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人的南京。
听过这样一种说法形容南京。
安徽人的柯尼斯堡、江苏人的萨拉热窝、台湾人的耶路撒冷、鸭子们的奥斯维辛。
戏谑中又带着那么点微妙的准确,让人听了不禁莞尔一笑,可转念一想,乖乖,怎么就独独没有“南京人的南京”。而当你真的与南京人接触过,或是在南京生活过,又一定深知,想要试图理解南京,最不能忽视的也正是这个“南京人的南京”。
这座城市的气质与这座城市的人,终究是从一开始就盘根错节般互相缠绕关联着的。
南京人身上,南方与北方、豪迈与细腻、市井与悲悯,来来回回拿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分寸。这种平衡感就跟南京这座城一模一样,你一度以为“不就这么回事吗?我知道了”,却又冷不防在某一个瞬间被其杀了个回马枪,“不对哦,这可不是我们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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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自然是美的。
有山有水,长江穿城而过,栖霞山、牛首山、幕府山、狮子山、清凉山、鸡笼山环峙城区,秦淮河、玄武湖、莫愁湖等水系星罗棋布。加上江南江北交界地带四季分明的气候特征,南京自古就有金陵四十八景之说,春游“牛首烟岚”,夏赏“钟阜晴云”,秋登“栖霞圣境”,冬观“石城霁雪”。
丰厚的历史,又为南京的人文景观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你或许未必念过《吴都赋》,但一定听过“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里自古以来就是文人骚客见景、忆史、抒情的地方。
隐隐约约,你触摸到的南京,她的美丽中,总仿佛泛着丝丝缕缕的哀愁氤氲。
南京,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规模的移民城市。东晋末年,五胡乱华、“衣冠南渡”,有记载的大规模人口迁徙就有七次。据说当时南渡人口九十万,占北方人口总数的八分之一。其中有二十六万到了江苏。而南京一城,北方移民与原住民的比例几乎相差无几。
大量的北人南渡,使得南京这个地方的语言、风俗、习惯都慢慢发生着变化,与此同时也似乎将远离故土的哀愁写进了世世代代南京人的血脉之中。
历史上,“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南唐后主李煜在这里;写《红楼梦》的曹雪芹也生在这里;袁枚的“随园”在这里;写《儒林外史》的吴敬梓也寓居在这里。政治、文化交错重叠在南京,如同这座城市的滤镜。有时候,你会觉得南京城的美丽与哀愁,是抹不去也挥不散的。
图 | 橘涂初四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地底下帝王之气的作用,这种哀愁却并未变成自怨自艾、扭捏柔弱的性子,而是南京人开口时,言语中的洒脱与不羁。有一种知天命的幽默,自带一股“摆、甩、垮”的劲儿,反而生长出一个“真真实实”的南京。因为往往真实,才是复杂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是充满了矛盾、又在矛盾中不断抵达平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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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我认识的南京姑娘都挺特别的。
首先是不说话时都很好看,桃花面、柳叶眉、肤白貌美,你几乎可以用尽一切形容江南女子温婉细腻的词句来形容,绝不算过分;然其次,也是关键在,南京姑娘一开口,虽不至于河东狮吼,却也足以颠覆一般人对其外貌的刻板印象。爽直、个性、爱吐槽,时不时带着点痞气,动不动加一些硬核俗语做语气助词。让人忍不住感叹,都说湘妹子泼、川妹子辣,我看这“南京潘西”也不遑多让啊。
就像南京这座城,差不多也总容易给人这样的误解。逛逛夫子庙、看看秦淮河,你以为的柔媚娇羞、江南气质,这座城市统统都有,可你也别忘了,本质上这还是一个有“帝王之相”的地方。当年诸葛亮出使东吴,站在南京石头山的驻马坡远眺,感叹:“钟阜龙蟠,石头虎踞,真帝王之宅”,于是力劝孙权迁治于此。
往后千年,六朝古都、十朝都会,城与人的气质一点一点孕育着,如果用南京话形容这种气质,最准确莫过于“又甩又稳”。
图 | 光影剑客N
所谓“稳”,大约在于“南京的'京’”。
这里是京城、首都,傲视四方的高地,稳也就成了一种必须,同时也涵盖着一个都城的开阔与包容;而一个“南”字的背后,又是一段段被反复重演的偏安一隅的羸弱之殇。
历史上,或再没有哪个都城的百姓比南京人更需要一种约等同于“无所谓”的个性。什么苦难、什么骄傲、什么悲、什么喜,到最后都不如就此甩开,就像南京人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多大点事儿”。如此坦荡不羁,然此番种种背后,却终究还是被历史自然而然磨砺出来的一种“隐”。
图 | 光影剑客N
所以你会觉得,南京是不南不北的,看着像南方,实际又很北方。只不过,如果你觉得这看似孑然不同的两面,只是清清楚楚的表里关系,却也不算真的懂了南京、懂了南京人。之于南京,南与北、甩与稳、细腻与豪迈,都是如齿轮一样交错并生的。像一杯香港人的鸳鸯,奶茶与咖啡,你说不清是谁混了谁,谁是主人、谁又是来客。
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南京姑娘,事实上呢?她的灵透从不输给谁,她什么都懂了,也什么都感受到了、理解到了。只是不像姑苏女子表里如一的温柔,南京的细腻仿佛永远藏在更深的里子里,有时候甚至连最贴心的人都抵达不了,那是只肯给自己留的一方土地,如同守护着一种体面、一种人设、一种气概?可是说完,又觉得这几个词,统统又都不完全对。
哎,里子里的南京,终归是不容易被轻易看透的。
图 | 光影剑客N
南京也是我认为少见的真文艺之城。
这里的“文艺”绝不掺杂一丝一毫的贬义。反倒是,南京这座城其实看起来一点都不文艺,和市面上被包装过度的那些文艺城市相比,南京人三不五时出口成“脏”,看起来甚至是有点过“俗”的。而文艺也好,优雅也罢,更像是它骨子里的东西。
说两个我觉得很有代表性的例子。
一个是先锋书店的创始人钱小华说的。
到现在,96年在南京“出生”的先锋书店可以说是南京的文化地标。各路青年到南京,总要去先锋广州路上那家五台山总店朝个圣,一座由巨大的地下防空洞改造的书店,位置又在南京各大老牌高校之间,看起来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不过在2013年,这家店开到差不多十年的时候,南京举办亚青会,各种原因书店差点被撤离,好在事情发酵开之后,文艺界人士从中斡旋,书店最终得以保留。
不过,我要说的那个例子还不是先锋书店的故事,而是钱小华在上世纪8、90年代上南大作家班学习时的经历。按照他的原话,这是他“第一次见证到当时群体式对知识的迷狂”。当时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开售,在南京新街口出现了所有人为了购买一本书,队伍从天桥头排到天桥尾的“盛况”。想到现如今街面上也不乏各种排队,只是所为,再不是曾经的那片“白月光”,还是难免会心生唏嘘。
还有一个例子,是网上有人分享自己在南京坐电三轮车时的所见。
南京人管拉人的电三轮叫“马自达”,由于电三轮拉人属于违规操作,当时南京各个小区、办公楼、停车场、地铁口都挂着诸如“拖拉机、马自达不得入内”、“300米内严禁马自达停放”等警示牌,一度让某品牌车系在南京失去大半市场。而更有意思的是,有个网友说自己上了一辆拉活的马自达,却意外发现车主在里面安了一个小书架,上面摆着老子、四大名著、金庸小说,实在太有意思了。
想来,大概再没有比南京人更适合干出这样的事儿。像一种失落的优雅,一朵石头缝里开出来的朝颜花。而南京城的失落,大约也像那家死里逃生的书店、那辆处处不讨喜的马自达。只不过,失落如此,优雅并生。在一种悲凉的宿命里轮回的,是这座城市不变的从容与优雅,然而到最后,优雅也变成另一种宿命。
想到每个到过先锋的人,或许都很难忘记的写在墙上的那句话——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这所有的一切,其背后关联的也是同一种南京语言。
它不像北京,不像上海,它就是南京。
图 | 橘涂初四
而这或就是一个里子里的南京,南京人的南京。
不是北方人眼中那个江南模样,亦不是南方人所想的北方气概。在温婉、细腻、文艺,与市井、粗犷、豪迈之间,失落、优雅是真的,美丽与哀愁也是真的,俗与真、甩与稳,一切都是真实的。而独这份真,便已足够可爱。
“我爱南京。”
-特别鸣谢摄影师-
光影剑客N、橘涂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