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1月30日,“西狩”至西安不敢归来的慈禧太后,以光绪皇帝的名义,发布了一道改革上谕。内中说(为保证论述准确,引文较长,不耐者可略过,直接阅读下文的总结和分析):
“世有万古不变之常经,无一成不变之治法。……盖不易者三纲五常,昭昭然如日星之照世。而可变者令甲令乙,不妨如琴瑟之改弦。……自播迁以来,皇太后宵肝焦劳,朕尤痛自刻责。深念近数十年积习相仍,因循粉饰,以致成此大衅。现正议和,一切政事尤须切实整顿,以期第渐图富强。懿训以为取外国之长,乃可补中国之短;惩前事之失,乃可作后事之师。自丁戊以还,伪辩纵横,妄分新旧。康逆之祸,殆更甚于红拳。……殊不知康逆之谈新法,乃乱法也,非变法也。该逆等乘朕躬不豫,潜谋不轨。朕吁恳皇太后训政,乃拯朕于濒危,而锄奸于一旦。实则剪除乱逆,皇太后何尝不许更新?损益科条,朕何尝概行除旧?执中以御,择善而从,母子一心,臣民共见。今者,恭承慈命,壹意振兴,严禁新旧之名,浑融中外之迹。我中国之弱,在于习气太深,文法太密,庸俗之吏多,豪杰之士少。……至近之学西法者,语言文字、制造器械而已。此西艺之皮毛,而非西政之本源也。居上宽,临下简,言必信,行必果,我往圣之遗训,既西人富强之始基。中国不此之务,徒学其一言一话一技一能……舍其本源而不学,学其皮毛而又不精,天下安得富强耶!总之,法令不更,锢习不破,欲求振作,当议更张。著军机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出使各国大臣、各省督抚,各就现在情形,参酌中西政要,举凡朝章国故、吏治民生、学校科举、军政财政……各举所知,各抒所见,通限两个月,详悉条议以闻。再由朕上禀慈谟,斟酌尽善,切实施行。……事穷则变,安危强弱全系于斯。倘再蹈因循敷衍之故辙,空言塞责,省事偷安,宪典具存,朕不能宥!”[1]
(1)大开改革空间。除了三纲五常这一根本制度不能动,其他具体政策都可以改革。(2)将“庚子之变”的责任,归结为之前的改革有问题,即所谓的“数十年积习相仍,因循粉饰”。并明言慈禧的改革立场一直是“取外国之长,补中国之短”。(3)为戊戌年的政变辩解。强调康有为的改革不是变法,而是乱法,是想要谋害慈禧太后。慈禧太后镇压康有为,并不是要镇压变法,而是铲除乱逆。并声称慈禧与光绪在变法问题上母子同心意见一致,慈禧并没有“不许更新”,光绪也从未“概行除旧”。(4)批评以前的改革只是学一点洋人的语言文字和器械制造之术,没有触及到“西政之本源”。(5)将“西政之本源”,也就是洋人富强的根本原因,钦定为中国的传统文化“居上宽,临下简,言必信,行必果”。然后命令清帝国的核心官僚集团,必须在两个月内向朝廷拿出自己的改革方案。这当中,对戊戌政变和两宫关系的解释,可谓此地无银,只可视作一种政治粉饰——1899年7月11日,宋恕在给友人的书信中说,“近日各省志士通人无不奇窘,无论经史、时务,皆不敢谈,并孔教等极冠冕字样,今亦为极忌讳字样。有言《春秋》《孟子》者,大臣目为乱党,官场中有稍言及'爱民’者,大臣目为汉奸,竟成大闭塞世界。”若慈禧真如上谕中所言,自始至终便是一个主张“取外国之长,补中国之短”者,那戊戌政变后的这种“大闭塞世界”,又是谁造成的?[2]。开篇时大开改革之门,说什么除了三纲五常不能动之外什么都能讨论;后文却又步步收紧,紧到最后连何谓“西政之本源”都已然给出了标准答案。这种微妙的表述方式,则需要局内人仔细品味谨慎体察。湖广总督张之洞接到改革上谕后,并没有急着就如何变法上奏。庚子年,张坐镇江楚,与刘坤一、李鸿章等联合发起“东南互保”,为清廷保住了一丝元气。张自然很期望慈禧能放弃排外立场重启改革——他甚至还在英国驻汉口领事的面前为慈禧辩护,说她自1860年以来,作为清廷的掌舵者,“屡次削平大难,华人莫不倾心,即洋人亦多有称之者。况听政三十年,从无仇视洋人及憎厌西法之意,故宫殿中所用之物,亦皆以洋式者为多,且颇欲与外国妇女为友”[3]。但张久历官场,已成了老油条,自然能够看出这份上谕不寻常,内中藏有玄机。所以,他的第一反应,是给自己在西安的关系网写信,希望弄清上谕来路。信中说:
“初十明谕何人陈请?何人赞成?祈速示。”[4]
得到回复称“明谕闻出圣意,荣相赞成”(是光绪皇帝的意思,军机大臣荣禄也赞成)[5]后,张之洞仍不放心,希望得到更多的信源。然后,安徽巡抚王之春的来电,便让张的心凉了下去。王在电报里说:
“顷行在军机章京密报:'……奏复变法,毋偏重西’云,想见两宫宗旨,奈何?然就复我古法立论,或不干怒。”[6]
大意是:刚刚接到“行在军机章京”,也就是流亡在外的慈禧身边的军机章京们密报,要我等上奏谈论变法时,不要偏重西学。想来这才是太后与皇帝的真实想法,无奈。不过,若在奏折中以中国之古法来立论,大概不致引来上面的愤怒。张之洞读完电报后给王之春回电,感慨道:“变法不重西,所变何事?”——宣布变法又不让以西法为重点,那还有什么可变的?张还提醒王,“复奏万不可急,东南数大省必须大致商妥”[7],最好是等东南各督抚有了共识后一起行动。随后,张之洞又给鹿传霖(张的姐夫,时为军机大臣,正随慈禧在西安)去电,询问变法上谕究竟是怎么回事。张在电报中满怀忧虑地说道:
“闻有小枢(指军机章京)致他省督抚电云:'初十谕旨,令条议变法整顿一件,切嘱各省复奏万勿多言西法’云云,殊堪骇异。窃思采用西法,见诸上谕明文。鄙意此后一线生机,或思自强,或图相安,非多改旧章、多仿西法不可。若不言西法,仍是旧日整顿故套空文,有何益处?不惟贫弱,各国看我中国,乃别是一种顽固自大之人,将不以平等与国待我,日日受制受辱,不成为国矣。究竟此事慈意若何,略园(指荣禄)能透澈否?各省能否切实覆奏,哪几种事可望更张?鄙意第一条欲力扫六部吏例痼习痼弊,枢廷诸公肯否?”[8]
内心深处,张之洞并不愿相信军机章京们传出来的小道消息,不希望“复奏万勿多言西法”是慈禧的真实意志。这位自1880年代开始参与晚清改革的督抚重臣,经过二十年与洋务的直接接触,早已洗去了清流气息,早已认知到改革的本质是革掉中国的旧法引入洋人的新法。若不许讲西法,那所谓的改革便是毫无益处的空谈,清帝国的自强也绝无可能,只会落得一个贫弱遭欺的下场、成为世界各国眼中顽固自大的异类。张希望鹿传霖能从慈禧的宠臣荣禄处,探询到改革的真实底线——督抚们回奏时能否说真话,哪些改革可以说,哪些改革不能碰?鹿传霖在回电中否认了慈禧有“勿多言西法”的指示,还是说所谓的、军机章京传递出的小道消息只是妄言。鹿告诉张之洞,变法上谕其实是他与荣禄两人建议的,“上亦谓然”,光绪皇帝也认同。至于该如何其做,“总期实事求是,决无成见”。但鹿同时又说,改革的各种主张都可以提,不过最好不要挂在西学名下,“不必拘定西学名目,授人攻击之柄”[9]。张之洞读懂了鹿的回信,在给鹿的回信里,写下了一段措辞非常激烈的文字:
“去腊变法谕旨,海内欢欣鼓舞,咸谓中国从此有不亡之望矣。人心所以鼓舞者,以谕旨中有'采西法补中法’及'浑化中外之见’二语也,并非因'整顿除弊’、'居上宽,临下简’、'必信必果’等语也。嗣闻人言,内意不愿多言西法,尊电亦言'勿袭西法皮毛,免贻口实’等语,不觉废然长叹:若果如此,变法字尚未对题,仍是无用,中国终归澌灭矣!盖'变法’二字,为环球各国所愿助、天下志士所愿闻者,皆指变中国旧法从西法也,非泛泛改章整顿之谓也。若仅整顿常谈,安能数年即有成效,安能即望自强,且与外国何涉?……大抵今日环球各国大势,孤则亡,同则存。故欲救中国残局,惟有变西法一策。精华谈何容易,正当先从皮毛学起,一切迂谈陈话全行扫除。盖必变西法,然后可令中国无仇视西人之心;必变西法,然后可令各国无仇视华人之心;必变西法,然后可令各国无仇视朝廷之心。且必政事改用西法,教案乃能消弭,商约乃不受亏,使命条约乃能平恕,内陆洋人乃不致逞强生事。必改用西法,中国吏治、财政积弊乃能扫除,学校乃有人才,练兵乃有实际,孔孟之教乃能久存,……若不趁早大变西法,恐回銮后事变离奇,或有不及料者。”[10]
这段话显示,张之洞读懂了“变法上谕”里的玄机,只是他无法认同这种玄机。所以,他才会在电报中说,天下人见到“变法上谕”欢欣鼓舞,觉得国家有救了,是因为看到了上谕里有“采西法补中法”及“浑化中外之见”这样两句话,而不是因为上谕里写了“整顿除弊”、“居上宽,临下简”、“必信必果”这些话——后面这些话,恰恰是上谕钦定的“西政之本源”。张不认同上谕钦定的“西政之本源”,也不认同上谕对“西学之皮毛”批评,反强调西学的精华不容易得到,一切都要先从皮毛学起。张之洞的这些话,与“变法上谕”的精神完全背道而驰,甚至可以说是在否定“变法上谕”。从连续数个“必变西法才能如何如何”中,不难窥见张之洞在拟写这封电报时的愤怒与激动。这位年过六旬的老臣已然看清,这份公开发表的“变法上谕”,核心目的并不是变法,而只是太后的一种自我宣传。太后希望通过这样一份上谕,洗刷掉自己“顽固排外”“反对改革”的标签——这些标签,正是列强坚持要惩罚她、坚持要压迫她归政光绪的主要说辞。谕旨中写入“采用西法”之类文字,其实只是写给列强看,并非真的要那样去做。太后仍是以前那个太后,刻意传出的小道消息“不言西法”,才是她的真实主张。总之,这份所谓的“改革上谕”,只是维系个人政治生命的权术,而非振兴国运的筹谋。这也是张之洞为什么要在给鹿传霖的电报中大谈特谈“必变西法,然后可令各国无仇视朝廷之心”,乃至于发出威胁称,若不变西法,将来两宫回銮,很可能发生不测之祸——既然太后最在意的是如何逃脱列强的惩罚,那么,便搬出列强来压迫太后罢。张在电报里说,自己“夙夜忧焦,不敢不密陈,不忍不尽言”,每天都为此事焦虑难安,他希望鹿传霖能将电报里的这些意见“与略园、仁和两相密商之”,也就是告知军机大臣荣禄和王文韶二人,再通过这两人传递到慈禧耳中。不愿看到“中国终归澌灭矣!”(澌灭的意思,是消失得干干净净)的张之洞,同一时期还在联络各省督抚,希望就变法问题“互通声气”,以向慈禧施加更大的压力。这种串联的结果是:(1)虽然上谕限期各省督抚在两个月内做出回复,但督抚们集体动作迟缓,以致于流亡西安的清廷中枢,不得不于1901年4月份再次下旨,强调两个月的期限已过,督抚们须“迅速条议具奏,勿再延逾观望”[11]。(2)张之洞原拟与各省督抚联名上奏。两江总督刘坤一、山东巡抚袁世凯等近二十位地方督抚均愿意响应。督抚们之间频繁的电报往来引起了清廷中枢的警惕,下令不许联名,各省督抚均必须单独上奏。张之洞遂致电先前联络过的地方督抚,要众人单独上奏时,仍须步调一致。刘坤一则仍坚持要与张之洞联名上奏,最后二人经过反复磋商、修改,在1901年7月份连续呈递了三份阐述“改革应该如何搞”的奏折,共计四万余字,史称《江楚会奏变法三折》。其核心内容,仍是力主“采用西法”[12]。最值得注意的,是张之洞原本想将“开设议会”一条,也写入奏折之中。在给两江总督刘坤一、两广总督陶模、山东巡抚袁世凯、安徽巡抚王之春等人的电报中,张之洞曾如此解释“开设议会”在整个新政改革中的重要性:
“变法有一紧要事,实为诸法之根,言之骇人耳。西法最善者,上下议院互相维持之法也。中国民智未开,外国大局茫然,中国全局、本省政事亦茫然,下议院此时断不可设。若上议院则可仿行。考宋'磨勘转官’之法,必有荐主十人。明'廷推’之法,则大臣皆与,似可略仿之。督抚由司道府县公举,司道由府县公举,府由州县公举,州县由通省绅民公举,但不能指定一缺,举员多者用之。京官除枢垣不敢轻议外,部院堂官,由小九卿翰詹科道部属公举;科道由翰詹部属公举;司员掌印补缺,由本部堂候补者公举。每一缺举二、三员候钦定,岂不胜于政府数人之心思耳目乎?推之各局总办,亦可由局员、工匠公举。惟武将不在内,盖今日营哨官并不知兵,不能举也。流弊亦不能无,总是利多害少,贿赂情面、庸劣尸位之弊,必可绝矣。姑妄言,请诸公略本此意而思一可行之法,则幸甚。”[13]
这段电报的内容,概括起来主要包括如下几层意思:(1)上下议院是西法里最好的东西,也是“诸法之根”,是变法中的基础性建设。(2)下议院(平民院、众议院、国民议会)目前还不能搞,因为下议院的议员是由选民产生的,清帝国的百姓受教育程度太低,不能胜任选民。(3)上议院(贵族院、参议院)目前可以搞而且应该搞。而且应该全面推行,不但地方省府州县要搞,中央各大小部门也应该搞。地方督抚由下面的司道府县公举,朝中重臣也由下面的京官公举。(4)为什么要搞上议院?因为公举出来的官员,必然“胜于政府数人之心思耳目”。“政府数人之心思耳目”具体指的是谁?张之洞没有明言,甚至还有些遮掩(如“枢垣不敢轻议”一语)。但其实也不必明言,经历了“庚子之变”,清帝国的体制内重臣们,皆已从沉痛的教训里意识到了最严重的问题出在哪里。因为刘坤一持谨慎立场,《江楚会奏变法三折》的正式文本里没有写入“议院”方面的内容。不过,参与了此次讨论的两广总督陶模,却在单独上奏时明确提出了开设“议院”的主张。他说:
“议院议政,而行政之权仍在政府,交相为用,两不相侵,而政府得由议员以周知民间之好恶,最为除壅蔽良法。或谓中国民智未开,骤难创立。窃考泰西选举议员,本有限制,民智未开,限可从严,民智渐开,限亦渐宽,自无众论纷淆之弊。”[14]
他希望清廷在接下来的新政改革中,将议政权与行政权分离。议院负责议政,做出决策;政府各部门机构则负责将该决策落到实处。这项建议无一字提及慈禧,却字字指向慈禧。很显然,“庚子之变”给了陶模极深的刺激。结果也是可想而知。陶模的建议被冷藏,根本未曾下发给重臣督抚们讨论。朝廷对《江楚会奏变法三折》的评价也仅止于“事多可行”与“择要举办”。于是,所谓的清末新政,在1901年便仅止于对慈禧个人政治形象的重新塑造。1902年1月,两宫回銮,慈禧与光绪结束流亡回到京城。随后,老太后便频频在宫中举办宴会,邀请各国驻华公使夫人入宫,请他们吃西餐、参观自己卧室内的英国女王挂像,以装点开明[15]。这大约也正是庚子年后,老太后做出的最大改变。
[1]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义和团档案史料》下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14-916页。[2] 宋恕:《致孙仲恺书》,《宋恕集》下册,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692页。[3]萧一山:《清代通史(四)》,(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62年版,第2228页。[4]《致西安易道台顺鼎》。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0册·电牍》,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497页。[5]《易道来电》。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0册·电牍》,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497页。[6]《王抚台来电》。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0册·电牍》,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497-8498页。[7]《致安庆王抚台》。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0册·电牍》,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497页。[8]《致西安鹿尚书》。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0册·电牍》,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506-8507页。[9]《辛丑正月初十日鹿尚书来电》。转引自李细珠《张之洞与清末新政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85页。[10]《致西安鹿尚书》。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0册·电牍》,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526-8527页。[11]《光绪传统两朝上谕档》第二十七册,第49-50页。[12]李细珠:《张之洞与清末新政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98-104页。[13]《致江宁刘制台、广州陶制台德抚台、济南袁抚台、安庆王抚台、苏州聂抚台、杭州余抚台、上海盛大臣》。苑书义等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0册·电牍》,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540-8541页。[14]陶模:《变通政治宜务本原折》。收入《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四十五辑441册,(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第25-35页。[15]可参见:(英)苏珊·汤丽(Lady Susan Townley):《英国公使夫人清宫回忆录》,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74-19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