于鼓吹民族主义,“黑鬼们滚出去”之类的话,连最下流的小报都慎而不用,却屡屡出现在拉金的书信中,这便为许多以自由思想为本的知识分子所不齿了,更何况盛名下的拉金居然还坐在英格兰与苏格兰交界的界碑上拍过一张纯作宣传的照片,怀念起大英帝国的雄风来。谁说拉金耐得住寂寞?
可惜的是大英帝国的雄风早已不再,英格兰也只能是小英格兰。海外领土丧尽,殖民地的结果只是殖入了许多有色的外国人。拉金是英国公学、牛津培养出的最典型的中产阶级。英国社会向来阶层分明,层与层之间无法通融,虽有许多有识之士在尽力打破这种界限,但一个人若在心中分出了档次,便会被夹在一个层次中永远下不下来。但社会还是在变化,拉金走不出自己的心狱,只是一躲再躲,躲进图书馆中,躲进爵士乐里,躲进英国味最浓的约克郡。赫尔大学依山傍海,宁静自然,但最终还是躲不过学生中丝毫不比英国人逊色的外国人。撒切尔夫人虽因佛克兰一役赢得民心连任得胜,但为之迷醉狂热以为大英雄风重振的只该是些没头脑的盲众,因那是转瞬即逝的抓不住的幻影,知识分子的怀旧病只能去旧文化中找解药才合宜。拉金竟公开爱上铁娘子,为之唱颂歌,便太出格,亦太掉份了。
英国许多美丽的鲜花环绕的乡村至今仍极少见其他颜色的面孔,英国人对拉金的生活作风、任性孤僻尽可以横加挞伐,但“民族主义”这一棍子却得在心上放把刀才能硬生生打下去。拉金可谓是英国的“悲哀的权威”,英人极爱他的诗,心心相通,自然也会对他的一切过错理解和原谅。
一九九三年五月十日
Andrew Motion:philip Larkin:A Writer’s Life.Faber,1993.4.570pp.
英伦文事
恺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