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民:杜甫《缚鸡行》新识
原创 孙民 文史知识 2021-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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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好诗,恰如魔幻宝石,体呈多面,光含五彩,视角不同,得色不一,赤橙黄绿,美不胜收。
杜甫《缚鸡行》即有此妙。一首小诗,见仁见智,各立其说而不谬。从中,有人取“借鸡说法”视角而参悟(《金圣叹选批杜诗》);有人为求“人生奥义”而品评(张晶《俯瞰人生得失的审美叩问》,《文史知识》1995年第9期);有人却总结出诗人“对天下大事的关切和对国家人民的忧虑”(卢国琛《杜甫诗醇》)。凡此种种,皆因境生。不过,见解虽异,要之,却未出由鸡而人的阅读路向。
近日,笔者重检原作,反向读之,即由人而鸡的追索,竟获新识!未知当否,故笔之于书,以期与读者共讨。
先看杜诗:
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
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
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
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江阁。
(《缚鸡行》)
事取家常,笔作腾挪,护鸡斥人,力驳缚鸡市卖之非。或谓:替鸡辩护,何其荒唐!意义何在?小题大做!我有一言君须记:杜老笔下无儿戏。
为鸡争辩,看似无聊,“道”实存焉。道者,万物之所然也,……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韩非子·解老》)。道不外在,与物为一。亦可谓,物存于自然(“所然”),生自自然(“所以成”);这自然(自在形态,以下皆用此意)即道。故老子言:“道法自然。”(《老子》第廿五章)
既然道的法则是自然,可见自然与道本非二物。然而,任物自生、自在,以常人之心度之,无人的意志统一,岂非天下大乱?韩非子指出:“道,理之者也。”(同上)是道成就了万物的条理;万物自然,此为天下之大序。虽乾坤扰扰,纷纭繁复,却有大和而不乱,岂容人来统之!故韩非子发出警告:“物有理,不可以相薄。”(同上)告诫人们,自然这一大序是不可侵害的!警告未必有效,“相薄”依旧蔓延!
小诗所咏,即为一例。鸡食虫蚁,生来如此,一贯如此,家人因此而生“厌”,何也?究其心态,只为打抱不平。在家人看来,与鸡相比,虫蚁何其弱小!弱肉强食,成何体统!于是出手,缚而卖之,以为就此家宅太平矣。
对此,杜老斥之为“不知”。“不知”之处有二:一不知,不知救了虫蚁,却葬鸡于釜,成为更强者的口中食,造出更大的不幸;二不知,不知行止有偏。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第五章)“不仁”意为无情。无所爱憎,视物平等,此乃天之大公。而人往往背道而行,厚此薄彼,见诸行动,或惜或杀,此乃人心之偏也。
被缚之鸡有感于此,以“喧争”鸣之。何谓“喧”?大声疾呼也。呼什么?试解如下:人啊人,缚我何其凶!啄虫天赋我,驱蚁生来能。无我虫蚁狂,家宅恐不宁。奈何留它在,除我太不公!“喧争”声声:我命在天,不由人主。何以害我?——鸡为生存而呐喊;“喧争”声声:除我一鸡,虫害随起,人安得以宁?——鸡为环境和谐而呼吁。声声“喧争”,催人自省,促人深省,叩人警醒。
君不闻美国黄石公园乎?彼域堪称自然奇观:林草丰美,水流充沛,禽鸟翔舞,走兽嬉戏,生机盎然,宛如人间仙境。曾几何时,林空疏,河瘦身,禽兽稀,鹰也息影于云天!变化何以之剧?专家接踵而至,深入调研,真相大白:黄石之荒,源自狼的绝种!而狼的灭绝,凶手是人!
20世纪初叶,土著“厌”狼捕食其所爱的鹿羊,便围而聚歼。经数十年的虐杀,黄石最后一狼,应声倒在人们的枪口之下……从此,鹿群竞驰,群羊云游,草树凋残,水土为之不保,鱼、虫递减,禽兽远迁,荒原于是呈现。
原来,黄石潜在一条自然生态链,环环紧扣,维系着生态之美。当年,只因缺失了狼这一环,全链随之荡然。物种失去平衡,天地为之改观。此非黄石人自作孽欤?匡救之道,惟在恢复自然之序。于是,引狼入园,断链重续。几度星移,狼群蕃衍。相克相生,物竞天择。生气弥漫,仙境复降人间。狼可“厌”而灭之乎?
同理,家宅一天地,亦伏生态链。杜老惟恐一鸡丧存,百虫腾起,故急“叱奴人解其缚”。杜老之叱,意义在于遵自然而守无为,创造共生环境,物我方可相安。当鸡重获新生(自然之“得”),虫蚁为之逃匿(自然之“失”),生态链得以绵延(“无了时”),杜老因理得(自然之序保全)而心安。于是,闲倚“山阁”,“注目寒江”,悠然之状,恍如老子阅世。
小诗以景结尾,一动一静,两象互映,各为象征。
动者:“寒江”滚滚,天下滔滔。一物为浪,万物成涛。生灭起伏,自然之道。大千万象,浩浩渺渺。静者:“注目”万物,专一自然。大千万象,斯美斯善。
一诗读罢,如聆天音。三谢杜老,点我迷津;移我心智,启我新识:面对完美的大自然,除了诗意地观赏,人啊,你还要干什么?!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10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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