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立平‖故园今昔梅花梦【客都推荐】

故园今昔梅花梦 

图文/严立平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惟有暗香来。（宋·王安石）

这是我记忆深处不时浮现的一幕：远山空濛，云天迷漫；门前竹树丛中梅花点点，恍如银色的星斗，在清冷的微雨里梦幻般地闪烁…

外公的书房兼卧室门前有个小花圃，座落在围屋花头的正中央。它很简朴、甚至有点寒伧，但总是生生不息，伴随他老人家度过了将近一个世纪的光阴。

每当春节临近，竹树丛中银光熠熠、暗香缕缕，仿佛一夜之间从天上撒下眉开眼笑的爆米花。于是，平日有点冷清的老屋也渐入佳境：游子次第归来，几多重逢的欣喜？还有孩童的喧闹和鞭炮的鸣响声声紧催新年的光临。近旁的小花圃也深受感染，转瞬之间又是杂花生树、蜂蝶纷飞。

我至今还弄不清楚这是巧合还是暗藏玄机，在我出生以前同样在这方小天地里由外公一手调教的大舅，外出求学时居然与植物结下不解之缘。从此长年徜徉在长江边的绿色世界，成为生物工程领域的行家里手，而且以访问学者身份周游苏俄和西欧列国，令人钦羡不已。我终究望尘莫及，不成气候。更糟糕的是有过被外公揪耳朵的记录，至今还似乎隐隐作痛。

我刚踏上小学二年级时碰上了新鲜事，老师丢开课本教我们唱起痛斥“三家村”的儿歌。过后不久，学校也一反常态提前放假了。

“样般搞的，小孩子不要读书了？！外公高音绕梁，气呼呼的把咚咚锵锵前来喊广播的小将们拒之门外，随后又转过脸，朝我呵斥道：“有什么好看的？去、回屋里去，每天给我溫书、练习字！”他毫不含糊剥夺我汇入革命潮流的权力，依旧我行我素灌输老古董。我被外公“幽禁”在他的房间里临池习字，一册发黄的字帖选自他老人家的得意之作，据说是深得清时嘉应州大才子宋湘书艺之精髓。我好无奈地照他老人家的笔划依样画葫芦：一去二三里…白日依山尽…墙角数枝梅…“样般搞的！心野野的坐么坐相，古人凿壁偷光，头悬梁、锥刺股的精神你可要好好学那！”外公虚火不小、脾气好大，令人备受煎熬。我渴望早日结束假期，到学校和同学中去露露脸、吐一吐闷气。

不知何人告发我学会抽烟还骂过老师。这还了得！外公闻讯七窍生烟，一路喘着粗气把我扯到学校，向茫然不知所措的老师宣告：“你们听着，不要被人家骂一句臭老九就畏畏缩缩的，也不必照顾我这张老面皮，以后这细鬼还发生这些事，应该按学校章程从严惩处！

我不禁双腿筛糠，不仅是造反失败丢人现眼，而且还因此获悉亳不显山露水的外公在古时候当过这间学校的校长。

阴阴沉沉的冷雨不知何时才是尽头，又是一个难熬的寒假。就在“入年界”那天，我终于完成外公布置的习字作业，心想这回可以松口气了。然而，大病初愈的外公却硬挺着翻身坐了起来，叫我把作业送到他的床前。门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屋里有滴答滴答的老钟在响。我茫然间忽见门帘外的竹树丛中银光点点，在风寒风中摇曳、在清冷的微雨里梦幻般地闪烁。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悲凉。“哦，梅花开了，快交春了，明年你也该上中学了。”这时，外公一反常态，似乎忘了给我的作业提意见。他也注视着门外，好象若有所思，倏忽间他苍白瘦削的脸颊徒然绷紧，我悚然一惊无言以对。但我读懂了外公的心事：就这三几年功夫，家里烦恼迭出，他的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儿孙命运多蹇、音书寥落。我的父母也厄运难逃，一大家人稀里糊涂坐了一趟恶作剧的过山车，陆离光怪、神志眩晕。

爷孙俩沉默了，一同疑视着寒雨里银光闪烁的报春梅花，心里燃起一点火星：或许来年新春会捎来否极泰来的消息？

数不完花开花落、花落花开，我在风雨人生路上艰难跋涉、渐行渐远，转瞬间成了儿子的不甚合格的师父。外公已垂垂老矣，再也无复粗豪的嗓门。年年大年初一，当我父子俩给他老人家拜年时，他总要迷缝着眼睛，颤声问道：“孩子的学业好么？”

“天地，万物之逆旅；光阴，百代之过客。”

一九九三年，梅花被评为梅州市市花。一九九六年春节前夕，长年在外的大舅也退休返乡。他动身前受梅雁集团委托，从长江边带回大批梅花种苗遍栽梅州大地，并受聘筹建梅雁生物工程研究所，制订了他的十年规划。一大家人额手称庆，虽不言功成名遂却是忠孝两全，堪称人世间难逢的幸事。在满堂欢声笑语中外公忽然不见了踪影，我赶紧起身去寻找，只见他在朦胧灯光里独自步履蹒跚向花头绿蔭深处走去。

次日的一个冷雨淅沥的傍晚，他示意围绕床前的儿孙不必送他上医院了。佛教居士林的教友们闻讯匆匆赶来，傍依门前的小花圃，在肃穆的气氛中，一阵悠然的歌吟捎来银光点点，飘忽着护送他老人家悄然西去。

“享年九十，福寿全归。”居士林班主向我们全家拱手致意。而我分明看见，一生宠辱不惊的大舅在“南无阿弥陀佛”的歌舞盛宴里潸然泪下，我握着相机的双手也不住地颤抖…

每逢冬去春来，我们一大家人都要往梅州东郊走一趟。徘徊千佛塔下，这里是外公的归宿地；走向四围的山野庭院，有梅花灿若云霞！

图文：严立平

作者简介：严立平（网名：千里邮缘），梅州市红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