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桐花

那山垇，那桐花

地处赣南的故乡啊，四面环山，大山如大海的波涛此起彼伏，又像万马奔腾逶迤远去，青山连绵像一副马鞍，在两山连接的低伏处，都会长几棵参天大树，那叫“水口树”，根据风水的含义那是为了村庄里的财气不外泄，是不能砍伐，并要求村民世代都得小心呵护，永远长青，才能保证山村人家丰衣足食。别家山村的“水口树”都是以松树居多，也有枫树，荷树。而我家山村的“水口树”，是罕见的油桐。物以稀为贵，垇上的油桐树，格外引人注目，也衍生了更多的风俗人情……

人间四月，外面早已是风和日丽的春天，可这大山环绕的山村，依旧春寒料峭，拖着长冬的尾巴，余寒未了。垇上，那几棵参天的油桐，虽然也未曾长出新叶，可满树花苞已陆续开放，像夜空中的焰火，看得见的全是花。桐花的外形有点像牵牛花，但比牵牛花小多了，花瓣是白色，花蕊是粉红色，满树的白花呀，像去年冬天的一场大雪压满树枝，又像一团白云偷偷经过树梢，轻风吹过，不断有花朵坠落，漱漱作响，地上也如残雪一般铺上厚厚的一层花瓣。树上的桐花发出淡淡的清香，弥漫整个山垇，招来了蜜蜂和蝴蝶，满树蜂飞蝶舞嗡嗡作响，给宁静的山垇增添了无限生机。油桐花就像一座时令的信号塔，让偏僻闭塞的山村知道春天已来临！

山垇为中界点，山的这边是村庄，山的另一边是学校，由曲曲折折的石阶相连，像一副挂在山体的项链，坠子就是那开花的油桐。从村庄向上攀爬三百六十八个石阶就到了油桐花的山垇，从油桐花的山垇向下走四百三十一个石阶就到了学校，路走多了，对于这些石阶数，我们都早已烂熟于心。

每天早上天蒙蒙亮，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便背着书包，带上一竹筒水和一个饭团，沿着崎岖不平的石阶蜿蜒而上，爬到山垇顶端，太阳才刚刚露出脸，我们也累得气喘吁吁，油桐树下放有几块光溜溜的大石板，专供路人歇脚。我们坐在石板上向村庄回望，村庄的房屋低矮破旧，上空飘荡着雾霭般的炊烟，带有吊楼的黄泥房子沐在金色的晨光里，像冬日蹲在墙角晒太阳的我奶奶，虽然年迈丑陋，却不失温暖，让我有难舍的依赖。看看时光已不早，我们快步离开山垇向学校奔去，下山很快，四百多个台阶只用了半个钟，到学校门口刚好打铃上课，我们溜进教室开始了一天的功课。

就这样走着走着，这条路由当初的八个小伙伴，走到小学五年级时，只剩下我一个。他们或因家穷上不起学，或因成绩太差而辍学，或因为读书不来钱去学门手艺来得实惠，但我始终坚信，山村外面有一个更广阔，更精彩的世界。山里的孩子要想不重复祖辈生以山为伴，死与山同眠的命运，只有努力读书，才是走出大山的唯一出路！

五年级的下学期，也是早春，还下着蒙蒙细雨。我孤零零地爬上山垇，坐在油桐树下的石板上，下学期我就要去县城读中学了，经过这里的次数少了。油桐花依旧热烈的开放，雪白，宁静，散发淡淡的清香，“啪”！桐花从高高的树巅落下。我想，也许我以后的人生，也就像这山垇的桐花了，不管风吹雨打，世事无常，自己认定了的路，无论多孤苦寂寞，都要坚持守望，花开花落，无怨无悔！

每年的秋天来得早，山垇上的那几棵油桐会落尽黄叶，枝头挂满累累果实。桐果青里泛红，有点类似北方的苹果，但桐果不能食用，它的籽只能榨成桐油，用来做家具油漆或点灯。桐果成熟后，我们便约三五伙伴拿着竹竿，挑着箩筐，把桐果一一采摘回来，用竹签挑出桐籽，晒干，送到油坊榨出桐油。一部分拿到乡里供销社去卖，一部分用来晚上点灯照明。曾经有多少个夜呀，我伏在昏暗的桐油灯下，从壹加壹等于二开始学到了微积分解析几何，从夏商周穿越到唐宋元明清，从“锄禾日当午”吟诵到“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桐油灯光虽小，却让我在山村漆黑的夜里温暖如春。在这残灯如豆中，我不知疲倦地追逐着星星般的希望。

终于我如愿地走出了大山，在山外的城市里安家落户，也感受了外面世界的精彩与美好。但随着年龄的增加，心里却滋生着落叶归根的念头，却猛然发现已回不去了的故乡。每每读到“离家漂泊半生，归来你依旧少年”的句子总是让我热泪盈眶。每一个从山里走出来的孩子，有些在外混得风生水起，可以衣锦还乡，也有在外过得不尽人意的，只有故乡的山山水水和父母亲人丝毫不会嫌弃鄙视，一如从前的包容和接纳。像那山垇的桐花，你从山村离别，不悲；你从他乡归来，不喜，花谢花开，平常依旧！

四十年来如一梦，才发现从那开满桐花的山垇走出去很艰难，从外面的繁华闹市再回到那开满桐花的山垇也一样很艰难。这山垇呀，是我童年走出大山的起点，却不能成为我人生归宿的终点！

山垇还是从前的山垇，青山依旧。桐花还是美丽的桐花，一年一度。只是坐在油桐树下石板上的我，已不是当初求学的翩翩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