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对联话》的书法和笺注之美
联·墨·笺
金锐：为了让《对联话选评》一书不至于那么单调，我又摘选了27副对联，烦请14位书法家朋友挥毫泼墨，穿插于文字之中，联墨合璧，相得益彰。师长、前辈的勉励，各路朋友的鼎力相助，都让我们大为感动，在这里也均一并致谢。
编者：本辑选编了14幅对联书法，每人一幅。在《对联话选评》一书中，还配了其它精彩的对联书法作品，有隶书、有草书、有楷书、有行书，与精美的对联和笺注形成美妙的艺术组合，让读者在阅读之余获得美好的视觉享受。
有意预订的朋友，可扫描以上二维码咨询、预订。
之一
孤山第一楼
第一楼边浮大白；
初三月上荡空青。
撰联/洪亮吉 书法/常江 笺评/金锐
洪亮吉，字君直，号北江，江苏阳湖人，余尝见其拟乐府诗百余首，亦诗亦史，温醇恣肆。然则摘诗语为联未必能佳，大略短联尤重字句之法。洪氏此作上联写酒、下联写月，全以气象渲染，无多赘笔，似与短联之佳者略异，而兴味独具。以“第一”对“初三”，以“大白”对“空青”，此虽末节，亦见作者匠心。昔张文襄题广雅书院联云“文如大历十才子；园似将军第五桥”，一般命意，而细微处则逊之。此联吴恭亨评以“语极雄秀”，言摘于梁章钜《楹联三话》。观之，梁氏言“孤山第一楼旁酒肆”也，“酒肆”二字断不可省。
之二
睢阳双忠庙
禄山庆绪悍然其无君父，当年即弃孤城，效忠乱贼，曾邀富贵之几时；
令狐尹奇不幸而有子孙，今日试登双庙，下拜先生，将置祖宗于何地。
撰联/佚名 书法/陈楚明 笺评/金锐
联之辛辣刻薄语，至此作已极矣。吴恭亨曰：“此联断制有体，酷似一则史评。”此评尤嫌未足，直如酷吏断案，使观者莫不畏惧，浆汗涔涔而下。睢阳双忠者，张巡、许远也，困守孤城，不屈而死。上联言张许之忠烈，孟子所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是也。下联由叛臣令狐潮、尹子奇起笔，以逆衬忠。言“不幸”二字，正翻一倍手法，可谓株连九族，千载之后犹见双忠烈气栩栩如生。联多有具奇气者，偏师能胜，自不必苛责以温柔敦厚也。此联收尾上平下仄，虽非正格，古人亦有用者。
之三
安庆大观亭
片土寄忠魂，听槛前万马江声，滚滚惊疑征鼓动；
孤城销战气，指窗外二龙山影，苍苍飞入酒杯来。
撰联/程文炳 书法/石印文 笺评/金锐
安庆大观亭为元余阙就义处，故多凭吊佳作，而尤以程文炳之作最佳。谓联之佳者，取字不若取句，取句不若取意，取意不若取神，此正神行之作也。上联以“忠魂”擒题，登临怀古，如见数百年前征伐往事。下联由古及今，万千思绪，付诸杯酒，而尚带铁马奔骋之风也。由“指”字领“二龙山影”，横斜一笔，语特雄浑。程文炳，字从周，安徽阜阳人，惜联语传世者鲜矣。
之四
两妾合葬墓
如此青山，片石三生无限恨；
是何黄土，十年双葬可怜人。
撰联/李篁仙 书法/玄同 笺评/金锐
李篁仙，原名李寿蓉，字梦莹，号天影庵居士，湖南望城人，有《天影庵联语》传世，卢述度辑《六家联语合钞》，称“天影词艳意新，境界似春花秋月”。此联原题为“蒋王两内子墓石”，非两妾合葬，而联文作“无了恨”。李篁仙尝下狱三年，夫人蒋氏正身怀六甲，闻之流产血崩而亡。后续娶王氏，次女嫁谭嗣同，不数载王氏亦亡。此联叩问青山黄土，一腔激愤全在笔端，下联结句尤使人不忍卒读。吴恭亨但言“语句亦特飘逸”，未见其沉痛也。
之五
挽何铁生
清慎勤三字传家，知君宦橐萧然，惟有西台留谏草；
诗书画一时绝笔，使我征帆到此，不堪东阁吊官梅。
撰联/黄体芳 书法/流阳 笺评/金锐
上联言逝者为官清守，何铁生由侍御出守扬州，故有结句。西台，御史台也；谏草，劝谏之书也。下联寄作者悲怀，何铁生有三绝之誉，念兹往事，对景成伤是也。此联情韵深挚，中间六字大有人事苍茫、无可奈何之叹。吴恭亨乃曰“下语亦若情文并茂”，是知挽联之体，未必通篇用典，扣合生平，若无文思、无情韵者，徒然一篇传记也。
之六
武夷山一览台
遗世独立；
与天为徒。
撰联/佚名 书法/鲁晓川 笺评/金锐
遗世独立出于《前赤壁赋》，谓超凡脱俗之态也。与天为徒出于《庄子》，谓齐万物也。此联借以言山之高耸，直如御风来去，下视尘埃也。吴恭亨乃言“特若包孕无穷”。
之七
望湖亭鸿雪轩
泥雪人生几鸿爪；
津亭诗句万牛毛。
撰联/冯誉骥 书法/尧远生 笺评/金锐
上联借苏东坡诗句而言，“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叹息人生短暂、来去匆匆。下联“津亭”即渡口处，离别之地也。挥手赠诗，多以牛毛记之，何等感慨。此联对仗精工，而毫无刻意之弊。其情亦复杂，既若依依惜别之不尽感伤与留恋，亦似作开解语，百年如寄、古今同慨，何必郁结其中？吴恭亨言“对可称睥睨一切”，颇可当之。冯誉骥，字仲良，号展云，广东端州人。
之八
扬州二十四桥
胜地据淮南，看云影当空，与水平分秋一色；
扁舟过桥下，闻箫声何处，有人吹到月三更。
撰联/江峰青 书法/魏新河 笺评/金锐
江峰青，字湘岚，徽州婺源人，其联最得风人之旨。扬州二十四桥因杜牧一诗名传天下，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者。此联可谓善于借用点化，上联借王勃“秋水共长天一色”，下联则从杜牧之诗意化出。吴恭亨谓“都是寻常字面，一经名手烹调，便若清脆可口”，此评极是，乃吴氏评联最妙处之一。下联“扁舟”语，过渡轻灵，浑不着力，无此语则联句尚嫌散乱。以此观之，上联“胜地据淮南”终究硬实，虽名作亦不必为之讳。下联“闻”亦有作“问”字者，窃以为后者更佳。
之九
镇海楼
百千劫危楼尚存，问谁摘斗摩霄，目空今古；
五百年故侯安在，只我倚栏看剑，泪洒英雄。
撰联/佚名 书法/蒋昌典 笺评/金锐
《对联话》记镇海楼曰：“粤东镇海楼在粤秀山之左，明永嘉侯朱亮祖始建，楼五层，高八丈许，上矗云汉，清康熙时重建。”作者见其岿然耸立，乃思中华大地战火纷飞，不觉感怀身世，牵连古今，壮怀激烈。上联见气势之雄，下联见忧思之深，使读者欲一同涕泪也。此联作者传为彭玉麟，一说为彭之幕僚李棣华，不知孰是。然若彭玉麟为之，便觉恰到好处，大厦难支、狂澜未挽，故有目空今古、泪洒英雄之叹。若为李作，文辞故佳，亦不过书生之狂言牢骚尔。是知为文亦必切合身份，所谓知其人而论其世也。
之十
苏文忠祠
一生与宰相无缘，始进时魏公误抑之，中岁时荆公力扼之，即论免役，温公亦深厌其言，贤奸虽殊，同怅君门违万里；
到处有西湖作伴，通判日杭州得诗名，出守日颍州以政名，垂老投荒，惠州更寄情于佛，江山何幸，但经宦辙便千秋。
撰联/金安清 书法/莫非 笺评/金锐
洋洋洒洒，如见一篇苏东坡传。上联惋惜东坡官场失意，误抑、力扼、深厌诸语极见分寸。魏公，韩琦也；荆公，王安石也；温公，司马光也。下联则道东坡放怀游览，独拈出西湖一处，亦见巧思，结语更道尽千古诗人心肠。吴恭亨曰：“此特宰相、西湖二个柱义绾合东坡，乃如许簇簇生新，岂非思想之效力耶？”
之十一
寿沈仲复
以玉堂客作金山主人，旌节将移，且为第一泉小住；
歌鹤南飞和大江东去，茱萸未老，好补重九节清游。
撰联/俞樾 书法/田西龙 笺评/金锐
玉堂客言沈仲复曾作翰林编修，金山主人言其出任常镇道，第一泉即镇江中泠泉，有天下第一泉之誉。常镇道、金山皆在镇江，故云。尾句言“第一泉”者，知沈仲复尚未移官，与“旌节将移”又相互契合。下联“鹤南飞”指李委作《鹤南飞》贺东坡生辰事，“大江东去”即苏轼《念奴娇》词，乃以东坡比沈仲复也。收结则道其生日，吴恭亨言“盖沈生旧历九月十日”，正相切合。两起之自对极有特点，字面工稳非常，而字数有异，非老手不敢如此大胆也，两结亦精工。此联移他人他时则不能复用，语又清雅，技法细密，得见俞曲园面目也。
之十二
挽甥
定论盖棺，总系才名辜马谡；
灭亲执法，自挥老泪哭羊昙。
撰联/彭玉麟 书法/宋建 笺评/金锐
彭玉麟之甥因贻误戎机伏法，彭作联挽之。马谡为诸葛亮所重，后因失街亭被斩。羊昙为谢安之甥，安死后痛哭而去。两典俱切合，上联既痛且惜，亦见铁面无私，下联则反用哭舅之典，点名身份，更兼悲语。以“马”对“羊”，人名细节之处亦不放松，真好手段。吴恭亨评曰：“语绝痛至，用典亦宛肖。”
之十三
全椒城隍庙戏台
休怪他快意登场，也须宿世根基，才能够屠狗封侯，烂羊作尉；
姑借尔寓言醒世，一任当前煊赫，总不过草头富贵，花面逢迎。
撰联/薛时雨 书法/赵绍华 笺评/金锐
戏台之作，每为谑语，而以平白文辞道出，使观者闹哄哄作一场大笑尔。此联于此之外又翻一层意，字字不离戏台，而道人生如戏，嬉笑劝诫相杂其间。屠狗封侯，樊哙事也，哙尝以屠狗为业，后封舞阳侯。烂羊作尉，刘玄时民谣，谓“烂羊胃，骑都尉”，鬻官封爵也。草头富贵，言富贵不可久长，若草头之露，杜诗曰“富贵何如草头露”。花面逢迎，言虚伪也，不过阿谀奉承，《聊斋志异》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吴恭亨评曰：“颇有昂头天外之壮采，然却语语带指点。”
之十四
在蜀时题
引袖拂寒林，古意苍茫，看四壁云山，青来剑外；
停琴贮凉月，予怀浩渺，喜一篙春水，绿到江南。
撰联/顾复初 书法/孟会祥 笺评/金锐
此题成都望江楼之作也。联语全以辞采情韵动人，句法灵变、气息流转，诚才人手笔。上联于寥廓境中生旖旎才思，“四壁”句缥缈深远，结语一“青”字，葱茏春色，如在目前。下联结语尤佳，或从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化出，而语调温婉，胜于荆公。此联文字又作：“引袖拂寒星，古意苍茫，看四壁云山，青来剑外；停琴伫凉月，予怀浩渺，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按，张炎《忆旧游》词作“引袖拂寒星”，谢朓《移病还园》诗作“停琴伫凉月”，以此观之，当以此二语为是。又，“喜”字直露，“送”字则蕴藉绵长，虽一字之差，而有轩轾之别也。吴恭亨评曰：“辞诚病缛，然情致却一往而深，兹录之，不用严格为苛绳也。”余意“辞诚病缛”之评亦严苛。望江楼联语最佳者，一云此作，一云钟云舫“几层楼独撑东面峰”，洋洋洒洒二百余字。彼以气魄胜，此以情致胜，可为双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