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笑夫子 ▏那年端午
作者 ▏苦笑夫子
西坝场靠白马河一侧的房屋,因为都修建在倾斜的河沿上,所以前半部的店面是实地,后半部则全是吊脚楼。看那建筑的格局,就如弯弯一排背河跪拜的老人。
吊脚楼不足碗粗的木柱楼脚,就不正不方地支在露天的页岩基石上。那基石则早被岁月、风雨和洪水剥蚀得小而浑圆,似乎轻轻一脚,就可将其踢出,导致整座楼房的倾倒,进而带动一长溜楼房的倾倒。多少年来,虽没有人就去做那孽事,一脚将西坝场的半边房屋踢垮,但因为基础不稳且连栋而建,那房子却总向一条名叫尿巷子的小巷倾斜,形成一长溜比萨斜塔似的独特建筑群。虽经南充来的建房队三番五次地建正,但时隔不久,却又倾斜过去,作小儿麻痹后遗症的无可救药状。
全林家、丙乾家和任明英家,就相邻着住在这样的吊脚楼里。全林家开磨坊,丙乾家开酒店,任明英家开杂货铺。
任明英家的门楣上挂着西坝场唯一的青面獠牙的“吞口儿”。因本是用来吓唬鬼怪的,就十分狰狞。但小美人儿任明英,却百分地活泼姣媚。一双杏仁眼又黑又亮,脸儿经常红扑扑的,喊叫起来,声音尖利无比,震得耳膜如同疾风中的枯叶般颤抖。偏又城里人似地落落大方,对男女间的情性之事,看得如衣食一般。故全场的青年和少年,没有不同她好的。
后来一年年大了,美人儿任明英就专一真正地同丙乾相好,听说还私定了终身。所以丙乾每每见了任明英,就不认识别的人;而任明英每每见了丙乾,两眼即刻就放出光来,娇小的身子缩成柔媚的一团,猫似地往丙乾面前凑。有时,他们在丙乾家的吊脚楼下亲嘴呢。
丙乾是独子,其父周怀江是个戏迷。周怀江的头上,总胡乱盘着一条肮赃的白头帕,身上总穿着一件半旧的蓝土布长衫。没有顾客的时候,总坐在柜台后面,眯眼哼他的川戏。一边哼,一边把头急急缓缓地摇晃着;还手拿一根筷子,在柜台上敲出复杂的韵律来。说话声音谙哑,时不时带出几句戏文,让人听得似懂非懂。除了经常到自组的戏班子唱戏,偶尔到下场的批发部进货,便脚不出户——丙乾的母亲终年病怏怏的,总有气无力地坐着,说话猫一样细弱,须臾也离不开人照拂的。
在同任明英相好之前,丙乾几乎夜夜尿床,他的父亲夜夜都要唤他屙几次尿。偏又久叫不醒,叫醒了又往酒缸或柜子上爬,还一脸的不耐烦,须他父亲狠抽几巴掌“退神”,方能清醒过来。于是常常就在更深夜静时,吵醒了半条街。因为长期睡眠不足,丙乾就脸色恍白,神思游移。
丙乾不仅尿床,还患有梦游症。常常半夜三更地起床,穿好衣服,在上街下街匆匆周游一圈,回家来怨怨地道声“收齐了!”依然脱衣睡他的觉,象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人们推断说,他那是去收欠账的——原来他家常有人赊账吃酒的,讨账的事,一向就归丙乾。丙乾梦游的时候,他的父亲断断不敢叫醒他,就一任他去梦游。因为据说叫醒梦游症发作者,出窍的魂魄受到突然的惊吓,便再不得回归肉体,无异于置其于死地。
任明英明知丙乾有上述诸病,却偏爱他。双方的家长,虽不着意撮合,却也不作梗其中。因此爱了一两年后,两人就将恋情公开,常常地勾肩搭臂,出双入对了。两家也就以亲家的身份来往,每逢端午、中秋和春节,就各做了蒸馍、花卷之类,洒了苋菜红,用托盘盛了,吆喝着,动静很大地彼此相送。
奇怪的是,自同任明英相好起,丙乾那两项疾病,慢慢就好了;原本灰灰的脸上,也日甚一日地有了光泽。就有人说,那奇迹的出现,本是丙乾与任明英私自同房所致,因为童男童女同房,就是“冲喜”,本就可冲掉许多晦气的——言语间却有暧昧的意思。两家大人却只管皆大欢喜,哪管他私下同房与否——给他们做酒,不就是早晚的事么?做了酒,还怕他不夜夜同房么?便定于当年中秋节,把婚事办了。
然而那年端午节前夕,因为有人强征任明英家的店面入股,任明英的父亲任久华不从,又实在难以抗拒,就失了踪。全林和任明英的婚事便搁置下来。
那个出头强征的人 ,有个奇怪的名字,叫窦时孔。窦时孔暗恋任家娇小玲珑的老板娘,西坝场无人不知。
全林的父母就无周、任两家的开明。
全林家的屋中有盘巨大的石磨,由一头戴眼罩的老黄牛拉着,从早到晚地磨面。牛蹄就在地上走出一个乌黑光亮的圆,犹如现今抛光精致的大理石地板。磨旁有个脚踏的箩柜,由帮工秋兰趴在一根吊杠上,“啪哒啪哒”地箩面,从五更到深夜,日日不息。
秋兰又矮又黑又丑,一头稀疏的黄发,脸相象猪,鼻孔朝天。只因嗓门清亮高亢,又有天生的文才,会唱许多自编的山歌,健壮英俊的全林却爱上了她,且在他家的吊脚楼下,让秋兰的肚子鼓凸出来。全林的矮子父亲见了,便如遭了雷击,拿秋兰拷问出底细后,狠狠揍了全林一顿,把秋兰逐回乡下。就罚全林“啪哒啪哒”地箩面,从五更到深夜,日日不息。
全林从此便郁郁寡欢,象是变了一个人。全林想念秋兰,就躲在吊脚楼下,唱秋兰的山歌。还偷出家里的灰面,藏在丙乾的家里;积到一定的数量,提着去看秋兰。秋兰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一见全林就流泪,舍不得全林走。
全林也不想走,秋兰的母亲却只收灰面而不收全林。秋兰如狼似虎的堂哥和表哥,还要对全林大打出手。于是全林只好走。就把两行伤心的泪,一把又一把地洒在秋兰家门前的田坎上。就这样洒了七八回,全林先得知自己的女儿死于七日风,后又知秋兰嫁了个傻子,才不去了。
丙乾和任明英情事的终结,亦即任明英和全林情事的发韧,始于那年端午。
1957年端午,小小的西坝场,发生了空前绝后的大逮捕,遂把一个大节,败坏成一场恐怖。还在头一天,就从县上秘密下来一帮人,藏在区政府的院内。端午一大早出来,乘着浓雾和栀子花香,先就逮了二元的父亲范安民、戍中的父亲汪顺之和换男的父亲王世洲,五花大绑了,吆喝着在街上走。全场人立即噤若寒蝉,谁还有心包粽子喝雄磺酒。人人倒像心怀鬼胎一般,缩在家中,恨不得打个地洞,哧溜一声钻进去。就这样挨到中午,眼见得浓雾散尽,兰天中透出一轮艳阳来,却又逮了丙乾的父亲周怀江。这回还动了枪。周家当街的前门和吊脚楼下的后门,各有两条中正式把守,不仅子弹上了槽,连保险也大打开的。周怀江一捉走,街上遂绝了人迹,家家关紧了门,连婴儿都不敢啼哭了。就让温暖的阳光和不知何处飘来的栀子花香,枉自洒了一街。
然而那些人还不走。再挨到半下午,寂静的街上果然又响起急骤的脚步声,紧接着,销声匿迹了整整一年的任明英的父亲任久华,就被从自家的床上捉住,拖上当街。然后,一干五名罪犯,就被篾绳粽子似地捆了,连成一串,押解到县城去。这些人中,任久华犯的是抗拒改造罪,周怀江的罪名,是参与组织另一主犯、“皇帝”吴昌绪的小朝廷,自任“丞相”;还拥有一把青龙偃月刀,常在吊脚楼下操练,阴谋组织暴动。其余三人是投机倒把。
任久华的被捉,纯粹是自投罗网。原来他早就是奸商,还抵制私营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坚持不把自家的房子作为投资去“公私合营”,是全县独一无二的硬钉子。虽早就该捉了,却被他得了消息,侥幸逃脱。这年端午前夜,他以为那风头已过;更兼思妻念女的心情日渐迫切,遂穿了夜行衣靠,从山里老家出发,连夜急行一百二十里,于凌晨赶回西坝,想同妻女见上一面。据更夫何孝伯说,优柔寡断的任久华,在自家门口鬼祟地徘徊了两个时辰,那右手屡屡举起,似要敲门,却不知为何,又屡屡放下。继而又绕到吊脚楼下,似想从后门潜回,却居然找不着那熟悉的后门——那门早被华年寡居的爱妻封死——就蹲在近旁的竹林边,无奈地哭泣。哭了一回,眼见东方已现出曙色,时不我待了,这才回到街前,轻轻地敲了门。
听见敲门声,任明英的母亲早有八、九分明白,颤抖着迎出来,夫妇俩先就抱头痛哭一场,却又不敢出声,就憋得死过去几次。更不敢叫醒睡在外间的女儿,怕的是小儿家口没遮拦,走漏了风声。夫妇俩就在阴暗的卧室里幽会,原想待到夜里,就作鹊桥之别。谁知这贼似的藏匿尚不满一天,就被供销社的采购员、外号“马贩子”的窦时孔看出了端倪——不得不进进出出的任家漂亮的主妇,突然间就容光焕发,两颊灿若桃花,还在河里偷偷地洗了男人的衬衣——遂去区政府报了。县上的人便顺手牵羊,叫窦时孔带路,将任久华一齐逮走。
从此,任家的店面便归了公,依然开杂货铺。任明英母女,则自愿到吊脚楼去居住。公家周到,在屋旁开一条通道,供母女俩出入。
几天后发下布告,周怀江和“皇帝”吴昌绪被判死刑立即执行。凡安民判了六年徒刑,王顺之、王世洲两年,任久华则是三年。
那布告是在丙乾母亲死去的第二天张贴出来的,其中一张就贴在丙乾家的门扳上,死刑犯的名字,各各画一道腥红,篇末一个鲜红巨大的红勾,看得人心惊肉跳。后来不出一年,任久华就死在监狱里。一家人既不知死因,也不见尸骸,只得到一个口头的死亡通知。那通知则是一级一级传达下来的,到得任明英母亲的耳中,已过了半年之久。那年,任明英的母亲三十二岁。
丙乾的母亲死了,丙乾就成了孤儿。丙乾的父亲家早没人了,母亲家倒有几个远房的亲戚,却不敢收留一个反革命的儿子。丙乾遂横下一条心,也不顾任明英的挽留,一把锁锁了吊脚楼,就跑了新疆。那年头,从西坝流窜到新疆的青少年不计其数,虽也有死在半途的,失踪的,去而复返的,叛国投敌的,却也有许多找到了正派的工作。
丙乾走的那天,全林、二元和任明英去送他。满天空低低地压着厚重的阴霾,断断续续地下着牛毛细雨。那任明英的两眼,早哭得烂熟的桃子一般。一行人不走大街,赤脚踩着泥泞,穿过一条小巷,从街后出场上山,直奔山腰那棵古榕树——乡人送游子远行,大凡在那里分手。
到了树下的平地,丙乾说你们回吧,鼻子就有些瓮。大家却不停步,就送到五里外的夜合山。丙乾又说你们回吧,鼻子瓮得更严重。大家仍不停步,只走得慢了些;却让任明英靠前,同丙乾走在一起。这回到了十里店——其实只一座荒山,哪里有什么店——丙乾回过头来站下,等大家走近,从全林手里取过包袱,再道声你们回吧,就深深地作一个揖,早已哽咽着语不成声。说罢遂转身,生硬地撇下拉住他不放的任明英,大踏步坚定地走。几个人远远地跟着,直到十二里路外的太平桥才停下来,在桥头看丙乾孤身前行,登上高峻的霸王坡,消失在朦胧的烟雨中。
这时任明英就唱起歌来,唱的是秋兰山歌《跑新疆》。听见任明英唱,一行人便也唱:
劝一声我的情哥哥你莫跑新疆,
新疆的风沙大荒荒凉凉。
你就在家中守着你的幺妹儿嘛,
幺妹儿我的小手手暖你冰冰凉的心房。
劝二声我的情哥哥你慢跑新疆,
一路上小心那虎豹材狼。
三天么两头给幺妹儿打封信来,
幺妹儿我不识字也见了你的模样。
劝三声我的情哥哥你快跑新疆,
新疆有绵羊样的蒸馍蒸馍样的绵羊。
哥哥你吃饱了有的是力气,
睡梦中就把幺妹儿紧搂在胸膛!
任明英唱完歌,在桥头嚎啕大哭。哭着竟伤心得昏了过去,倒在全林的怀里。原来她是执意要跟丙乾去的,却又不忍抛下可怜的母亲;便同丙乾约了,待丙乾找到工作,就回来将她和母亲一并接去。可任明英也明白,那事情到底怎样,却由得着丙乾么。
丙乾跑到新疆,开始还有书信打给任明英。到了1961年,那书信却突然绝了。就有消息传来,说丙乾已死,死在一场民族械斗中。这消息任明英自是不信的, 就打起一个包袱,要去新疆找周丙乾——那丙乾即令死了,总该有个尸骨的;没死,也该说个抛弃她的来由。
偏那天正是端午,一个叫周兴的乡邻从新疆回家探亲——周兴是丙乾的同龄人,又是小学的同窗——却不先回家,走到街中,倒一头扎进任明英的家里,当头就给任明英一个晴天霹雳。
周兴说,就在那年的三月,也不知怎么想的,丙乾竟学那叛国的贼子,同一伙人逃往苏联。逃就逃吧,却又赶几十只绵羊,慢吞吞地走,倒被追兵赶上,连羊一起捉住,农工也不许作了,就要遣送回四川老家。回老家就回老家吧,何苦去作叛国的贼,遭后人耻笑呢?何况在老家还有个任明英呢!可是丙乾不这样想。他大约早忘了自己的小情人,遂于当夜联络几十个农工,趁哨兵熟睡,破门又逃——他们早听那边的广播说了,在苏联,人们就过着天堂一般的日子,不但有足够的面包,而且有足够的牛肉,俄罗斯人也并不欺生。那夜月黑风高的,眼看已到边界,苏联那边的探照灯,早把一道界沟,照耀得如同白昼;沟那边的空地里,则停着几辆带蓬的汽车,火也不熄,似乎就是接他们的专车。然而就在这时,两侧的黑暗中,却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把那过界的路,打出一滩粉尘;几乎就在同时,探照灯也猝然熄灭,一切便隐入黑暗的阴谋中。待到丙乾的同伴们抱头逃回,第二次被捉时,却早不见了丙乾。也不知他是从弹雨中过去了,还是就把命丢在了那通向天堂的道路上。但无论如何,丙乾是回不来了。可怜矮胖的周兴,在说起这些时,犹自瑟瑟发抖——原来他是专来报告噩耗的。
眼见得自己年龄也大了,总得找个归宿,在母亲的撺掇下,任明英遂同太平公社一个退伍军人结了婚。那人任明英早就认识,本是个高大魁梧的汉子,很有男人气的。谁知当了两年兵,却学成一付娘娘腔,说话嗲声嗲气,南腔北调,倘隔了墙听,就分不出哪省哪县,是男是女。每每与人交谈,都满口大道理,社论一般周详而原则,理论性极强,滴水不漏。那口气又如首长似地居高临下,滔滔不绝。就连同任明英说话,也字斟句酌,不离政策。这本来就让一向泼辣豪爽的任明英反感;更兼那人自己不知夫妻之事为何物,反骂任明英下流腐朽,就让个早谙风月的美人儿守了活寡。
任明英耐着性子,一边找些借口给他吃中药,一边百般地教导、启发和撩拨,那人都如婴儿一般,毫无起色。这且不说,还因了未得官方重用,自觉怀才不遇,一日比一日懒惰和暴躁,以他五大三粗的汉子,稍不顺心,动辄殴打娇小的任明英,就为任明英没给他生下个一男半女。任明英百口莫辩,家中又无姑嫂可供倾吐,只好回到西坝,把实情给母亲哭诉一番。母亲固然同情,却也无奈,就叫任明英忍着。任明英忍了一年多,早被那男人打得遍体鳞伤。
从此任明英就与全林好,隔三差五地回西坝来,在她家的吊脚楼上,与全林幽会。宽厚仁慈的母亲倒也理解女儿的苦处,不但不加干涉,反拿只正纳的鞋底躲开去,给女儿腾出地来。
那时的全林,却是早结了婚的。自秋兰嫁人后,全林就变得暴烈起来。平常的日子里,全林尽量不落家去;一旦落家,就把一张脸拧得青黑,动辄还摔碟子丢碗的。他那出名严厉的父亲,居然被吓着,不敢贸然镇压。全林的舅舅看全林可怜,就给他张罗了一门媳妇,叫菊珍,偏就是吴昌绪的幺女儿。吴菊珍倒不及秋兰那么难看而黑,却同秋兰一样矮,更无文才可言。厚重的上眼皮搭拉下来,犹如一道帘子,遮去三分之一的眼睛。除了自己父亲的冤枉,又终日不说一句话,人们就封她“默神”。
据吴菊珍的申述,他的父亲吴昌绪其实并不是反革命,周怀江也不是。他们之成为反革命,全在对川戏的过分痴迷以及这种痴迷带来的天真。
原来,吴昌绪和周怀江自组的川戏“箱子”,本是西坝全区数一数二的大“箱子”,具有相当的实力。倘人员齐备,满可唱全本的大戏。然而这吴昌绪却有个怪癖,就是演出时特喜扮演帝王的脚色,被三宫六院的美女簇拥着,喝五吆六、一呼百应的;更仗自己班主的身份,出出戏的帝王——如果有的话——都被他抢了去。于是,演技高超、同样是干将和元老的周怀江,就只能当丞相,只要那戏中有丞相一角。周怀江虽大不满,还同吴昌绪偶有龃龉,却也无可柰何——因为吴昌绪又派他专演地位并不亚于帝王的关羽,身后跟一个周仓,就塞了他的口。于是久而久之,圈中票友就将吴昌绪叫作“皇帝”,将周怀江叫作“丞相”。至于那把青龙偃月刀,当然是关羽的武器,虽的确有过,却是纸糊的。其上画着的青龙,极像长角的蚯蚓;而那月亮,则如长毛的烧饼。周怀江在自家的吊脚楼下舞了三五回,尚未把拖刀计练得半熟,早烂得一塌糊涂,遂被丙乾作了柴禾,塞进灶中烧了。所以后来清查那把刀时,就拿不出,遂作了抗拒的明证。这些事,西坝众多的票友全是明白的,但在两人蒙冤时,却居然没有一人挺身而出,说明真相。他们也都知道这案子是谁告发的,却也不说。
可怜吴菊珍嫁给全林,只做了一夜的夫妻,就惹得全林厌恶,再也不碰她。全林想离婚,吴菊珍自然不干,全林就去法院告诉。那个同志问他为何离婚,全林说吴菊珍的大腿上长满了鳞甲。那人大怒,当即把全林赶出办公室,兀自气得发抖。后来全林与任明英打得火热,吴菊珍也是知道的;战兢兢地规劝了一回,暴怒的全林竟亮出老拳,遂只好由他去。仍旧每日搭拉着眼睑,默默地里外忙碌,见人就说父亲的冤枉。
任家的吊脚楼虽然逼仄,却也清静;更兼楼后有丛摇曳生姿、飒飒作响的翠竹,既添了幽会的情致,又可挡住白马河对岸行人的目光,所以还很安全。然而情另智昏,他们忽略了,一墙之隔,还有个窦时孔。全林在任家出入,他每每得见;全林每一出现,任明英必先在家。两人一旦照面,岂会没有动静?遂让窦时孔心中那把烈火,把自己烧得燥热难耐。于是,在全林他们相会的时候,窦时孔便在前屋里放开嗓子咳嗽,“呸呸”地吐口水,或指桑骂槐一番。全林明知窦时孔作梗,自己在情理上却早已输了,便不得不退避三舍,选择野合;或把他们的情场,降到吊脚楼下的柴草堆中。同时对那窦时孔,就难免白眼相向,恶语相加。任明英的母亲却不闻不问,好似她正巴望着如此。
这事熬了不久,对窦时孔耿耿于怀的全林,终于想出了报复的机会。原来那窦时孔有个早便的习惯,每日黎明即起,到一个公共厕所去出恭。偏那公共厕所也在吊脚楼上,楼下是个小而深的粪坑,楼上简易地搭两块木板,便是独一无二的蹲位。头天深夜,全林先将那木板之一虚搭了,就去睡觉。那窦时孔黎明即起,跑去蹲坑,果然就一脚踏空,“咕咚”一声掉进粪坑里。粪汁溅起一丈多高,再落下来,当即就让窦时孔没了顶。好不容易爬上来,披着一身蠕动的蛆虫,去白马河反复地洗,仍一身臭烘烘的。他明知这好事是全林所为,遂公开声言,迟早要将那对奸夫淫妇送进牢房中去。
没有人不相信窦时孔的话,局面遂紧张起来。
却说鳏夫“马贩子”窦时孔,本一个好管闲事的民间宪兵。只要能显示自己的觉悟和忠诚,提高自己的地位,任何人的肩膀,他也不吝一脚踩了,往上爬的——那年月,这种人虽不在少数,西坝场却只他一个。所以,场上所有疑似作奸犯科的男女,一听说“马贩子”窦时孔来了,就避之唯恐不及。
此人少年时的确贩过马,从内蒙到云南,斜斜地跑了半个中国。后来,因收购草鞋有功,就进了供销社当采购员。先是领着个三匹马一头骡子的马帮,往返于西坝与县城之间。告发任久华后,供销社将马帮换成胶轮大车,他就高坐在车上,吱吱嘎嘎地赶着牲口走。再后来大车换成汽车,争当采购员的人陡然增多,又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窦时孔这才落败,取代一个外号叫“夜蝉子”的人,被安置在任家的店面上卖杂货。
不过,这却正是他日夜向往的。
窦时孔在任家的铺面上开杂货铺,是住在铺子里间的;那里间同任家吊脚楼只有一墙之隔;而西坝老房的墙壁,则一律是篾条糊沙泥的——所以夜晚稍有动静,双方都听得见。也无怪乎全林同任明英幽会,要引得窦时孔生恨。偏那靠河一侧的房屋,因为整体的左倾,就将部分的墙壁,拉开条条的裂隙——那两个房间之间,不幸就有一条,尽管有些高。窦时孔搬入之初,任家的母女在有意无意之间,就将一个簸箕,挂在裂隙的当前,因而在客观上,就让窦时孔只能闻其声,不得见其身;更兼母女同居一室,除了说些家常,也无别的故事,所以就相安无事。后来任明英出嫁,任家的屋子里,就剩下孤男寡女,情形不同了,老窦的日子就越来越难熬。更不幸的是,也不知哪年哪月哪日,那墙上的簸箕,竟被有意无意地挪开了。于是一到夜晚,便有那女人纳鞋底的灯光,伴着麻绳柔媚的丝丝声,诱惑地透过来。而且不知怎的,那女人的动静,也越来越大 ,饮食起居,毫不避讳。窦时孔每每听了,便坐如坐针毡,躺如躺针毡,站亦如站针毡,哪里还吃得香,睡得着。就这样过了几个月,便瘦下去三五圈,人便脱了形。
眨眼间到了1967年8月28日。那天与往日不同,雷鸣闪电终日不停,滂沱大雨从早晨一直下到擦黑,白马河洪水暴涨,淹了家家户户的吊脚楼。第二天一早,有人看见任家的寡妇收拾得整整齐齐,着一身新衣出门,趟着满街的积水直奔区公所而去。紧接着,就有几个干部离开区公所,匆匆上街,来到任家。他们在任家犯妇的床上发现赤条条躺在血泊中的窦时孔,死因是锐器割断颈动脉。
从此,全林与任明英便断了来往。三年后,任明英死于食道癌,时年三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