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磅推荐 | 何剑鸣 :明中六记
写在前面
岁月不居, 春秋代序。金秋灿烂,银杏叶黄。明光中学将迎来90周岁的生日。为母校庆生方式当然有很多种,有一位在这方校园就读过的何剑鸣博士,近期整理了《明中六记》,就让我们跟随他的文章,回望一段难以忘记的岁月,走进那个永远温暖的精神家园。
在我念书的时候,嘉山中学(简称嘉中,现名安徽省明光中学)尚在城郊,再往东就是农田了。皖东丘陵绵延到此,地势开始平缓。往南,隐约有山,如老僧入定,当地人叫大横山。西是明光镇,嘉山县治。津浦路擦城而去。城不大,火车夜过,汽笛不绝盈耳。北有东大塘,碧波荡漾,常有鱼鸥翱翔。当地泉甘,酿泉为酒,远近闻名。校南老酒厂,排气之时,酒香扑怀,全校皆醺。
校墙有两米高,山石垒就。轻易可翻越。学校从安全考虑,明令禁止爬墙。不过却屡禁不止。究竟为什么?墙东看起来不过是农田,却别有洞天。春风又绿之际,雨后,在沟边河畔常见地衣。洗净,用大火急攻,再加辣椒,便是美味。溪头荠菜,青翠鲜肥,乃包饺子的上等食材。春天的芦蒿芽和芦蒿根,用腊肉一烧,滋味悠长,其中妙处只可意会。豌豆和小麦成熟之际,校长就很头疼,老农又来告状了。
我们当年理科的高考,考的是七门课。除了数理化,门门都有强记。我天生记性欠佳,要比别人花更多的时间背书。有人说野地里背书效果奇佳。于是也怀揣一课本,放学后如大侠般逾墙急走。越一干沟,便是稻浪滚滚。果然,田间地头,到处都是熟悉面孔。有的低头苦思,念念有词,似小和尚念经;有的来回踱步,指天画地,像老道士作法。夕阳懒洋洋地照在身上,风轻云淡。偶有家雀上下追逐,的确是个好地方!
初秋的田野,静谧安详。间或有火车汽笛打断纷扰的思绪。周围书声不绝,却不妨抽空打个盹。醒来一弯新月正照当头,四下里书声不在,唯有秋虫呢哝,隐隐闻到是学校食堂的饭香……
我外婆家正对嘉中大门。母亲和几个舅舅都自中学毕业。三舅朱恒求中学成绩拔尖。每从远方归来,他第一件事就是回校探望恩师,比如方裕辉和江善治等等老先生。 借他的光,我早就与名师们混个面熟。父辈们对嘉中的感情就这么传了下来。
当年嘉中教学区的布局相当简单,四横六纵。大多数是教室,灰砖青瓦。教室之间相距甚远。那时尚没有红楼。教师办公室是平房,两排教研室相对,中间由过道连接。四方皆有门。幼时我爱在西门玩,斜阳下长长的身影仿佛电影里的蒙太奇。大礼堂在办公室西南。整个明光有趣之处莫过于此。没人管的时候,几个小朋友在舞台上跑跑跳跳,咚咚有声,像演样板戏一般。猛地在舞台上跺上一脚,大可踹得阶级敌人永世不得翻身。几个孩子上蹿下跳闹腾正欢之际,通常就有大人来撵了。
文艺汇演时礼堂最热闹。跟大戏园一样,大家谈天说地,抽烟磕瓜子,就等帷幕拉开。一阵锣鼓响亮,跳上几位穿绿军装的红卫兵,扭上一段忠字舞,再翻它几个侧空翻,博得台下一地掌声。不过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小姐姐的独唱:
“大家天上布满星,
月牙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旧社会,
穷人的血泪恨......”①
凄凄惨惨戚戚,撩得一礼堂的眼泪汪汪。
忽一日,有人急呼“失火了!”望南头望去,浓烟滚滚,直上半空。可了不得了,火起大礼堂。我那时也不怕,呼朋引伴看热闹。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伴有乒乒乓乓的爆裂,宛若攻城陷地。人们七嘴八舌,有惋惜那架县城里唯一钢琴的,也有担心人员受伤的。过了好一会,消防车才姗姗而至。可是杯水车薪,大势早已去了。后来查明是人为纵火。高维龙与学校有争执,怨气无处可泄,化作烈焰飞腾。
此后的大礼堂一蹶不振。后来修补了多次,仅略略维持了个外观。记得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时,礼堂被隔成多间供伤员养伤。八十年代初,依旧住着学生。
终究在我念书的六年间,大礼堂里一次演出也没弄过。
当年的嘉山中学,就像今天的哈佛、耶鲁大学,对本地居民不设防。那时明光没有公园,嘉中便充当了此任。你若想在下课时间去中学打打篮球,操场上跑上几圈,没人管。在操场的西南角有几副吊环、单杠、双杠和高低杠,更是体育爱好者聚散之处。我也把中学当成自己的幼儿园、学前班,在大塘边小沟沿捞鱼掏虾抓蝌蚪,到教工子弟家翻私藏的“封资修”禁书。虽是童年,每天忙却快乐着。
一日,忽闻单杠处人声鼎沸。我从大人的腿边钻过去,却见一精瘦汉子,先是双臂大回环转了数圈,再单臂,回环几周,动作甚是潇洒。观众震天价叫好,纷纷朝前涌,想看得更清楚些。有学生模样的维持秩序,把观众往外推,以保持安全距离。再见那人转到高处,却一换手,转了个身,轻轻飘落。这是谁啊,辗转腾挪,好似杠上飞燕?
后来遇到明生,他是宁鹤松老师的公子。他说只有许老师,双杠他老爸才有这水平。双杠?还有人起这个名字?
“小名。”明生说,“他弟弟叫单杠。兄弟俩都会几下子。”天哪,我想。不是对自己的事业无比热爱,怎么会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
没多久,中学食堂前的方场上铺了一层蓝色软垫,前面放了一个类似衣柜一样的东西,上面也有软垫。一群大娃排好队,一溜小跑过去,腾身越过木柜,许老师在软垫处,拦腰帮他们翻了个跟头。明生指点这是跳马,竞赛项目。其中,我认出双杠,他一搭木马,也不用父亲帮忙,完成一个漂亮的空翻。我们不由地喊了一声好,强将手下无弱兵!
后来,明生双杠上了大学,几年后我也上了中学,跟单杠一班。许老师带我高一体育,名字里居然带个“燕”字,许燕除。真是名如其人,他像燕子一样轻盈!
跟许老师还是学了不少东西。记忆中,许老师从不缺课,也没有过迟到早退。老师认真教,我们也认真学。上杠,钩腿回环,转身,下杠。时至今日,这些动作我现在还可以给家人显摆一下。记得许老师总是很严肃,难得看他笑过。运动容易导致伤害,的确要举轻若重。回想起来,其实老师教得更多的是安全。如何热身,如何避免伤到自己和他人。道理虽然浅显,许多人一辈子却不明白。
其实好的老师,不必喋喋不休。关键处点拨一下,会让人受用一辈子。所幸我在嘉中,遇到了不少像许燕除这样的好老师。更有几位就像严父慈母。我愧非千里马,但他们是我的伯乐、九方皋②。那些记忆足当回味一生,只是纸短情长,无法一一述来。
汉语真是神奇的语言,要简可简,要繁可繁。许多词含义深刻。本义与引申义常常相差不可以道里计。比如洗澡,杨绛洋洋洒洒以此写了本长篇小说,精彩绝伦;再比如前段时间流行的正衣冠,照镜子。其中素材,估计可供拍成很好的电影。《洗澡》发生时我还没出生,“正衣冠,照镜子” 如今地理上离我也太远,这里我就说说扫地。我经常扫地。但有两个学期,扫得如此认真,以致于终身难忘。
那是在初三,班主任高汝林老师很重视学生品行的培养,他常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说是典出《后汉书》。引申做事得认真,由小看老,由小知大。扫地看似简单,一旦认真起来,就不再简单了。于是每周一次的扫地,变成不折不扣的磨练。标准程序是:去食堂的井边提水,把板凳放到课桌上,洒水,扫地,再扫走廊和周围的地面。放下凳子,抹桌子。次序错了,效果会大打折扣。比如,先抹桌子再扫走廊,灰尘又会飞到桌子上去。这么说来,扫地也是一个系统工程,小觑不得。高老师检查的时候很简单,走廊前的泥地是不是扫得发青啊?讲台有没有落灰啊?我被指派做小组长,领着大家一块扫。有一次,我们小组12个人扫了足足有一个小时,大家觉得已经做得很到位了。没想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双干净的白手套,那时刻我们马上就傻了。高老师微笑着,摸摸教室的门那,窗台呀。拍了拍手套上的灰,得,挨罚,我们小组得再扫一个星期。有没有什么达标的好办法呢?后来聪明的女同学们琢磨出个办法:多打水,把扫地变成洗地,洗得一尘不染,也就完成了任务。一轮到我这个小组值日,我就盼着下雨,下雨了,就不再有灰尘的问题。
后来上了大学,终于在图书馆查到了《后汉书》全文。人家陈蕃说:“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③原来陈大人小时根本不屑于扫地。意思全反了!
三十多年过去,有时候仍会梦到扫地。当学生时不懂高老师的深意,还怪他不近人情。后来渐渐明白,“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④要想成才,做事要仔细,能经得起磨难。
有一种“折磨”,其实是关爱。今天,你的地扫干净了吗?
作为当年明光的最高学府,嘉山中学可能有全镇最好的厕所吧!尤其在教学区的东侧,一溜三座厕所,青砖青瓦,高挑屋檐,建得甚是气派。一南一北是男厕,中间的是女厕。有时也会调整。那几座厕所陪了我中学六年。课前课后也不知去过多少次。甚至在高考中间,我也曾内急过。惊奇的是有位监考老师居然陪着,后来才发现他只是遥视,原来怕我作弊。
我上高中时颇有一些来自乡下的同学住校,女生也不少。夜深之时,她们上厕所要走很远,风吹秋叶,步步惊心。外面的流氓恶棍早惦记上了这个安全漏洞,也有趁黑意欲不规的。听说他们曾得逞过。因此学校一度组织了保卫队,由教体育的王冠章老师带队。王老师身体魁梧,打得一手好篮球,人送绰号大老王。
有了校卫队,很快,小流氓们就销声匿迹了。开始不明就里。有次在刘玉华老师家小憩,不经意听到了缘由。
某日月黑风高。大老王带着校卫队数人埋伏在女厕所附近。果然,有黑影越墙而来。大老王轻轻一挥手,示意悄悄地包抄。他随后猛地跳出,大喝一声,“哪里走!” 那地痞反应也快,一看到铁塔般的大老王,回身蹬腿就想上墙,身手确也了得。可他快,哪比得了大老王的三步上篮?王老师一个箭步,揪住小地痞。那厮困兽犹斗,却敌不过大老王的一个封眼掌,被搧得金星乱冒。众人七手八脚给捆了个磁实。经此,校卫队协助公安倒是荡平一个流氓团伙。
小地痞们哪里知道,嘉中钟灵毓秀,并非撒野的地方。嘉中老师发了怒,池河韩山拦不住!
知了又叫了。三十多年前,我在顾宗濠老师布置的一篇作文里这么写道。知了叫时正值盛夏,一年一度的高考时刻。知了声急,考生心急。
现在的孩子恐怕无法想像三十年多前父辈面临的压力了。考取意味着从此脱去农袍,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苦。考生肩负着父母、全家,甚至是全家族的期望。贫苦家庭可能只能负担一个孩子出去念书。我记得高中的教室,永远有人在苦读。即便熄灯后,教室里依旧烛光摇曳。书积如山的桌子后面埋着的是张张疲倦的脸。清早麻麻亮,校园里的树下、沟边,总有早起的读书人。流行歌曲唱的也是“ 沿着校园熟悉的小路,清晨来到树下读书......”⑤那是一个百废待兴、奋发图强的年代。
梧桐花开,空气弥漫着幽幽药香。七月七八九,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那时候,没有空调和电扇,每年都传说着多少人在考场上中暑的故事。考场很贴心地为大家准备了一大桶绿豆汤。考点有医护人员待命。我记得我的考座临近窗口,多少有点凉意。老师有意无意的安排也许会给我的高考成绩加上一分呢!
鞭炮响过,腰鼓声歇。接到通知书的,欢天喜地。没有收到的,继续焦急地等待。有一位同学,成绩远远超过本科线。可是他的通知却总等不到。记得我已经入学一个多月了。有一天半夜,他来敲我寝室的门。原来他被录取到在合肥的一个中专。尽管与期望有天壤之别,但终于有书念了!接到通知书已经很晚,为不错过报名时间,他父子赶了一天的路,才来到省城。那一夜,他们没睡,我也没睡好,真为他激动,从此脱离农门!也有几位同学,复读多年才考上,人称"苦菜花"。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过去了,从此改变自己的命运,变花朵从此绽放。过不去的,年过半百还得出卖体力,日子过得艰辛。
三十年后,独木桥变成了高速路,念大学不再是问题。然而,我却为那些来自小城镇和农家的孩子担心。财富、阶层会固化吗?人才上升的通道还顺畅吗?北上广深房价早已高不可攀,长安米一贵如斯,出身平民的孩子,还能一如隋唐以降的传统,通过苦读改变命运吗?否则,明光中学的辉煌还可以继续吗?
但愿我是杞人忧天吧!
注释:
①: 歌词出自文革时期歌曲《不忘阶级苦》
②: 伯乐与九方皋是古时相马专家,见《列子·说符》。
③: 语出《后汉书·陈蕃传》
④: 语出 《孟子 告子下》
⑤: 歌词出自流行歌曲《校园的早晨》,后为辽宁大学校歌
何剑鸣:1979至1985年就读于安徽嘉山中学(现明光中学)。1985年以滁州地区高考理科第一名的成绩入读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后获中国科学院系统科学研究所管理工程硕士、澳大利亚国立大学(ANU)发展经济学硕士和美国罗特格斯大学(Rutgers)流行病学博士。曾供职于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宏观调控司,现在强生公司(Johnson and Johnson)从事卫生经济学工作,支持新型抗癌药的研发推广。
给读者的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